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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玉喜庵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楊繼宗回到宛平縣衙,匆忙吃了些點心,讓楊二且在房中照應,獨自一人出了大門,往西繞過縣裏大牢,再拐進一條衚衕,就到了玉喜庵。

那玉喜庵雖然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廟,卻也玲瓏精緻,赭紅粉牆,青瓦山門。知客的小道姑青兒見是楊公子,領着走過玉皇閣,從送子娘娘殿旁邊的小門進了一座小院,就是玉喜庵的客舍。

雲瑛聽說楊公子來了,忙到房門前迎接,兩人在明間裏見禮畢,才坐下說話。

楊繼宗見雲瑛穿了件大紅的妝花緞襖、藍團花緞裙子,頭上梳着隨常雲髻,金絲吉慶有餘的頭面,臉上薄施粉黛,更顯得俊俏清秀。楊繼宗前幾日見着雲瑛,都是英姿颯爽,頗有女中豪傑氣概,不想這些天在屋裏過年,悶了幾日,倒露出了女孩兒的本色,不覺看得有些癡了。

雲瑛見楊繼宗只是看她,瞋道:「你這秀才,這兩日都不來,今天來了,怎麼就賊兮兮盯着人看!」

楊繼宗才覺失禮了,慌忙辯解:「哪裏,哪裏,我是看雲姑娘這身衣裙頭面,煞是齊整,哪裏還看得出是草原大漠來的女俠。」

又道:「自打雲姑娘臘月二十八搬到這裏,住得雖近,我卻只來過三次,照看不周,還請姑娘見諒。」

雲瑛道:「什麼周不周的,我知道你也是在爲寶丫頭的事忙活,不知昨日到那個什麼許大人那裏,可是說到此事?」

楊繼宗道:「我已將寶姑娘的事詳細稟告了許養浩老先生。」又把許彬囑咐此事關係朝中大局及太上皇安危,需要極其小心從事,以及日後將想辦法與上聖孫太后聯絡,面見太后等情,一一對雲瑛說了。

雲瑛聽說終於有了個頭緒,自然欣喜,卻又有些不大放心,「直接進宮去見太后,這真個使得?」

楊繼宗道:「昨日到養浩公家赴宴的,有一位張軏都督,其父乃是太宗時著名的大將張玉,戰歿後追封爲河間王。這位張都督又是掌管京師三千營的總兵官,因此與宮中做過監軍太監的曹吉祥甚是熟識,這位曹公公卻正是孫太后宮中的總管。我聽許老前輩的口氣,此番要見孫太后,應該也是要動用那張都督與曹公公的關節,他們或是顯貴勳戚,或是宮裏勢力大璫,有此實力也不足爲奇。」

雲瑛又問:「不知那孫太后可是太上皇的親生母后?」

楊繼宗道:「依照朝中的官樣文書,都是說孫太后是太上皇的生母,也是當今皇上的嫡母,因此前幾年才晉了上聖皇太后的尊號。但民間也有許多傳言,說當年在宣宗皇帝時,她爲了爭寵固位,抱養了一個宮女所生的兒子,就是當今的太上皇。此爲大不敬之說,卻也頗爲流行,實難判斷。但太上皇自小在孫太后身邊長大,感情上比當今皇上要親厚一些,我想上聖皇太后對寶姑娘這位從天而降的公主,自然喜愛。」

正在說話間,侍女蓮兒忽然來到門口報聞說:「淨觀姑姑來了。」

兩人還沒來得及出門迎接,那道姑已然來到門口,一面笑一面說道:「好你個楊公子,來到小廟,一不拜三清玉皇,二不見道姑住持,一來就直接進到客房,是何道理?」

楊繼宗連忙告罪,說是因有些緊要的事情要與雲姑娘說,正要去到西院拜見姑姑。

淨觀才說:「見不見我這老姑子本來沒什麼要緊。倒是雲姑娘來了幾日,一直在小庵當中,實實有些憋悶,楊公子多來看望纔是正理。我看明日若是天氣晴朗,公子不妨帶雲姑娘和小丫頭到外面轉轉,也散散心。不然倘若悶出病來,不又要怪我庵房晦氣?」

雲瑛忙說:「我們好幾口子人來到寶剎,給姑姑添了多少麻煩,哪裏敢抱怨姑姑。不過若能出去走走自然是好,我也想看看京城裏過年的氣象。再說寶丫頭這兩天眼見外面又是鞭炮又是焰火,也鬧着想出去呢。」

淨觀道:「年下京城的熱鬧,無非是幾個廟會,再就是元宵前後的燈會。燈會尚早,若說廟會,城裏面要數都城隍廟,城外邊,西邊是白雲觀,東邊是東嶽廟,天若好時哪個不是人山人海,又有吃的玩的。再遠一點的,正月初九前後是香山萬壽宮爲玉皇大帝生日打醮,燈節前是妙峯山碧霞仙君祠裏上春香,都熱鬧得緊,只是太過遙遠了。」

雲瑛只拿眼看楊繼宗,明白是想要和他一同去逛廟會玩耍。楊繼宗怎麼不知曉,心想即便是手頭這個拓片案子尚無頭緒,也要先陪雲瑛一天,乃道:

「今日天雖陰沉,但這北風甚緊,我看明天必是個好天氣。我們明日就去逛逛這京城的廟會,也不枉進京一回。」

他雖然到北京時間不長,卻因喜歡遊歷,對各處地理頗爲熟悉,此時盤算了一下,又問淨觀道:「東嶽廟不免遠了些,那都城隍廟與白雲觀雖然一在城裏一在城外,離咱們這裏卻差不了多少。不知兩個廟會各有什麼特色,去哪裏更爲有趣?」

淨觀道:「都城隍廟的會平常只在初一、十五開。每年五月城隍出巡,是個大市,從初一連到十五;過年雖然沒有名目,廟前三里長的一條大街上,買賣也是從初一連到十五,極是熱鬧。城隍廟會向來賣書籍字畫、文房古玩的居多,最是你們讀書人喜愛的地方。」

楊繼宗聽說如此,不由有些躍躍欲試。

「那白雲觀是全真道教龍門派的祖庭,雖在城外,離城不遠,地勢又寬闊,從初一直到十九都是會期,俗稱‘燕九’,除了買賣,雜耍百戲無所不有,賣吃食的也多,尋常百姓最愛去那邊。」

雲瑛聽了就說:「這裏好!」

楊繼宗也並無異議:「姑娘說好就好,如此咱們明天就去那白雲觀看看。」








雲瑛是個麻利性情,見明日出遊的事定了,不由喜氣盈盈,立刻吩咐讓侍女菊兒到官房那邊告訴老麥,預備明天出行的車輛頭口,又與淨觀商量明天應該如何穿戴,有些忙活。

楊繼宗卻還另有一事,從袖中掏出剛纔在峻雅齋找到的那張黃表紙,遞給淨觀,問道:

「姑姑看看這個物件,可知道它是做什麼用的?」

淨觀拿了那張黃表紙細看了看,說道:「你可問對了行家,若是問別人,怕是少有人知道這是個什麼。」

楊繼宗道:「你老人家就別賣關子,請問這到底是何物?」

淨觀道:「這張紙片叫個‘清引’,是我們道家廟觀中所用。大凡天下一應道觀,難免要接待那些行腳的道士掛單,像我們這樣的小廟自然無所謂,但那些大觀大廟接待人太多,知客的哪裏一下子認得清楚?纔想出這個‘清引’,發給掛單的道士,憑引可以在觀中到處走動,吃伙食,上藏經閣。若是那掛單的住得久了,大家都能認識,此引也就不用。」

又指着那清引上的圖案對楊繼宗說:「中間這三個圖形,是敝教指代海中三壺的符號,這是蓬萊,這是方丈,這是瀛洲。這正面兩行字,‘清虛冷澹,瀟灑寂寥’,應該是《長春真人規榜》中的文字。」

淨觀拿着那張清引,又低着頭想了想,才低聲道:「我若猜得不錯,這應該是白雲觀裏用的‘清引’。」

楊繼宗聽了甚是高興,又問:「姑姑怎麼知道它是白雲觀裏的清引?」

淨觀道:「我們女道士行動不便,我也從未見過那白雲觀的清引,但白雲觀我還是去過的。記得那觀中後園裏恰有三座假山,名號就是蓬萊、方丈和瀛洲,白雲觀中的道友一向似也頗以此園自豪。他們把這三山之象印在清引上,卻也不奇怪。」

她又指着清引上的文字道:「這八個字是當初丘處機丘真人爲掛單住庵者所書的規榜中開言兩句,專爲白雲觀所寫。雖然此榜文字現在流傳甚廣,但直接用到清引上,應該仍是白雲觀自家纔會如此。」

楊繼宗見淨觀說得明白,連連點頭稱讚,又說:「小甥平日看姑姑婆婆媽媽,以爲沒有多大道行,不想淨觀道長見識悠長,律法精熟,實在佩服,佩服!」

淨觀故作嗔態道:「雲姑娘你看,這個舉人老爺卻說的什麼渾賬話!我若連道家律法都不知一二,豈能在這裏帶着徒弟,做個住持?」

楊繼宗笑着起身施禮,連聲「得罪」,又問:「那麼姑姑判斷這張清引是何人之物呢?」

淨觀道:「我雖不知你是從何處得來此物,依常理卻可推斷:這張清引應當是一位在白雲觀掛單的道士之物。但此人或是在觀中住了數日早已離開,或是住得久了與衆人已經熟悉,故而此引已經無用,纔會放在不經意之處,讓你得到。若是正用得着,他當會小心收藏,萬萬到不了你的手裏。」

楊繼宗此時心中暗自欽佩淨觀心思細密,對她說道:「姑姑推斷得甚是有理。此物可能涉及一個案件,目前情況尚有許多不明之處,等到勘查清楚了,小甥一定詳詳細細告知姑姑。」

淨觀卻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一個出家人,哪管你的什麼案件情由?倒是楊公子,如此醉心於刑名,怕也是個勞心之命,我看今後不如能省省就省省,多多休養性命纔是正理。」又說庵中還有事,告辭走了。

楊繼宗一下子弄清楚了案中重要物件的來歷,頗爲興奮,又湊巧此案可能與白雲觀有關聯,對明日逛廟會的事更加嚮往。

「若是天賜良機,明日就把那賊人一舉拿下了也未可知。」

雲瑛卻有些不高興,「楊公子倒真是心想事近,偏你遇到的案子就特別多。不知這次是個命案還是個盜案,怎麼就與白雲觀的老道有了干係?」

楊繼宗也看出雲瑛有些情緒,卻仍禁不住把這兩天遇到的怪案對她講述了一番:許彬家裏如何丟了金符拓片,峻雅齋如何僱的孫先生掌眼,那孫家又如何說是孫銅匠早已不在京城,順便把京城古玩行相關的一些規矩典故也都講了一遍。

雲瑛到底少年心性,聽他講得頭頭是道又懸而不絕,一時也陷到案件當中,「這怎麼可能?難道那個孫銅匠有什麼分身之術不成?」

楊繼宗道:「他自然不會有什麼分身之術,但此孫銅匠未必就是彼孫銅匠,我對此案已經有些成算,卻不知那賊人這年下是不是回白雲觀去了。他若真在觀中,明天或許就有好戲。我們又逛廟會,又看熱鬧,豈不是兩全其美!」

雲瑛卻說:「什麼兩全其美,無非是你個秀才好管閒事,還不知要再惹出什麼麻煩來。」

看看天色漸晚,楊繼宗起身說:「我回去吧。」

雲瑛道:「再坐坐也無妨。」

楊繼宗正在猶豫,就見楊二拿着個名帖來了。








見那名帖上寫着:

年教生徐貫頓首叩拜新正。

原來是前天新結識的徐貫來訪。

楊繼宗急忙別了雲瑛,約好明日巳初[12]時候同去白雲觀,才快步回到宛平縣自己的住處,去會徐貫。

徐貫換了一身更爲隨意的紫綾深衣,正在楊繼宗住的明間等候,見楊繼宗來了,起身見禮,說道:「承芳兄倒是忙得很。」

楊繼宗敷衍道:「不過是爲了家中一些俗務,讓年兄久待了。得罪得罪。」

徐貫道:「前日得識年兄,就覺得分外投緣,本想過了年再來領教,誰知這兩天過得無聊,竟等不及了,冒昧攪擾,還望承芳兄海涵。」

兩人坐下說了一些近況,以及關於今年會試的一些傳聞,不由又說起了朝廷中的近況來。

楊繼宗道:「元一兄就住在副憲大人府上,想必聽說過不少有關朝事的議論,卻不知近來各位大佬們要如何安排元嗣之事。」

徐貫道:「我雖寄居伯父宅裏,家伯卻很少對我說起朝中之事。但這些日與家伯一起接待賓客,倒也聽到過一些說辭。弟甚愚鈍,一時也剝不清那內中的種種糾纏,只是覺得諸位大佬似乎都以爲早立太子是當務之急,但到底要立哪位卻又看法不一。」

楊繼宗道:「太子乃一國之本,朝廷不能早下決心,只恐拖延生變,非社稷之福。」

「可不是,」徐貫壓低了聲音,「我聽衆人語氣,此番聖躬不豫,似不是尋常風寒疾病,若萬一有什麼不測,朝中再無太子,只怕會生出些變亂來也未可知。」

楊繼宗昨日已經聽說皇上得的可能是肺癰之症,應該極爲沉重,此時卻不想就對徐貫說,只是應道:「我也聽人說起皇上病重。」

又問:「既然此事如此緊迫,就如那日於少保所說,再立沂王爲太子有何不可,爲什麼還會有許多不同意見呢?」

徐貫道:「此事說來話長。我雖籍在松江,前幾年卻一直在南京讀書,經常翻閱邸報,對朝中之事也算略知一二。當初土木堡變生,太上皇北狩,京城裏由上聖孫太后以及於少保等大臣主持,請當今皇上監國,不久又即皇帝位,但太子卻一直是太上皇的長子,也就是如今的沂王。」

楊繼宗道:「此事弟也略知,但聽說皇上對此事頗爲耿耿,並不滿意。」

徐貫道:「皇上本有一子,想讓他繼承大統也是人之常情。但當時朝臣多以爲太上皇親征被難,乃是爲了天下社稷,太子又是當初由太后欽定,因此並沒有人提出易儲之事。直到景泰三年四月,卻有一個廣西思明府姓黃的土司上疏言‘永固國本事’,請易太子。」

楊繼宗道:「我聽說那姓黃的土司是因爲謀反殺了他的堂弟,思明土知府的全家,要被逮問治罪,纔想出此策想要脫罪。」

「傳說確是如此。但這個黃某因爲首疏請易太子,迎合聖意,不但沒有被治罪,還晉升爲前軍都督府事官,至今留滯京師。」

「但那時對於改立太子之事,朝中大臣們似乎也並未反對。」

徐貫道:「可不是。當時皇上讓大臣會議黃某的奏本,衆臣雖然心中各有所想,卻無一人反對。後來在聯名合奏的請易太子之疏中,當時勳臣有魏國公徐承宗等,武臣有都督孫鏜等,文臣有吏部尚書王直等,全都具名,朝中大佬無一遺漏。那次的奏本所書,劈頭正是前日家伯所引的‘父有天下,必傳於子,此三代所以享國長久也’。」

徐貫頓了一下,又說:「誰知天命無常,皇上所立的這位親生太子,出閣才只一年多,就在景泰四年冬薨逝。太子之位,就此空缺,朝中大臣們卻也再不作聲。倒是有兩位小臣提出過復立沂王之事,是在景泰五年,有御史鍾同和禮部郞中章綸先後上疏,說是‘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云云。皇上卻爲此大怒,把兩人逮入錦衣衛鎮撫司,嚴刑拷打,逼供主使。兩人瀕死不招,總算留下了活命,但此後無人再敢言立儲之事,直到如今。」

楊繼宗不住點頭,又問:「以年兄之見,如今朝臣意見紛紛,莫非就是由於先前在廢立太子的事中有所表現,因而顧忌?」

徐貫道:「國本之事,自古以來事關國運,也事關朝臣的榮辱生死,大家哪敢輕視?何況當今在朝的大臣,都曾簽署過當年易太子的奏章,檔案俱在,若是今上萬歲之後,沂王以太子身份繼位登極,這些大臣們豈不尷尬?」

楊繼宗口中雖不答應,心中卻暗想:若到那時,又豈止是尷尬,怕是許多人的位子也坐不穩了。

徐貫接着說道:「說起來,我倒是真心佩服兵部於少保老先生。他當初雖未積極參與易儲,畢竟也是聯署過請易太子疏的,如今爲了朝局,竟不計自己的前程和名聲,一意要推動再立沂王之議,這纔是真忠臣。」

楊繼宗有些不解,「但我那日看令伯父大人卻好似並不同意再立沂王,卻不知是何道理?」

「此事家伯倒是對我說過,他老人家對此事顧慮有三,總而言之,叫作:不可,不能,不必!」

楊繼宗聽着有趣:「還請年兄細講,怎樣一個不可,不能,不必。」








徐貫很善言談,見楊繼宗對此極感興趣,就一板一眼地細說起來。

「家伯以爲,天家立儲乃是國家重典,關係朝綱國運,豈可旋廢旋立如同遊戲!當初大臣們逢迎上意,改易太子,已經是大錯,但大錯既已鑄成,而今又以事急從權而再改易,必然會給朝廷留下無窮隱患。試想,若真是沂王復立爲太子,並有朝一日登極繼位,誰能擔保朝廷內外不出些滋事宵小,爲一己之私,以當年廢立事爲口實,在朝中掀起狂風暴雨?到那時,大臣難安其位,小人縱橫跳梁,我大明江山這幾年才從風雨飄搖中安穩下來,可經得起這樣一番動盪?

「何況,近來聽傳聞說宮中有妃子已經懷了身孕,若不久後果生龍子,皇上心意再變,大臣們難道要再上一次請易太子之疏?那可就成了千年之笑柄了。故,爲國家安泰、世道承平計,不可再立沂王爲太子。」

楊繼宗聽他說得條條有理,心中卻又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想了想才說:「從長久計,令伯父大人之言自是有理,但以目前而論,若國本未定,皇上萬一有什麼不測,朝中豈不立時就要大亂?即使是割肉補瘡,怕也只能行此下策。」

徐貫道:「年兄說得不錯,卻有所不知,眼前即便想要割肉補瘡,卻也是難以實行,這正是家伯父所謂的‘不能’。」

「爲何不能?」

「這第一道難過的坎兒就是當今萬歲!當初廢立太子全是出自上意,諸臣不過阿上逢迎,此時要再立沂王,皇上哪裏會肯。」

楊繼宗道:「元旦那日在於少保家,也聽人議論,說是衆臣要聯名請願,一定要皇上應允。」

徐貫冷笑道:「衆臣請願皇上未必就會應允,何況,所謂衆臣也未必齊心。」

楊繼宗疑道:「怎麼講?」

「看那朝中大臣,除了於少保似是真心要再立沂王爲太子,其他諸位,有幾個熱心向前的?禮部胡濙老,號稱六朝老臣,資格無人能比,這些天卻一直稱病在家,諸事不問,明顯是要回避;內閣中陳循、高榖兩位大學士,都有少保之銜,地位不可謂不崇,現在對立儲之事全都顧左右而言他。這些重臣無心於此,只靠於少保一人,再加上些科道、小臣,能有多大力道?更何況——」

徐貫四下張了張,才壓低了聲音說:「聽說還有一些人另想了主意,要取藩中親王的世子進京……」

楊繼宗對此事從來沒有聽聞,不由一驚道:「取親王世子進京,莫非是要另立一太子?」

徐貫道:「聽人傳說,有一夥人正在密議,要讓襄府的世子進京,以皇弟身份立爲儲君,以承宣宗之嗣。」

楊繼宗聽說是襄府世子,猛然想起這兩天被盜的那幅襄府的金符拓片,不由得問:「以襄世子爲儲君,不論血脈還是腳程,豈不是大大地捨近求遠?」

徐貫道:「爲政之道,豈可言之?正是因爲捨近求遠,若一旦成功,那擁戴之人可就有了不世之功,將來貴不可測呀!」

楊繼宗不由皺了眉頭道:「若真有此事,實在是喪心病狂之舉,卻不知是何人有此虎狼之心?」

徐貫道:「此事陰謀險惡,自然極是嚴密,也有人說是與宮裏內臣和內閣的輔臣有關。正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目前京中有此傳言,怕是真有人動了這番心思。」

楊繼宗心想,這位徐舉人身處公卿府中,知道的事倒真是不少,卻也不願告訴他金符拓片被盜的事,只說:

「就算有人動了心思,想要實施,怕也極難的。」

徐貫道:「依我推測,他們要想推動襄府世子入承大統,恐怕還是要說動皇上。若有宮中奸佞,依仗着皇上寵信,說明再立沂王的利害,也並非全無可能。若真是如此,這些人一定還要想辦法除掉宮裏懷着龍子的嬪妃,才能一帆風順。」

楊繼宗聽了又是一驚,沒想到謀害李惜兒的事竟可能與此有關。

徐貫繼續說道:「年兄想來,目前朝中大臣或一意迴避,或另有他謀,就算再立沂王可解一時之急,卻有幾分成算?」

楊繼宗點頭道:「徐老伯高瞻遠矚,解析得確有道理。卻不知爲何又是‘不必’呢?」

徐貫站起身來,直趨楊繼宗身邊,附耳說道:「家伯言道:與其再立太子,徒生不知多少是非,何如安靜處之。即便萬歲一旦不測,我大明原有一帝尚在南宮,恩威遍於海內,又值年富力強,這不正是天佑我大明朝,免生禍亂嗎!」

楊繼宗之前已經起立,此時聽了徐貫一番話,差一點又坐到椅子上。他雖然一向關心朝政,近些天更是接觸到許多大人物、大事件,卻從來沒有想到,如果哪天天子龍馭上賓,天崩地坼,卻由太上皇復辟再統天下,會是怎樣一番局面。只是覺得,如果真有那一天,朝中局勢恐怕不會如徐有貞說得這般輕描淡寫。

徐貫見楊繼宗神色凝重,才又重新坐下來,笑道:「其實我等應試的舉子,知道些朝中動向原有些裨益,卻也大可不必過於操心。不論何時,有天子在朝,自然免不了開科取士。年兄高才,今科高中了再去理會朝局也還不遲。」又收住笑容,鄭重說道,「剛纔所說,只是家伯對當今朝局的一點見解,承芳兄姑妄聽之,切勿再說與他人,以免生出枝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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