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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佳宴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正月初二這天,楊繼宗先與袁彬會合,再一起來到許彬[6]家赴會。太常寺卿許彬的府邸在朝陽門內新太倉附近,外表並不張揚,裏面卻相當精緻。

拜年的風潮一過,京城的官員們或是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或是約上幾個好友把酒言歡,這幾天纔是難得的清閒假日。許彬家的聚會來人也不算多,除了袁彬與楊繼宗之外,還有錦衣衛指揮僉事湯胤績[7]、工部侍郎趙榮、前軍都督府右都督張[8]。大家都是一身便裝,禮節從簡,這也讓地位最低的楊繼宗放鬆了許多。

楊繼宗最初對這個聚會的組合有幾分不解:文武相雜,地位懸殊,年齡參差,一眼看去並不像能夠湊在一起的人。但一番敘談之後,也就大體清楚了,幾人本來非常熟悉,而且除了張軏之外,另外幾位都與太上皇有些特殊的關係。袁彬當年曾在瓦剌營中伺候過太上皇自不必說,那位趙侍郎卻是朝廷派往瓦剌談判的正使,與另一位正使楊榮靠着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也先,才讓上皇得以回朝。湯胤績是明朝開國元勳湯和的曾孫,那年是明朝使團的副使,自然也是有功於太上皇。許彬則是太上皇回朝時出關往迎的特使,當時頗受上皇青睞。看起來這幾位當年曾爲太上皇的迴歸立下汗馬功勞的官員後來仕途都不十分得意,相互間的往來倒是不少。至於那位張軏,是太宗皇帝麾下的大將張玉的兒子,當朝英國公張輔的兄弟,家世顯赫,卻因爲一向與許彬交好,同其他諸人自然也就熟了,並沒有什麼架子。

張軏六十多歲了,身形壯大,顯得相當硬朗,身爲正一品的大帥卻喜歡和年輕人說笑,特別是與湯胤績,完全沒大沒小:

「公讓,昨天元日京中有一件韻事,不知你聽說沒有?」

湯胤績只有三四十歲年紀,個頭也很高,但比張軏要單薄了許多,青面長鬚,一臉孤傲之氣,「這京城裏不論民間還是官場,都俗到骨髓了,哪會有什麼韻事?」

張軏也不與他爭,只是款款道來:「你難道不知?昨日到刑部主事劉廷美家中拜賀的,都見廳中掛着一幅鍾馗圖,那畫圖倒也平常,但畫上新題的一首詩卻甚有趣。因之凡是到劉廷美家拜賀之人,都撕了簽名簿上的紙來抄錄,厚厚一本簿子不到半天就被用個精光。後來家人又備了更厚的簽名簿,當天又被用完了。有個金中書還說,這個鍾馗,明明是個耗紙鬼呀!此事京中已經傳爲佳話。」

趙榮也來插話:「確有此事。我昨天也曾順路去過劉家,當下也抄了一頁,寫詩的卻是太醫院的劉原博,我只記得前幾句:長空湖雲夜風起,不分成羣跳狂鬼;倒提三尺黃河冰,血灑蓮花舞秋水。可真是氣勢不凡。」

湯胤績一臉不屑道:「此事我倒也聽人說了。那劉原博本來是我兄弟,他那斤兩我怎能不知?此詩也算不錯,但只寫出捉鬼的場面,卻未道出鍾馗不能見容於世道的蒼涼之意。當今官人,有幾個是真懂詩的?」

此言很是得罪人,但趙榮與他交往慣了,並不以爲忤。張軏更是還要尋他開心:

「詩我真是不懂。可我聽說,近來有幾個窮酸文人,自稱是什麼‘景泰十才子’,還有許多人去捧其臭腳。那十才子之首,可不就是這個劉溥劉原博?」

湯胤績白了張軏一眼,「這‘景泰十才子’卻不是什麼自稱,乃是他人虛譽。但要說十才子之首,不管是論齒還是論才,原博怕只能排個第二。」

此時,連袁彬都忍不住要與自己這位上司逗一逗趣了:「那麼誰人能夠排在第一?」

湯胤績緩緩站起身來作了個圓圈揖道:「第一當然就是區區不才!」

張軏故意激他:「我從來聽人說‘景泰十才子’以劉原博爲首,怎麼會是你湯公讓?何況,他那首《題鍾馗圖》我聽着甚好,你若是十才子之首,可也作得?」

湯胤績聽了哈哈大笑,說道:「前日我正好也爲一幅鍾馗圖題詩一首,題的卻是謝衛同的《鍾馗移家圖》,只是沒有在元日掛出來,反倒成了省紙的鐘馗。」

七十多歲的許彬很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此前一直沒說話,看着幾人調笑,此時才道:「公讓大作,倒要吟來讓我等受教。」

那湯胤績也不推辭,負着手,仰着頭,微眯雙眼在廳中慢慢踱步,好一會兒才朗聲道:「如此獻醜了。」這才緩緩吟誦起來:

寒雲潑墨陰風峭,冬青葉底休留叫。老魅樑間忽作聲,四下妖精俱起嘯。兩星執法未能訶,坐見綠蕪生白波。曲逗銅魚窺寶甕,倒騎鐵馬試金戈。草煙花霧橫鋪襯,十二闌干飛鬼磷。足健何妨海藏深,耳頑不怕雷司近。腓豬疥狗森森立,虎豹九關隨意入。移山換水奏新功,鏤雪雕冰增舊習。須臾扇動民間怪,州閭遍索羔豚賽。寺中石佛擁來行,廟裏泥神推出拜。掃帚斜揮簸箕舞,掇轉沙盆齊擂鼓。長蠍潛舒壁上鉤,短狐暗發溪邊弩。

八洞真仙尋斂跡,河伯土公鹹辟易。

適從牖下竊聽琴,又向階前偷弄笛。

終南進士須垂胸,挈家遠避羣魔鋒。

鼻息衝開刀兩刃,目光射透甲三重。

清漏滴殘更漸急,玉宇沉沉露華溼。

扶桑涌上一輪紅,髑髏墮地無人拾。[9]

吟畢,大家一起稱讚好詩。許彬拊掌道:「公讓雖說處處不肯讓人,但以詩而論,確是當代高人,不遑多讓。」








大家閒聊間,外面天色卻是越來越暗,將近午時竟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初時還不太大,只一會兒工夫已經變成鵝毛大雪,院子裏霎時鋪了一地的雪花。

許彬對大家說:「今冬多雪,應是豐年之兆。我宅中有個小園,內有亭軒,不如我們就到園中賞雪飲酒,公讓觸景生情,或再有佳作也未可知。」

衆人都說甚好,於是隨着許彬從前院的角門進入花園。園子雖不大,卻精緻齊整,迎門一座太湖石山子,假山後面是個小小的水池。池塘雖小,卻有橋有亭,水面早已冰封,冰面上還留着幾莖殘荷枝葉。池邊草木凋零,只有兩株白皮老鬆枝葉茂盛,又被雪鑲了銀邊,更覺好看。池北有一卷棚軒室,門匾上題着「蜩嚖軒」,酒宴就擺在這裏。

衆人先在軒外的廊中看了一會兒雪,覺得冷了,才進到屋裏。裏面已經擺下了桌椅,共有兩席,地上有兩個燒得正旺的炭盆,此外並無其他陳設,只在靠西山牆邊放着一張几案,案上一隻青釉大瓶,瓶中插着幾枝蠟梅,纔將將吐蕊,飄出陣陣幽香。

幾人分頭坐了,許彬陪着張軏、趙榮一桌,楊繼宗與袁彬和湯胤績一桌,不多時就擺上了酒宴。酒有兩種,壇裏裝的是紹興女兒紅,梅瓶裏裝的卻是一種極烈性的燒刀子。許彬對楊繼宗道:

「這燒酒來自貴仙鄉,卻是前年汾州知州進京時送我的。因爲此酒太烈,我只能是淺嘗輒止。」又對衆人說:「各位有量的,可盡享此酒。今日嚴寒,多飲一些無妨。」

隨酒上來的各式菜餚,都是極盡精細,多有楊繼宗從來沒有見過的。楊繼宗知道許彬是山東人,那些甘脆肥濃的自是其家鄉口味,而那些清淡雋永的當是近年來京城時興起來的淮揚菜。吃到半路,有一碟爽口小菜卻讓他頗爲吃驚:每人面前放了一小盤翠綠的黃瓜,切成一寸來長的小段,又有一個小碟放着蜂蜜,看來是要蘸着蜜來吃。楊繼宗早有耳聞,京中元月,這新鮮黃瓜最是貴重,因爲都是在暖窖中精心培植,聽說要半兩銀子一根。今日宴席上竟有此物,楊繼宗心想,這許太常倒真是豪富。

許彬似是看出了楊繼宗的心思,笑道:「楊賢侄不必驚異。我雖不算窮,卻也吃不起半兩銀子一根的黃瓜,這些都是楊思敬楊總憲送的。思敬先生本是大興本地人,家居城郊,莊園廣闊,又有專門的暖窖生產各種逆節氣的蔬果。今日桌上的果菜,許多都是前兩日他派人送的,就連邊上那幾枝蠟梅也是楊老所送。」

張軏也插言說:「可不是,前日他也送了我半車果蔬。今日此老不來,卻有些遺憾。」

許彬道:「思敬老比我還年長一歲,體格已不似當年,冬日寒冷,不願隨便出門了。」

又對楊繼宗說:「這位楊榮楊都憲辯才天下第一,極是有趣之人。等到天氣回暖,楊公子也春闈大捷了,我們再來歡聚。」

喝了些酒,衆人更無忌憚,不免又說到了朝中之事。

湯胤績對另一桌上幾人說道:「近日對皇上生病免朝的事,朝臣有許多的風言風語,你們幾位大佬可有什麼見聞?」

張軏的酒量甚大,一面喝着杏花村的燒酒一面說道:「皇上的病恐怕真是相當沉重。我聽司設監曹公公說,聖上自上月以來,一直燒熱不退,近來又咳有膿血,聽太醫們說是肺癰之症。」

大家聽說皇上竟然得了肺癰之症,不由都「啊」了一聲。楊繼宗也讀過幾部醫書,記得張仲景的《金匱要略》中曾說過,肺癰是由「風於中衛,呼氣不入,熱過於營,吸而不出,風傷皮毛,熱傷血脈……熱之所過,血爲之凝滯,蓄結癰膿」。但對於這樣的惡症,「始萌可救,膿成則死」,良醫也沒有什麼辦法。若皇上真得了這樣的病,又已到了咳膿咯血的程度,豈不是危乎殆哉。

湯胤績道:「聖躬情勢若真是如此危急,卻不知朝廷有何應對方略?」

趙榮才說:「這兩日兵部於少保與幾位大臣似一直在倡議,要儘早復立沂王爲太子。」

湯胤績道:「這倒不失爲一個穩妥安排。」

許彬卻有些不以爲然,「我看卻未必穩妥。且不說沂王曾經過一番廢立,若再立太子顯得朝廷有如兒戲。只說當今聖上若轉危爲安,過些時日又誕生龍子,那沂王是不是又要被廢一次呢?」

楊繼宗聽他所說,口氣與昨日徐有貞一般無二,心中不由一怔。誰知許彬後面的話卻又不同:

「說一句大不敬的話,若聖上真個就龍馭上賓了,沂王今年不過十齡,雖是天生聖人,難道沖齡之主真能親掌大政?」

大家都覺得這話問得有理。張軏點頭道:

「若真到那時,恐怕只能由大臣或是太后監國。」

許彬道:「幼主沖齡繼位,由太后或大臣監國,歷朝歷代有之,也不算違制亂政。但當今之世,情勢可是大不相同了。」

楊繼宗心想,如今情勢確實不同,若沂王立爲太子又繼了皇位,那順理監國的既不應該是太后,更不應該是哪位權臣,而只能是太上皇。在座的幾位也都聽明白了,齊說:

「由太上皇監國,不也正好?」

許彬卻冷笑道:「太上皇在正統年間在位十四年,天下太平,海內清晏;又爲平定韃虜,不避鋒矢,親臨險境,不幸陷於虜中,才失位爲太上皇。以宗法血脈而論,太上乃先帝嫡傳正胤,爲何卻要捨近求遠,爲自己的兒子監國呢?」

楊繼宗聽他一番說辭,也覺有理,卻又隱隱感到哪裏有些不妥。卻聽湯胤績說道:

「老先生所言極是有理。只是,若暫時不立太子,只怕一旦山陵崩坼,一時沒有了法度,怕會出現一番變亂。到那時,只怕於國於民於列位老先生都非嘉信。我想於大司馬他們急於確立太子,也正是爲此。」

許彬對這些話也不反駁,只是一直搖頭,口中念念道:「誰不想天下太平,只是運交華蓋,豈可逆乎?」








眼看到申牌時分,雪漸漸小了,卻不見停,地上積的雪已經有半尺多厚。衆人酒酣意暢,都起身告辭。

許彬說:「還請楊賢侄留步,我有事見教。」

袁彬知道是要問寶姑娘的事,也不多言,先隨衆人去了。只有楊繼宗留下來,與許彬一起到了後院的書房中。

許彬畢竟是翰林出身,書房裏不但清潔整齊,而且格架圍牆,架上擺滿了書籍卷軸。楊繼宗素來喜歡讀書,一下子見到這麼多書籍,不免有眼花繚亂之感。許彬見到,微笑說道:

「楊賢侄看來是愛書之人。我們且談正事,待一會兒自然要請賢侄看看我這一點陋藏。」

楊繼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告罪,纔在一把圈椅上坐下來,把前幾天如何遇到雲瑛,如何得知她來京城的目的是爲了送還太上皇遺留在瓦剌的女兒,以及袁彬與雲瑛如何相見,都詳詳細細講了一番。只是其中絞在一起的呂大相命案、養榮堂追殺等情節,一方面本來與寶姑娘的事情無關,一方面楊繼宗也隱約覺得還有不明內情,暫且不願意過多宣傳,因而能捨則舍,大都一言帶過了。許彬對敘述中的一些環節,如雲瑛怎麼會與楊繼宗一起到了袁彬的檔口,竟也不好奇追問。

大體講了一遍,楊繼宗才道:「晚生不過一個進京赴試的舉子,因有奇遇,竟然攪進一件皇家祕事當中,真是不勝惶恐之至。但以雲姑娘所述及袁文質的印證,那寶姑娘是太上皇的血脈當可無疑,身爲大明臣民,面對此事又哪能置之不理?因此才請老先生及各位大人相助,若能讓上皇與公主早日相聚,也算我等盡一點忠心。」

許彬道:「賢侄忠心,昭然可見,老夫豈能袖手?只是你這些日在京城恐怕也已看出,當下正值政局中極微妙的時候,那寶姑娘的事本來與政局無關,但一關聯太上皇,可就變成非常敏感的話題。若是有人藉此來興風作浪,焉知能夠鬧出什麼樣的關目?」

楊繼宗道:「晚生一介書生,也難參透朝中的政局,只是想讓太上皇能夠得知還有這樣一個女兒,得享天倫之樂。老先生高瞻遠矚,自然聽您的謀劃。」

許彬更加嚴肅起來,「老夫已然過了古稀之年,所謂‘七十老翁何所求’?我碌碌一生,未能立言立功立德,今日能遇此事,也是天賜良機,讓老夫能夠以老邁之軀報效聖恩。身家何輕,皇恩何重,老夫爲此事必盡全力。只是此事幹系重大,萬一有所疏忽,生出漏隙,將不利於太上,我等豈不成了千古罪人?公子對此事還須嚴守機密,既是爲了公主的安全,也是爲朝局的平穩,更爲保全太上皇的安危!」

楊繼宗眼見對面這位老人,雖然精神甚旺,但已是須發如雪,清癯的臉上皺紋縱橫,壽斑密佈,不由得心生感佩,忙起身拱手道:「晚生謹遵老先生之命,一切小心從事。」終究不能放心,又問:「卻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向太上通報?」

「目前太上皇處境尷尬,不要說朝臣,就是有頭有臉的內臣都極難接近。如果貿然與太上聯絡,多有不便。此事我已想過,再過幾日,等年節過後,我們先打通關節,將此事告訴上聖皇太后,再讓太后來定奪以後怎樣處置。太后突然得到一個孫女,定會喜出望外,只要太后認下了這個孫女,公主有了名分,以後的事自然就能順暢了。」

楊繼宗聽了這話,才放下心來道:「如此全憑老先生安排。」

雪天天黑得早,看看就到了掌燈時分。許彬這才讓楊繼宗賞玩自己的藏書藏畫,並在一旁指點:這是宋版淳化本的前、後《漢書》,這是馬遠的山水,這是趙孟頫的真跡書帖……楊繼宗如入寶山,將這些珍稀書籍字畫一一細細把玩,真是愛不釋手。

許彬又從架上拿起一本用宋錦裱裝的冊頁,對楊繼宗道:「本朝的東西除了書籍,我的收藏不多,這一冊拓片卻有些稀罕,你看可算有趣。」

那本冊頁比一般圖書稍大一些,大約有十幾頁精心裱褙,裝成了蝴蝶式,封面上貼有一張題簽,用隸書寫着「仁宗七王[10]金牌令符」幾個字。楊繼宗一看確是新鮮,忙打開來看。

冊頁中無序無款,一頁空白後面就是一幅拓片,所拓之物應是大約六寸來長、兩寸多寬的長方形金屬牌,拓片是其正反兩面。左側的正面,正中是大篆陽文「金牌令符」四個字,右邊應該是騎縫的四個陰文篆字,大約可以辨識,是「鄭親王府」,牌上有繁複龍紋。右側的背面,上面四個陽文篆字「左在朝廷」,下面是四字楷書「符合領旨」,底色花紋也甚繁複,卻是富貴牡丹的圖案。

再翻過一頁,應當就是第一頁那令符的另一半,與前者極爲相似,但「鄭親王府」幾字正好是另一半,背面篆字是「右在王府」,正反面的圖案也都與前牌對接,可以想象,若真是這兩半令符相合,應該是嚴絲合縫。

楊繼宗細細看了一會兒,才問:「這莫非就是所傳調用親王的金符?」

許彬頗爲得意道:「正是。我想當今天下,藏在私人手中的,大概是獨此一份吧。」

楊繼宗繼續翻看,後面越王的金符,與鄭王的大體一致,唯有底色花紋不太相同,不但背面的花紋變成了並蒂蓮花圖,正面的龍紋細看也有許多不同。

再往後翻,卻不由吃了一驚:裏面竟少了兩頁,生生被割去了!








許彬聽說,連忙取來觀看,當即震驚氣惱,手都抖了起來,幾乎拿不穩那冊頁。

「這是從何說起?前幾天,應該是臘月二十九,徐元玉副憲來我這裏,還拿給他看過,當時並無半點缺損。」

楊繼宗先扶許彬到椅子上坐了,又把那冊頁翻看了一遍。後面緊接着是荊王、淮王、樑王、衛王四府的金符,好在一頁也沒有缺少。才又勸慰許彬:

「老先生不必焦急,請您先仔細想一想,在徐副憲看過之後,還有什麼人接觸過此冊?」

許彬慢慢安下神來,回想了一下,說道:

「這幾天過年,書房中並沒有閒人來過。若說可疑,只有除夕那日先後來過兩起販賣古玩的商家,因爲一向打交道熟了,才讓他們進到書房裏展示帶來的書籍字畫。但都是熟人,難道竟有喪心病狂來到我家中當面偷盜之人?」

楊繼宗道:「老先生不必着急,若是外賊所致,諒也不難尋找。您先說說這兩起人的由來狀況,我們再慢慢剖析。」

許彬大概早從袁彬那裏得知,這個楊繼宗一向酷愛刑名,頗能斷案,於是將前天的事細細回憶起來:

大年三十,許府裏要準備祭祖過年,十分忙亂,自然也有一些交往多時的商家要趁着年前收取賬目。一般涉及衣服、食品的欠賬自然都是管家應付,但這古玩買賣乃是雅事,平日都是由許彬親手處理。古玩商不好意思直接就說是來要賬,大都會帶來些新奇雅玩,說是給許大人過目,順帶才說今年該結的還有哪些賬目,許彬以當朝堂堂三品京卿的身份,自然也不會賴賬不還,也許還要順手再買進一兩件喜歡的古董。

那天上午來的是集美軒陳掌櫃,帶來了兩軸元人書畫,許彬看着並沒有興趣,叫管家與他結了賬就讓他走了。

「此人當與此無干。」

下午又來了一位,卻是峻雅齋的鄭老闆,隨身還帶着一個大夥計。

楊繼宗問:「這兩人都進了書房嗎?」

許彬道:「兩人都來了。因那峻雅齋主要經營金銀銅器,也兼做字畫,這次帶來了一個漢朝的博山爐,由那夥計拿着,才一起到書房觀賞。」

「不知當時是怎樣情景?」

「當時那夥計把包袱中的博山爐放在這邊書案上,那鄭老闆陪我在這裏看。那爐十分精美完好,而且支座是兩個力士用四手舉着爐身,樣式非常新穎。我雖然甚是喜歡,但價錢沒有談好,也就罷了。」

「那夥計當時在何處?」

「他大約就在身後,我卻未曾注意。」

「當時屋中可還有別人?」

「書童出去倒茶了,當時書房裏只有我們三人。」

「如此說來,倒是這個夥計最是可疑。老先生可還記得他的模樣?」

許彬眯起眼睛想了半晌,才道:「只記得他四五十歲年紀,個子不高,穿了一件灰袍,模樣嘴臉可就記不得了。」

楊繼宗又問了這本冊頁的來歷,才知道,當初在正統初年,爲了準備仁宗洪熙皇帝諸子之藩(到自己的封地),由宮內印綬監會同禮部、工部製作金牌令符,順帶把已經之藩的鄭府和襄府的令符也換了新樣式,因此一共制了七套。因明朝對藩王防嫌特嚴,親王無旨不得擅出封地一步,而調親王進京或去別處的聖旨也必須有這金牌令符合對纔可執行,因此這些金符可以說是國家極重之器。這些金符後來一半留在宮中,一半授予了去封地的親王,但當時爲了保留檔案,特地由工部製作了兩套拓片,一套交印綬監,一套交禮部保管。負責此事的工部主事覺得此物珍貴,就以試拓爲名,另拓了一套,私自收藏起來,但一直不敢示人。直到景泰時,纔有人知道這樣一套拓片的存在。許彬對國朝的典藏特別着意,輾轉找到藏家,用一幅夏圭的山水,才換到此冊。

許彬道:「知道我有這冊頁的人本來不多,這次若是把全冊盜去,尚可認定是爲了圖錢財。但如今卻只割去襄府兩頁,實在太過蹊蹺。莫非這裏面還有什麼隱情?」

楊繼宗一時也想不明白,但那峻雅齋的夥計最爲可疑卻是可以確定的,遂道:

「我看老先生暫且不必聲張,明日我就帶着宛平縣的捕頭先去探問一下,若有眉目,再報官緝拿賊犯不遲。」

許彬道:「這冊頁雖然稀罕,卻也算不上十分珍奇之物,只是七府金符少了一府,再非完璧,實在可惜。但我所擔心的,卻是那盜賊偷了襄府的金符拓片,不知到底要去做什麼勾當。我聽說賢侄心思縝密,長於刑名,就請賢侄先去查訪一番,能夠完璧歸趙自是可喜;能夠勘破奸人毒謀,免其傷害國家,纔是最要緊之事。請賢侄勉力行之。」

楊繼宗再次起身施禮,正色道:「老先生囑託,晚生敢不從命?無論如何,晚生定要弄一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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