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廟會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白雲觀就在京城以西不遠處。出了宣武門順着護城河往西,到了城牆拐角的地方就能遠遠看見,高高的土崗上一座宏大的廟宇。
初四一早,天氣果然晴朗,風也住了。楊繼宗帶着楊二、老麥,還順便叫上了熟悉人情地理的順子,四人騎着牲口;雲瑛則領着寶姑娘,又帶着蓮兒、菊兒兩個侍女,乘了兩輛騾車。幾人一路迤邐而行,到白雲觀的時候已是巳正時刻。[13]
白雲觀是全真道教龍門派的祖庭,由長春真人丘處機在一處廢墟上重新建起,自元朝至明朝,香火最旺。這裏的新年廟會都是從正月初一直到十九,俗稱叫「燕九節」。傳說白雲觀的祖師爺丘處機在每年正月十九這一天,會變化成各種模樣重回人間,誰人能夠識得了,就可被度化成仙。所以十九日纔是廟會的高潮,城裏城外,甚至直隸各府的人,真是成千上萬。但新正的前幾日,因爲大家都閒着,來這廟會的人也甚多。此時在白雲觀東、西兩邊的空地上,早已集中了無數的買賣攤販,有的搭起了蓆棚、布棚,有的就地擺攤,販賣各色貨品、吃食酒飲。觀南面的場地更加寬敞,此時搭起了戲臺,有不同的戲班來唱戲。又有來自民間的秧歌、花鼓、十番、雜耍,也都要到此一展身手,自娛自樂。
楊繼宗與雲瑛等人見這裏熱鬧非常,甚是高興,先在白雲觀東面的大市場到處閒逛,看見許多稀奇玩意。就見有一個吹糖人的,挑子一邊是個炭火爐,爐上一鍋熱乎乎的糖稀;另一頭是個小櫃櫥,裏面放着各種應用的傢什,櫃上插着一個草把子,草把子上插着吹好的糖人,有男有女,又有各色的鳥獸,個個生動。
就見那人用一根葦子稈蘸上一點糖,一面吹氣一面用手揪捏,動作極爲快捷,只一瞬間就捏出一隻活靈活現的老鼠,趴在一隻葫蘆上,葫蘆葉蔓宛然,老鼠躍躍欲動。楊繼宗看了不由叫絕:「真是好技藝!」
寶姑娘見了也甚是喜歡,忙伸出小手,把那隻糖老鼠握在手中,再不肯放。楊繼宗見了,趕快爲她買了下來,纔不過五文錢。
寶姑娘拿着糖老鼠,心中十分喜愛,卻忍不住想要舔一舔上面的糖稀,又怕舔壞了,不敢用力,很是爲難。雲瑛連忙又用一文錢爲她買了一坨從鍋裏挑起來的糖稀,專門讓她舔食,纔算解決了難題。
行進間又到一處,聚集了許多賣頭花、頭面的,賣得最多的卻是一種不值錢的「鬧嚷嚷」,是用烏金紙剪成的蝴蝶、飛蛾、螞蚱等各色昆蟲,大小不一,畫得五顏六色,用銅線紮了作爲頭飾。
楊繼宗道:「這應當就是稼軒詞中所說的‘蛾兒雪柳黃金縷’,看來仍是古意,要到元宵鬧燈的時候纔是戴的正日子。」
雲瑛也不知道什麼是稼軒詞,只覺得這東西好玩,哪管何時是正日子,立刻挑了一大把,給自己和寶姑娘以及蓮兒、菊兒一起戴上,個個紮了個滿頭。後來又專門挑了一個巴掌大的紫蝴蝶,笑嘻嘻地對楊繼宗說道:「你也戴上一個吧。」
也不等楊繼宗答應,就爲他插在頭巾下的鬢邊。楊繼宗雖不願意,一時卻也不好拂她的意,嘟囔着說:「這像什麼樣?」卻只好先戴着。老麥和順子在一旁看了只是笑。又走了一陣,楊繼宗才悄悄把那隻蝴蝶摘下來,藏在袖中。
前面又是賣小兒玩耍的器物。紙漿做的雜劇臉譜、木頭制的各樣兵器,這些寶姑娘都不喜歡,倒是一處賣空竹的吸引了衆人。
只見那賣空竹的正在耍着一隻巨大的空竹,小磨盤一般,發出的哨聲五音相和,低沉雄厚。那人又不斷變化着各種式子,一會兒是張飛騙馬,一會兒是蘇秦背劍,一下子又把空竹拋起一丈多高,又揚起兩根竹竿,用線繩把下落的空竹接住,接着又抖。邊上看的人都一齊叫好。
雲瑛問楊繼宗:「你可會耍這個?」楊繼宗連連搖頭。倒是順子在一旁說道:「我小時候和七舅姥爺在西山住,每年也有廟會,那時會玩空竹。不知還耍得起來不。」
順子說着挑了一個紅漆的小空竹,圓筒只比茶碗口大一點,中間是個黑白的陰陽魚兒,製作得極爲精細。他用線繩先在空竹中間繞了兩圈,再從地上提起,順着空竹自然旋轉之勢右手用力一拉,把那空竹抖了起來。那空竹越轉越快,圓心的陰陽相合,已經成爲一團灰色,尖銳的哨聲也響了起來,但卻頗爲悅耳。
寶姑娘大樂,伸手也要去抖,但接過來一試,空竹繩就立刻攪作一團,費了半天力氣才得解開。雲瑛道:「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夠學會的,咱們買了回去你再慢慢練習吧。」說好了回去由順子教她玩,小姑娘纔不再糾纏。
走了一個多時辰,幾人都餓了,於是又到白雲觀西面去找吃食。
這邊的人更是擁擠,也有鄉野的村夫,也有豔妝的堂客,也有學堂裏的總角少年,也有閨門中的小家碧玉,摩肩擦背,熙熙攘攘。吃食也多,涼的有桂花山楂冰盞、江米豆沙艾窩窩,熱的有開着鍋的丸子湯、剛下屜的羊肉包子,應時的有春餅和菜、元宵、年糕,喝的有各色白酒、黃酒、果子酒,還有酸梅湯、玫瑰露、八寶擂茶。幾個人在人叢中擠過來又擠過去,見了什麼稀罕的就嘗一嘗,停停走走,不覺就飽了。
雲瑛道:「也不記得吃了幾樣東西,也沒吃出個好吃難吃,怎麼一下子就飽了呢?你看這地上全都踩的泥呀水的,我們不如先去廟裏。既然來了,怎麼也得燒炷香吧。」
楊繼宗看看天色尚早,說道:「現在去觀裏上香的人正多,我們不如先到南邊看看雜耍百戲,等到未時[14]以後人少些了再進觀裏。」
二
在白雲觀的正門以南,搭了一座臨時的戲臺,臺上正在唱戲。因看戲的甚多,難以擠到近前,幾個人只能在人羣外面踮着腳往裏面看,寶姑娘則騎在老麥的肩頭,遠遠眺望。
就見臺上是兩個老頭兒,對着面不斷講說些什麼,其中一人忽又哼哼呀呀地唱了起來,離得遠,也聽不清唱的是什麼詞句。楊繼宗認真看了一會兒,才說:「這個應該唱的是《衝漠子獨步大羅天》[15],是說呂洞賓度衝漠子成仙之事,不過應這裏廟會之景,甚是無味。」
雲瑛才道:「我看也是無趣,連個姑娘家都沒有,兩個老爺子直是說,也不打鬥。我們不如到那邊看看,那裏鑼鼓傢伙倒是熱鬧。」
幾個人遂又繞過人羣來到東南方向,這裏氣氛又是不同。
那敲鑼打鼓的是一羣年輕後生,穿着五彩衣裳,扮了各樣角色,在那裏扭秧歌,踩高蹺,跑旱船,動作大開大闔,極是生猛。對面卻又有一支鳳陽花鼓的隊伍,是一衆姑娘,濃妝豔抹,打着花鼓邊舞邊唱。兩隊人馬各自逞強,互不相讓,都使出十二分的力氣。邊上的觀者就跟着喝彩起鬨。
秧歌和花鼓舞得正歡,卻從東邊斜刺裏衝出幾輛人拉的大車,生生把兩隊人馬分隔開來。車上都是些精壯漢子,紅衣紅褲,頭上扎着紅布頭巾,鑼鼓喧天,笛聲響亮,原來是一隊打「十番」的。
這十番的鑼鼓又與那秧歌隊中的不同,響器又多,打法又細,疾徐有致,極是悅耳,一陣「急急風」,又是「細走馬」,再接「小桃紅」,鑼鼓與笛子、嗩吶此起彼伏,把一旁的看客都吸引過來。
雲瑛眼尖,低聲對楊繼宗說道:「你看那中間打大鼓的是誰!」
楊繼宗這才注意,原來竟是靳孝。靳孝此時也看到了楊繼宗與雲瑛,一面繼續打鼓,一面向他們點頭致意,鼓擂得更是起勁。
好一會兒工夫,一套曲牌吹打完了,大漢們竟也大汗淋漓,才下車來擦汗喝水,休息片刻。靳孝忙來到楊繼宗跟前,施禮道:
「真是天涯何處不逢君,不承想在這廟會上又能得見二位,幸甚幸甚!」
雲瑛道:「想不到靳二爺倒是多才多藝,竟能擂得好鼓,倒要叫人刮目相看了。」
靳孝笑道:「我們不過是党太尉吃扁食——有樣學樣,只是一點雕蟲小技罷了,不要說不能與楊公子大才相比,就是雲姑娘那精湛騎術,也讓我們望塵莫及了。不過是新正閒暇,我們一些兄弟湊在一起圖個熱鬧,在二位面前獻醜了。」
楊繼宗道:「靳兄過謙了。我看你們這十番鑼鼓,不惟神氣十足,音律也甚精妙。靳兄居中大鼓,指揮若定,真有大將之風。」
靳孝連說不敢,又道:「看來公子與雲姑娘都已經安頓好了。那日敝店對兩位多有得罪,我這裏還要再致歉意。正好告訴兩位,敝店的胡昌世掌櫃前因經營不善,已經被大東家辭了,目前正是在下代理敝店。」
楊繼宗心中卻暗想,他所說的大東家莫非就是那定國公徐永寧,此番分明是怪罪胡昌世辦事不力,卻不知到底是因爲哪樁事情。也不知當初投毒謀害李惜兒,是徐永寧在幕後所爲,還是那胡昌世自作主張。無論如何,這養榮堂後面必定隱藏着極多的難以告人之處。因說道:
「我看那胡掌櫃也非等閒人物,如今又有靳兄這等英傑執掌貴號,這養榮堂可真是藏龍臥虎之地,深不可測呀!」
靳孝見楊繼宗對前事仍是耿耿於懷,才又恭恭敬敬再施一禮說道:「當初得罪楊公子,實爲誤會,還請公子見諒。只有一節,就如那晚我在船上所言,我們雖是些平頭草民,卻也有忠君報國之心,所作所爲或有差池,但一片丹心可昭日月!終有一日,楊公子能夠諒解我等一片苦心。俗話說當家三年狗也嫌,誰願意執掌這樣一攤生意,但大東家指派,也是無奈。如今在下忝掌敝店,此前的冒犯自然也要由我承擔,剛纔所說致歉並非泛泛之辭,請楊公子在此受我一拜。」
說着他就要伏地行叩頭大禮。楊繼宗連忙將他扶住,也半跪着回了禮,說道:「過去之事,再提它作甚。何況靳兄當日專程解救,我們謝還謝不過來呢。」
靳孝才道:「無論怎麼說,前日敝號對公子和雲姑娘多有傷害,過年了我們就會去修繕包老闆的房屋,一應損失也由敝店賠償。此後還請公子再來小店照顧我們生意,看看敝店可有改進。雲姑娘也要多多賞光。」
雲瑛啐道:「我沒事去你們個藥鋪做什麼營生?」
靳孝才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姑娘也是吃五穀雜糧,即便是身如藥樹,哪能保證就不生個兩病三災呢?何況今後姑娘或還要長途跋涉,一旦遠離都市,多備些藥材也是正理,敝店必有大折扣給姑娘。」
雲瑛聽他此話,心中不由一凜。因她不久或許就要隨着部落轉徙西北,本來就打算採購一批藥材以備將來之需。看來這個靳孝對自己的底細倒也知道不少。
三人在這一片歌舞鼓樂喧譁之中交談,表面上一團和氣,實則心中各懷着心思,難以說破。
此時十番會裏的人招呼,又要重新開打,靳孝這才告辭回到車上,重又擂起鼓來。
楊繼宗見時候不早,纔對衆人道:「這邊熱鬧也看了,不如就去觀裏拜拜神仙,也可歇一歇腳。」
雲瑛稱是,又悄悄對楊繼宗說:「秀才也需到裏面拜拜魁星吧,好叫你今春高中,金榜題名。」
三
幾人轉過一座紅牆大影壁,穿過重檐彩繪三間四柱的「洞天勝境」牌樓,就到了白雲觀的山門,進出山門的香客甚多。因這白雲觀是前幾年才又重新修建的,故而紅漆光亮,彩繪新鮮,與灰色的瓦頂和瓦上的積雪交相映襯,顯得格外鮮明。
順子領着衆人從正中一路自南向北,先後經過靈官殿、玉皇殿、七真殿,一路在各殿進香,最後纔到了丘祖殿。楊繼宗看看匾額,對雲瑛說道:「此處該是當年長春真人修煉之處。想當年長春子也曾經參與元太祖機務,不算外人,你不妨鄭重焚香,許下心願。」
雲瑛於是進入殿中,對着丘祖的神像殷勤叩拜,心中默唸:「求神保佑,一要保我部落人畜平安,永息兵戈;二要讓寶丫頭早日與父兄團聚;三要……」心中卻又有些不甚明白,這三就罷了。衆人也都隨後進了香。
過了丘祖殿纔是觀中最後一座殿堂三清閣,因是供奉着三清尊神,燒香的人更多。楊繼宗道:「求神拜佛,全在心誠,我們前者已經上過香了,也不必再與衆人混擠。」
順子說:「後面還有一座花園甚好,可以去那邊休息。」幾人乃從旁門穿過,就到了後花園中。
這花園甚大,中間有一大片水塘,仍然結着冰,冰中卻突起了幾座太湖石壘起的假山,楊繼宗細細看那假山上的題字,果然是蓬萊、方丈、灜洲三座仙山,與淨觀道姑所言相合。池塘邊的花草樹木大都還是枯枝凋零,只有少數松柏上還掛着積雪,倒很好看。又有些樓臺亭榭,可供遊人歇息,並有知客的道士爲香客提供茶果。幾人走了大半天,都乏了,楊繼宗就讓大家先在此處休息,自己帶着楊二到魁星樓去進香。
魁星樓是個單獨的院落,在這白雲觀的西路,從花園西側的便門出去,不遠就到。此時這魁星樓卻是十分清靜,院裏樓中並無一人。
楊繼宗進了殿堂,先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求魁星佑護,能在科場一帆風順。這才又起身細看那魁星神像。就見這魁星有兩丈多高,身被鎧甲,一腳踏在一隻大鰲的頭上,右手握着一支如椽大筆,左手舉着一隻方鬥,赤發紅須、青面獠牙,面相好不猙獰。楊繼宗此時卻又想起前日湯胤績所作的那首鍾馗詩,卻與此像有些相像,不由吟道:「真個是‘鼻息衝開刀兩刃,目光射透甲三重。’」
誰知話音才落,卻有聲音在身後喝彩道:「好句呀,好句!」
楊繼宗不由一驚,回頭去看,見不知何時來的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正在門外的香鼎旁就着香灰烘手取暖。那男子穿了一件破舊的青布棉袍,倒也不算腌臢,頭上卻戴着一頂道士的浩然巾,道士不像道士,乞丐不像乞丐。
楊繼宗心想:都說丘真人會在燕九以非常之相重回白雲觀,莫非今日偏讓我撞見?又想,不對,此時離正月十九還有半個來月,真人豈能如此性急。纔對那人道:
「豈敢。剛纔因見這寶相莊嚴,忽然想起朋友最近作的詩句,順口吟來。學生並無此詩才,在此神聖之地,也是學生孟浪了。」
那人哈哈笑道:「我看這白雲觀內來進香的芸芸衆生,一日來何止千萬,卻少有如施主這般看到觀中殺氣的。施主獨具慧眼,怎說孟浪!」
楊繼宗見這人談吐並不粗鄙,才問道:「閣下所言的觀中殺氣,可有所指?」
那人道:「要說殺氣,又豈止在觀中。你看這京城內外,朝廷上下,哪裏不是殺氣沖天!血光之災,無量之劫,就在眼前,九州之中可見處處都是殺氣!」
楊繼宗見他前言不搭後語,有似癲狂,卻又像是話中有話,就故意引他發話:「即便遭逢劫難,不正要真人祈禳?想這白雲觀乃是長春真人的門庭,要說殺氣,無非殺妖除鬼。」
那人笑道:「我見這裏道士,成天念些‘萬神朝禮,馭使雷霆。鬼妖喪膽,精怪亡形’的咒語,卻未必靈驗。只怕是未能除妖滅鬼,就要引鬼上門,也未可知。居士只見這裏樓宇輝煌,哪知道堂皇之中也許就有鬼魅之地!」
楊繼宗見此人雖然甚怪,話中卻有玄機,忙說道:「聽閣下之言,莫非這觀中還有什麼密勿之地嗎?」
那人道:「有什麼密勿之地!只是此觀甚爲廣大,居士所到怕是不到十中之一。」
楊繼宗道:「學生正要多去幾處隨喜,還請大師指點。」
那人道:「談何指點,就譬如此樓向西,一向絕無遊人,卻也別具洞天。正所謂‘幾度穿雲去,推軒向小園,路遙隨筍輿,青鳥爲探看’。居士有緣之人,善哉善哉!」
說了這幾句,他也不再搭理楊繼宗,拘頭揣手,信步走出院子,一面自吟自唱道: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度人萬千。
倏忽不見了蹤跡。
四
楊繼宗見那人去了,對楊二說道:「既然說西邊有的可看,咱們就過去看看到底有什麼稀罕景緻。」
遂與楊二繞到魁星樓的西面,果然見到一扇小門,推門出去,卻是一條狹長永巷。楊繼宗先向南走了幾十步,不見門路,就又向北走回來,過了出來的小門不遠,就見西邊牆上開着一個月亮門,門上題額正是「穿雲」兩字。
楊繼宗見對上了榫,也不猶豫,帶着楊二就進了月亮門。前面只有一條路,二人又過了幾道小門,竟又到了一個小小的花園當中。這小園裏十分寂靜,不過比一般院子大一些,卻也是有山有水,有亭有臺。楊繼宗和楊二順着一條甬道來到園北的三間帶前廊的青磚小屋,隔着門縫往裏看去,裏面空無一物。這時楊繼宗纔看見前廊的左側放着一副爬山用的肩輿,似是久未使用,竹椅、擡竿都黑乎乎的,不知是灰是黴。
楊繼宗道:「那人說的‘路遙隨筍輿’,自當是指這乘肩輿。」近前細看,也無特別之處,又見這肩輿放置的是坐西朝東方向,就朝東慢慢走到東牆根,才叫楊二:「這裏還有路!」
原來貼着院牆還有一條極窄的牆縫,將將可過一人。兩人從牆縫中鑽了過去,才又見開闊天地。迎面是一座影壁,影壁中心畫着一輪紅日,日中恰有隻三爪的烏鴉。楊繼宗心想,剛纔那人要指引我到此處,也算處心積慮,卻不知裏面有什麼玄妙。也不遲疑,直接轉過影壁,又進了一處小院。
此時院中無人,楊繼宗見東面廂房開着門,門裏也沒有人,就與楊二進去。見裏面擺放着紅爐、鐵砧,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作坊。一張粗木大案上放着鐵錘、鐵鉗、鑿子、銼刀等各種工具,案上還有一件似乎未完工的博山爐,樣式頗有古風,底座是由兩個力士託舉起爐身,只是周身精亮,明擺着是剛剛出爐之物。
靠北牆還有一張小案,案上用粗布包了一件器物。楊繼宗上前打開一看,就見是塊半尺多長,兩寸多寬的銅牌,銅牌正中四個篆字「金牌令符」,右邊是隻有一半的騎縫篆文,卻也不難辨認,正是「襄親王府」四字。
楊繼宗在此處見到這塊令符,驚喜萬分。明知是有人按照拓片仿製了此牌,只是目前還尚未鎏金。也不及細想,忙把那牌拿了,因分量不輕,不便放在袖中,只得先塞在了腰裏。
正要退出,忽然一個小道士走進房來,見有外人,先是一愣,才又施禮道:「兩位施主,這裏是本觀內務之處,多有不便,還請兩位快快離去。」
楊繼宗連說不好意思,剛要出門,誰知腰帶不緊,那塊銅牌卻從腰中滑下,「噹啷」一聲掉到地上。小道士一見,臉色大變,一面就要搶奪那塊銅牌,一面大聲喊道:「有賊人來偷法器,不要讓他跑了!」
楊繼宗卻搶先一把拿起銅牌,一肩撞開小道士,與楊二竄出屋外。
聽到那小道士一聲大吼,又有幾個道士從南屋和西屋紛紛出來,都在亂問:「賊在哪裏?」
楊繼宗見來人不少,只好和楊二朝一時還沒有人的北屋方向跑,正好屋門開着,就衝了進去。卻巧那屋中正北方卻還有一扇門,兩人慌不擇路,推門就進到裏面。這才發現,原來是個向下的通道。
此時追兵已到,有個道士手持着一根門閂,直向楊二捅來。楊二練過幾天拳腳,手眼又快,側身將門閂避過,兩手抓住一擰,就把那門閂奪了過來。又向後回了一門栓,可可兒地打在來人的頭上,立時鮮血直流。道士們更是氣急敗壞,一面大喊:「賊子殺了人啦!休要放走賊人!」一面向前擁,卻又有些膽怯。
此時更無別路,楊繼宗拽了楊二,順着斜坡進了通道。
地道里面越走越黑,兩人只能摸索着前行。大約走了百十步,卻發現前方三面都是立壁,已然無路!
正不知如何是好,道士們已經打着火把從後面趕到。楊繼宗藉着火光,見地上有一個木梯,立刻明白了,順手把梯子立起來,果然頭頂上面是空的。他也不及多想,順着梯子往上攀登,不過攀了一丈來高,頭上又頂到了實物。
下面道士們仗着人多,已與楊二面面相對,楊二手持門閂左右擊打,雖然打不着人,卻也讓道士們暫時不能近前。
楊繼宗心想這裏必是出口,就擡起手來向上一推,果然就動了。再向邊上一用力,洞口打開,他也顧不得狼狽,手腳並用爬了出來。之後叫楊二:「趕快上來!」
楊二將門閂向對面一拋,趁着對方混亂,三步兩步也上了梯子,一面把下面拽腿的踢開,一面也被楊繼宗一把拉出了洞口。
楊繼宗這才發現,自己站的地方竟然就是那白雲觀的後花園。
剛剛站定,後面的幾個道士卻也從洞口裏鑽了出來,一人手裏還舉着那根門閂,另一個頭上臉上都是血污。道士們一上來就將楊繼宗和楊二圍住,喝道:「大膽賊人,敢在我們觀中撒野,還不快快受綁!」也有的喊:「賊子殺人盜寶,還往哪裏逃!」
楊繼宗見這裏人多,已是朗朗乾坤,心中反而不慌,一手高舉着那塊銅牌,生怕再掉了,一面高聲道:「哪個要逃,我們正要拿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