第十六章 雙塔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初五一大早,又是一陣吵鬧的鞭炮聲驚醒了楊繼宗。他細細一想,今日倒也無事。袁彬在昨日趁空告訴他,許太常已經通過內監與宮內溝通,上聖皇太后讓寶姑娘初六進宮相見。而僞造金牌令符一案,那景七、吳老四之流恐怕一時難以擒獲,這內中的謎團尚難索解。今日得暇,倒正好把這些天來的種種非常經歷梳理一番。
楊二服侍公子洗漱穿戴好了,又拿了一把大把帚,在這三間廂房裏張揚作勢地打掃起來。楊繼宗問他:「你使這麼大力氣作甚,暴土揚塵的?」
楊二一面打掃一面說道:「今日破五,咱也趕趕窮神。」
楊繼宗笑道:「咱家雖算不上大富大貴,比起尋常百姓卻也不能說窮。倒是你弄了一屋的灰土,沒的污了這身緞子衣裳,還要找人漿洗熨燙,可真立時就要破財。」
楊二隻得停下掃把道:「那就請爺先到院裏站站。這窮神一定要趕,家裏老太太、大奶奶都還等着爺今年換運哩!」
楊繼宗無奈,只得出門。正好見順子拿着幾張拜帖匆忙走來,行禮後說道:「這是昨日送來咱衙給表少爺的拜帖,昨日晚了,今天趕緊給您送來。」
楊繼宗看看,無非是幾個在京的學友,並無要緊之客。又問:「昨日怎麼錦衣衛的人倒先到了?」
「小人昨日見事態急迫,忙着回衙,在四牌樓正巧遇到錦衣衛的袁軍爺。我想袁軍爺與表少爺交好,他們人手又多,又可以先到一步,就告訴袁軍爺表少爺在白雲觀中遇上了麻煩,請他們幫忙。然後纔到衙門裏找到師父搬兵。後來師父爲這事把我罵了好一頓。」
楊繼宗道:「還多虧錦衣衛的人先到了,不然那假造的金牌讓人掠走,可不少了一件重大證據?我回頭對你師父說,此事不能怪你,倒要算你立功一件。」
順子道:「師父罵我兩句也是應該的。這幾日先後兩個案子,都被那些錦衣番子們搶了去,師父自然心中不快,不罵我還能罵哪個!」
楊繼宗又問:「你師父今日可在衙中?」心想正好和方天保探討一下這兩天的案情。
順子卻說:「師父一早畫了卯就獨自出去了,也不帶人,似是有事要自己查訪。」
又道:「表少爺今日若閒,有一個去處倒也甚好。」
楊繼宗便問何處。
順子道:「西單牌樓北邊,大市街路東,有一處市場,今日初五正好開市。那裏賣的多是圖書字畫、古玩玉器一類風雅物品,京裏的官員士子們常去那裏。小人還聽說,那些倒騰真假古玩的光棍也常在那裏活動,景七、吳老四之流就是那邊的常客,只是如今怕不敢再露面了。」
楊繼宗聽順子一說,也覺得此處可去。先到後衙向舅舅、舅母請了安,又一起吃了扁食[18],纔不慌不忙,與楊二騎了牲口去了西單牌樓方向。
順子說的市場就在瞻雲牌樓北邊不遠處,是一片聚合在一起的商鋪。商鋪間都有甬道相通,許多通道上還蓋了遮檐,可以讓客人風雨無阻。商鋪也確實以販賣圖書字畫、古玩玉器爲主,但因爲都是小本經營,場地逼仄,貨物的品相明顯不如隆福寺附近的那些商家。
楊繼宗本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閒逛了一番,也沒見到什麼可心之物。只在一個小書鋪裏見到一冊手抄本的《推背圖》,紙張筆墨都顯得十分古老。
因爲昨日聽那平陽子說到此書,正想要看,就花了五十文買了下來。楊二在一旁連說不值。
走了半日,也找幾個古玩販子問過景七,卻都說不知。兩人走累了,纔到一家茶舍休息。
那茶舍地方也不大,只有四張方桌。好在初五剛剛開市,遊人不多,倒有兩張桌子是空着的。楊繼宗要了茶果,讓楊二也在下首坐了,一面吃茶休息,一面翻看新買的那本《推背圖》。
正看着,就聽見旁邊一人輕呼佛號:「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打擾了。」
楊繼宗擡頭一看,見是一位中年僧人,三十多歲,披一件淺紅色袈裟,頭戴志公帽,清癯俊朗,目光深沉,連忙起身道:「禪師有何見教?」
那僧人說:「不敢。這些桌子都坐滿了,貧僧想要暫用施主的一隅之地,喝杯茶歇歇腳,實在瀆擾之至,不知施主可否?」
楊繼宗一看,原來空着的那張桌子不知何時也已經有了客人,況且各桌上都是四五人一夥,只有自己這桌空閒,笑道:「禪師何必客氣。萬法緣生,皆系緣分,今與禪師在此不期而遇,也是學生有幸。」忙請那和尚上座。
那僧人也不推讓,坐下向茶博士要了茶,直待茶上來,喝了兩口,纔開口道:「不知這位施主尊姓大名,仙鄉何處?聽起來應該不是京師之人。」
楊繼宗自報了家門,又問和尚寶剎在哪裏。
僧人道:「小僧法名叫作智性,就在所近的慈恩寺裏駐錫。」
二
楊繼宗早聽人說,這大慈恩寺近抵皇城,可算是京城中的第一叢林,早在金、元兩代就以慶壽寺之名享譽天下。國初時,道衍和尚住持此寺,後來成爲太宗皇帝的謀臣,參與靖難,以功授太子少師,賜名姚廣孝,死後追封榮國公。姚廣孝雖非正規的文臣武將,在太宗朝中卻是舉足輕重,在民間的名聲更大,但這位靖難功臣卻一直穿僧衣,持僧戒,保持和尚身份,住在慶壽寺中主持寺務。正因爲有了姚廣孝,這大慈恩寺,也就是當年的慶壽寺,在天下佛寺中地位特別崇高。又見這位智性和尚衣着整齊、相貌堂堂,在寺中定然不是個尋常角色,遂又重新施禮道:
「原來是大慈恩寺的大德禪師,失敬,失敬!」
智性微微一笑,口中喃喃了一聲「豈敢」,並不再答話,只顧靜靜吃茶。
楊繼宗見這和尚不願攀談,也不再言,仍舊低頭看那冊《推背圖》,卻是左看右看不得其要領,輕輕搖頭道:「這讖言天機,真讓人如入十里霧中!」
那邊智性見他嘆氣,也覺好奇,不由問道:「不知施主所讀何書,玄難如此?」
楊繼宗連忙放下書道:「是一冊《推背圖》,手寫本,剛剛在肆中正好碰到,就買了來讀。此書學生雖然早聽人說過,卻未獲一睹,今日得見這一本,也不知是真是假。」
智性道:「原來是《推背圖》。這讖緯一流,雖與我佛法不能相通,我倒也領略過一二。聽說《推背圖》是數百年前兩位道家大師李淳風、袁天罡所作,推演了其後兩千年的天下大勢。但依我佛之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有爲之法皆由因緣所起,卻是趨舍不定,故爲無常。明日之陰晴尚且難料,旦夕禍福常在轉瞬之間,推算千年之變,不是太神了嗎?」
楊繼宗見這和尚聲音雖然低沉緩慢,卻是字字清晰,中氣十足,所見也與自己略同,乃道:「禪師說得極是。聖人言:天道遠,人道邇。我想這人間事勢,恐還是各人自種因果。即便真有天機,又豈是我等愚憨之輩所能窺其一二?學生肉眼凡胎,看這《推背圖》,如觀天書,字字都識得,卻又全不知其所云,真是慚愧。」
智性道:「施主不強作解人,纔是心如燭照。」停了片刻,又問,「施主這可是初次進京?」
楊繼宗稱是。智性才又問道:「卻不知施主對京中的人情風物有何感受?」
楊繼宗道:「我來京不過數月,不敢妄論。但這些日也交結了些各色的官民人等,才覺這天子腳下確是不同於鄉野之間。京中四民,俱是些見過大場合、大世面的,即使是引車賣漿之流也敢對朝廷行政侃侃而談,論起來還頭頭是道,又都極膽大極愛湊熱鬧。就如昨日學生遇到了一點小麻煩,若是在敝鄉,衆人定是遠遠躲避生怕沾上了自己,可這京城裏卻是圍了上百人看熱鬧,呼吸與共,唯恐不能介入。」
智性覺得有趣,「不知施主昨日遇到了什麼麻煩?」
楊繼宗本不願對一個生人多提那金牌之事,但見對面這位和尚目光朗朗,面容蕭肅,不由得心生信任之感,於是將昨日之事大略說了一遍。只說在白雲觀中碰巧見到了那僞造的金牌令符,經過一番紛爭,後來靠着官府纔將那些奸人制住。至於因許彬府裏丟了令符拓片才順藤摸瓜找到丁誠等細節,則一概不提。
智性也不深問,只是道:「此事倒真是有趣。這兩日聽見有人風傳,說是朝中有些人想要立襄王世子爲儲君,總覺不可思議。誰知就有這面假金牌來對榫,這可真是巧奪天工呀!」
楊繼宗聽他話中意思,倒像這假造金牌的事另有一番說道,忙問:「禪師的意思,這假造的金牌並非是爲了矯旨調襄王世子進京,卻只是爲了給立襄王世子之說張目?」
「施主以爲,以當今朝中之勢,立襄府世子爲儲君可是一個好主意?」
楊繼宗又想了想才說:「學生雖不甚瞭解朝中大局,卻也覺得以宗室血脈而論,立襄府世子是舍近而求遠;以地域方位而言,更是捨近求遠;若以朝中實況而言,此舉更有無事生非之嫌。但一二小人偏生別想,希圖火中取栗,也是有的。歷代此種事也並不少見。」
智性微微點頭道:「施主所言也有道理。但即便真有人想要擁立襄府世子,其可爲之法也還有一些,但以矯旨調世子進京的辦法,就不只是匪夷所思,此事不論何時被識破,可都是滅門之罪。難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輩?」
楊繼宗本來對這一環節就頗爲疑惑,昨天見湯胤績也是不以爲然,如今聽智性和尚也是如此說,自無異議,又問:「那麼禪師以爲,這些賊子僞造令符卻爲何用?」
智性並沒有立刻回答,卻看了看天色說:「貧僧寺中還有些俗務,若施主無事,何不來敝寺求個佛緣,隨喜隨喜?」
楊繼宗正想看看這座京城第一叢林,忙道:「如此打擾禪師了。」當下帶楊二離開了市場,也不騎牲口,隨着智性直往大慈恩寺去了。
三
出市場南行不遠,就到了瞻雲牌樓,智性帶着楊繼宗主僕二人從牌樓下經過,到了長安街的南側。楊繼宗印象裏,那大慈恩寺似應位於長安街北側,但智性既然如此帶領,也就跟隨其後,並不打問。
來到瞻雲牌樓的東南一側,智性纔對楊繼宗道:「施主可見到敝寺的雙塔?」
楊繼宗這才向東觀看,就見一座七級、一座九級兩座寶塔,俱都巍峨威嚴,卻又好生奇怪:若說這雙塔都是大慈恩寺的,怎麼會一座在路南,一座在路北?遂道:「兩塔矗立,顯而易見,但學生卻不明白,爲何這兩塔一在路北,一在路南?」
智性聽了邊走邊笑道:「楊施主怎能確定這兩塔是一北一南?」
楊繼宗道:「這是學生親眼所見,自可確認。難道——」
智性先不回答,帶着楊繼宗又走了幾十步,才道:「施主請再觀看。」
楊繼宗再擡頭一看,不由大驚。剛纔分明是兩塔一南一北,現在卻都齊齊地出現在路北,在一紅牆古剎之內。
「難道剛纔我一時眼暈看錯了不成?」
智性道:「施主不妨走回去再看。」
楊繼宗就又走回十幾步,再看,那兩座寶塔偏偏又是一南一北,分立於長安街的兩側。再走回來,則兩塔又全都在路北了。[19]
「這真是奇怪,如此幻象,還請禪師指點。」
智性笑道:「施主初到京師,或許尚未聽說,這就是所謂燕京十景中的‘長安分塔’。每日午前,若天氣晴好,在那瞻雲牌樓東南角上看,這兩塔就似一在路南一在路北。若再走上百十步,則兩塔盡在路北。這兩座塔都是敝寺前輩大德的靈塔,自然都在寺中,那座七級的也並不在路南。」
楊繼宗道:「卻不知這幻象是如何生成,又有何道理?」
智性道:「世間本無一物,皆是幻象。至於這長安分塔,貧僧雖在這裏多年,卻也不能悟其根由。唯每見此景,心中惕然,才知豈止是一切有爲法皆如夢幻泡影,即便在凡俗世界,眼見也未必皆實。又如《心經》所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這分塔之景卻正是爲衆生點撥,如醍醐灌頂。」
楊繼宗聽他此說,心下也不禁一懍:這幾天他所遇的怪事太多,雖然一向自恃聰明過人,卻也索解不出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難道自己所見甚至所親身經歷過的,就一定是真相?而此番這位智性和尚倒似是專門出來點撥度化自己的,卻又不知是何意?
想到這裏,楊繼宗更加恭謹道:「禪師高論,學生受教非淺。」
一邊說着,已經來到那寺院的山門。門口一位年輕僧人見了智性,雙手合十道:「方丈回來了?」楊繼宗才知道這位智性竟然就是大慈恩寺的住持,連忙又再次施禮,「不知禪師就是寶剎住持,失敬,失敬!」
智性卻只淡然一笑,說一聲「豈敢」,就引着楊繼宗進了廟門。
這座廟宇也是幾年前才又重建的,極其富麗堂皇。過了天王殿,智性卻不帶楊繼宗去看大雄寶殿,從鐘樓一側的小門出去,經過幾所禪房,徑直來到一個精緻院落。楊繼宗知道,這一定就是方丈院了。
方丈的堂屋極爲簡樸,不過一桌兩椅,一幾一案。几上放着一盆水仙,金盞銀盤,清香四溢。案上放着幾卷經書、一隻木魚。牆上掛着一幅中堂,紙張筆墨不甚古舊,寫的卻似是一首歌謠:
一程煙水一程山,客子行時那得還。
女兒擊榜歌欲絕,愁見溪月自灣灣。[20]
下面落款:甲午秋,道衍自題。
楊繼宗也知道那道衍和尚能詩,有一首《京口覽古》流傳甚廣,記得其中有句:「蕭樑事業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頗有些王霸天下之氣。卻不知這位行徑非凡的大和尚還能寫如此平易淺近的歌詞。才問:
「這幅中堂當是當年榮國公的遺墨。學生只知榮國公秉管樂之才,懷凌雲之志,吟詩也是氣吞山河,卻不知他也曾有這等平實清新之作。」
智性道:「少師公是貧僧的曾師祖,爲我朝第一代慶壽寺住持。師祖早年叱吒風雲,輔佐太宗皇帝席捲天下,晚歲卻歸於平淡寂靜。這幅中堂是師祖八十歲所寫,不論是字還是詩,都已無絲毫煙火氣了,也算是敝寺的一件珍藏。」
此時有小沙彌端上茶來,兩人落座,喝茶,才又談起了剛纔的話題。
楊繼宗道:「方纔在市場之中,方丈說起那些賊人僞造金牌令符,當另有他謀。不知有何見教?」
智性只顧低頭喝茶,又沉吟半晌,才說道:「貧僧雖是方外之人,卻因身在畿輔,抵近朝堂,交結的也多有朝中宮中有力之人。以貧僧所聞來推測,這次僞造令符,不但本身另有圖謀,更可能是一個極大陰謀中的一環!」
四
楊繼宗這幾天所遇之事早讓他覺得眼下京城裏有人正在醞釀着什麼陰謀,但一時卻難理出頭緒,見智性願談此事,正中下懷,忙說:「願向禪師請教。」
智性道:「自那年土木之變,上皇北狩,朝中一時紛亂,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多虧大司馬於少保等朝臣力挽狂瀾,上聖皇太后當機立斷,一面確立今上即位,一面力壓南遷之議,在京城外面擊退了也先的兵馬,纔算是轉危爲安。這五六年來,邊防安然,內政順暢,已有太平盛世之象。然而就在近些天來,朝廷中卻似狂風突起,不但羣臣惶惶,連京中的百姓也都跟着議論紛紛。楊施主可知,這卻是爲了何事?」
楊繼宗道:「學生來自鄉野,見識短淺,但近日也聽幾位朝中實力人物都在談起——莫非是爲了皇上聖體不豫之事?」
智性點頭道:「正是如此。君主乃天下之根本,聖體安危關係朝廷的穩固。但古往今來,君主無論如何調養,終有龍馭上賓之時,卻未必都會生出變亂,其關鍵就在於要有一個明定的嗣君。我朝自太祖立國,就定下以嫡長子繼位的宗法之制,太宗靖難是應一時之變,此後歷朝都是由嫡長子先爲太子,後繼皇位,即便曾有過漢王高煦作亂的事件,卻也無傷大局。」
楊繼宗應和道:「這狀況直到本朝才又出了變數。」
「今上雖然是庶出的次子,但當年是遇到了非常之變,由上聖皇太后主持,上應天變,下啓國運,在位數載,拒敵制勝,治國有方,在位可算堂堂正正,不失英主之名。故而上皇雖然返國,也是欣然接受太上皇稱號,安居南宮。不論朝臣百姓,對此事也並無異議。紛擾卻出在下一代嗣君的身上。」
楊繼宗道:「這個學生也還知道一二。當初皇上廢故太子,立自己的子嗣,雖然有人議論,卻也算人之常情。」
智性道:「正因是人之常情,所以當時朝中大臣幾無反對之聲。若是這位新立太子能夠安然成長至今,本也無事,誰知這位殿下卻又早早薨逝。貧僧也曾讀過幾部史書,歷朝歷代,如若皇帝突有不測,朝中卻無太子,哪會平安無事呢?」
「學生也知此理,但不知應當如何應對,才能讓天下太平,免於紛爭?」
「以貧僧陋見,要免當今之紛亂,避日後之禍端,只有一條路,就是早立太子。而當下宜爲太子之人,只有從前的太子,現在的沂王一人!」
楊繼宗根據這幾日的所見所聞,也覺得這似是唯一之策,「學生也以爲如此最是妥當,卻爲何朝廷遲遲沒有動作?」
智性道:「貧僧聽說,一來是皇上對此事還有頗多顧慮,二來——朝臣中卻也有些另有打算之人。」
「我想皇上顧慮,或是以爲聖上春秋尚富,說不定再有龍子降生,不願傳位給皇侄。」
智性看看楊繼宗,詭異一笑道:「施主說得是。只是此次聖上的病症似乎不輕,若何時真有不測,就算後宮中真有嬪妃懷了身孕,能以一個遺腹之子來繼承大統嗎?何況還不知將來到底是生男生女。」
楊繼宗聯想到前幾天有人陰謀暗殺李惜兒之事,忽然有些明白:那些人要殺死有孕在身的李惜兒,莫不是想要絕了皇上的念想,以便早立沂王爲太子!再看這位智性方丈,似也對此事有所瞭解,難道他也與那養榮堂的人有所瓜葛?此時也不好明說,只問道:
「那麼朝臣中一些人又有什麼打算?」
智性並不回答此問,卻道:「敢問施主,既然施主也覺主立襄王世子是不可思議之事,卻爲何還有人要如此行事?」
「此事學生也想過,如真有此事,無非是兩個原因:一是有人當初曾在廢原太子一事中出過頭,怕再立沂王,今後會於自己不利;二是一旦立襄王世子事成功,將來必有擁戴之功,可以飛黃騰達。」
智性道:「我想世上許多人相信有人要立襄府世子一事,正是因着有這些道理。但仔細想來,卻經不起推敲。當年廢太子之事,衆臣唯唯諾諾,反對的不過鍾同、章綸數人,而真正出頭的,只有一個土司黃浤而已。天塌了大家一齊頂着,哪有特別忌諱之人?至於功成而飛黃騰達,如此危險幾乎全無成功可能之事,就算是天下頭號賭徒恐怕也難作此想。」
「既然世上絕無慾立襄王世子之事,爲什麼會有如此多的風傳,又爲何出了僞造金牌之事?」
智性卻笑了起來,「如若沒有這僞造金牌的事,我還不敢斷定這立襄王世子一事是有人故意造謠。今日聽聞此事,才更相信是有人想要施展一個大陰謀。」
楊繼宗已有所悟,卻仍問道:「這怎麼講?」
智性道:「我也不知施主是如何巧遇,見到那金牌令符。但此事一出,不但官府備案,而且京中百姓在當場見證的甚多,估計此時早已傳遍了京城。如此一來,本屬風傳的立襄王世子之事,可就算是死死落實了。」
楊繼宗不由又是一驚。他本來就對這兩天的事多有疑惑,現在回想起來,丁誠說衣服袖中的清引絕對不是自己所放,那必定是有人事先放進去的,而其目的可不正是要讓自己看到?再有在那魁星樓指路之人,當時雖然沒有細想,卻明顯是事先故意安排的。他自以爲聰明縝密,揭破了這樣懸疑之案,現在想來,卻可能全都是有人事先安排,故意讓其入彀,而自己也就真如木偶一般,讓別人牽着線走了一路!再細想起來,莫非最初許彬讓他尋找丟失的拓片也是細心安排的……
想到此處,不禁汗溼了衣裳。
[1]晡時,即申時,指下午三時至五時。
[2]于謙,字廷益,號節庵,浙江錢塘人,永樂十九年(1421年)進士,官至少保、兵部尚書,曾在土木之變後力挽狂瀾,是明朝名臣。《明史》卷一七○有傳。
[3]徐永寧,第四代定國公,其曾祖徐增壽爲徐達第四子,因助永樂帝靖難功封爲定國公,永寧於景泰六年襲爵。定國公家傳記在《明史》卷一二五。
[4]徐有貞,初名徐珵,字元玉,南京吳縣人,宣德八年(1433年)進士,官至兵部尚書,內閣首輔,以奪門功封武功伯。《明史》卷一七一有傳。
[5]徐貫,字元一,南京華亭人,(一說浙江淳安人),天順元年(1457年)進士,官至太子太傅,工部尚書。事蹟見於《明史》等書,並有著作《餘力稿》傳世,但史料中沒有說明他與徐有貞是族叔侄關係。
[6]許彬,字道中,號養浩,山東寧陽人,永樂十三年(1415年)進士,官至禮部侍郎,內閣大學士。《明史》卷一六八有傳。
[7]湯胤績,字公讓,南京丹徒人,曾祖父爲明初大將湯和,爲錦衣衛指揮僉事,是明初著名詩人。《明史》卷一二六有傳。
[8]張軏,河南祥符人,其父張玉爲靖難名將,官至前軍都督,以奪門功封太平侯。《明史》卷一四五有傳。
[9]《題謝衛同鍾馗移家圖》,見錢謙益選編《列朝詩集》乙集七。
[10]仁宗七王,指明仁宗洪熙帝的七個封王之子,分別爲鄭王、越王、襄王、荊王、淮王、樑王、衛王,均爲正統帝與景泰帝的叔父。
[11]此詩爲李白《姑孰十詠·靈墟山》。
[12]巳初,指上午九時。
[13]巳正,指上午十時。
[14]未時,指下午一時至三時。
[15]《衝漠子獨步大羅天》,爲明初寧王朱權所做雜劇。
[16]平陽子,俗名衛真定,浙江嘉興人,爲龍門派第六代宗師。
[17]《推背圖》,相傳爲唐代道人李淳風和袁天罡所著,共有60幅圖像,每圖下有讖語和頌詩,預測唐以來的政治變遷。
[18]扁食:餃子,山西人的傳統叫法。直到今天,有許多地方還在沿用此叫法。
[19]大慈恩寺雙塔幻象,爲當年北京著名景觀,名爲「長安分塔」,據說是由特殊的光學現象造成的。
[20]姚廣孝這首《竹枝詞》,見陳田輯撰《明詩紀事》乙籤卷三。
卷三 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