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拜年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天還沒亮,楊繼宗就被一陣清脆的鞭炮聲吵醒了,知道已經是五更天,雖然還很想再多睡一會兒,卻不得不起身來,因爲今天是景泰八年丁丑年的正旦之日,就是俗話所說的大年初一。
楊二在外屋聽見動靜,也連忙起來,服侍楊繼宗洗臉、漱口,穿好了爲過年特備的一件藍緞道袍,戴上儒巾,又到後衙廚房中去取早點。此時,四周的爆竹聲更加喧鬧起來。
楊繼宗已經全然清醒,就把書案上的邸抄又拿過來看。邸抄上有臘月二十八日的詔旨,說是因爲星變,免去今年元旦的大朝會,令百官僅以朔望之禮朝參。
這邸抄楊繼宗昨日已經見了,當時就有些不解。所謂星變是指前些日子有彗星出現在畢宿,相當明亮,緩緩向東南而行。按照古人星相之數,畢宿出現彗星,或主邊疆兵戈之事,雖然不是好兆頭,卻也算不上十分兇險。如今皇上爲了這次星變就把一年一度的元旦大朝會取消了,讓人覺得不免小題大做。因此有位禮垣的給事叫張寧的就奏本說,今年有許多來京的各地官員都希望在元旦朝會中一瞻天顏,如果突然停止,「疑似之間,必致訛言相傳,有所驚訝」,希望照禮舉辦元旦朝會。得旨:「懸象示警,人所共之,朕恭謹天戒,皆體古先聖王及我祖宗所爲以行,今此小臣必欲朕御朝受賀,不識大體。所言不允。」
因爲沒有大朝會,今日京城的官員們大約天一亮就能回家,楊繼宗的舅舅黃知縣提前列了一個大單子,要領着他去各處拜年,算一算,這一天相當忙碌。
吃過早點,天色才微微泛白,楊繼宗披上皮裘先去給衙門中的幾位官員拜年。依次是縣丞張秋白、主簿周寵、典史王傳相,無非是進門磕頭,說一些新年福壽的吉利話。幾位縣裏的老爺卻不敢以長輩自居,全都要以平禮相見,相互下跪磕頭,拉拉扯扯,所以就更加麻煩。忙亂了一通之後,天也大亮了。
楊繼宗本想在舅父回家之前先到玉喜庵去看看雲瑛和寶姑娘,但還沒來得及動身,黃知縣的長隨就過來通告,太爺已經回來了,表少爺可以過去了。
宛平縣知縣黃綬不過四十來歲,此時已經換了常服,簇新的六品補服,角帶烏紗,齊齊整整。俗話說外甥隨舅,這位黃知縣除了身形略矮,又長了幾縷長髯,模樣與楊繼宗確有幾分相似,雖然一臉和氣,卻也自帶幾分威嚴。
楊繼宗進到堂屋,先給舅舅、舅母磕頭拜了年,才起身坐下問道:「舅父今日朝賀回來得倒早?」
黃知縣道:「今日本來免了元旦朝賀,只用朔望朝拜之禮。朝臣們以爲,今日畢竟是元日,即便行朔望之禮也要比平時隆重些,因此聚得極早。誰知大家在奉天殿外等了許久,皇上並沒有駕臨。有內官出來說皇上御體欠安,不出來了。衆臣就只有對着龍座行禮一番,草草而散。」
楊繼宗與舅舅一向關係密切,說話也不遮掩,於是問道:「新年伊始第一次朝會,皇上不能參加,體病應該不輕。莫不是前日說要免元會,並非全是爲了星變,竟與聖體不豫有關。」
黃知縣道:「宮中大事,也不好隨意猜度。但那日我們在朝天宮演習朝會儀禮的時候,就有人傳說,皇上近日來一直不大康健。算一算,自臘月二十日以來,皇上已有十日沒有上朝了。」
吳夫人搭話說:「看來身爲皇上也大不易,有個小病小災的,就鬧得滿城風雨。你舅舅去年春上害痰喘,咳了一個多月,最沉重的那幾日,都是張二爺在衙門代行理事,也不見幾個人來問候,怕是全宛平縣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黃知縣道:「你婦道人家休要妄議。想當朝天子的聖躬關乎國家安危治亂,自然是天大的事,怎可與我等小吏來比?」後才又對楊繼宗道:
「天道遠,人道邇,我們雖是京城首縣,卻也難知宮中變動。倒是今日去各位朝中大佬家拜年的事,不可耽誤。還有那幾位翰林院、詹事府的先生,都是今年會試房考官的主要人選,先送個拜帖進去也是好的。我讓你準備的名帖可都預備好了?」
楊繼宗在昨天已經按照舅舅開列的名單,工工整整地寫了二三十張拜年的名帖,都準備齊了。
黃知縣爲了外甥春闈的前程,對今年的拜賀大爲重視,早已定下了拜年的路線,先到哪家,後到哪家,該拜的一家都不能少,又免得來來回回跑冤枉路。見時候不早,黃知縣讓備轎出門拜年。楊繼宗帶上楊二,騎馬隨轎而行,衙門中順子等幾個衙役則跟着轎子步行。
那時京中官員實行拜年之風,大年初一這天相關的同袍、同鄉、同門、同年,各種各樣的關係都要相互拜望。大家都忙着在外拜年,家中自然空虛無人接待,因此所謂拜年大多隻是遞進個名帖,在前廳略坐一坐,在簽名簿上留個名字而已。如此拜年省去了見禮敘談許多麻煩,又不失禮數,所以偶爾有主人正好在家的,也往往謊稱出門了,並不見客。因有這一套規矩,楊繼宗隨着舅舅,大半天工夫已經串了二十幾家。
二
接近晡時[1],黃知縣一行從東單牌樓往東,又拐了兩拐,纔到一家府邸。黃知縣剛纔說過,這回要拜訪的正是當今的兵部尚書,朝中第一重臣,于謙於少保[2]。
楊繼宗見這裏的地勢頗有些眼熟,就問順子:「這裏叫個什麼地方?」
順子答道:「這裏是東裱褙巷,剛纔走過的那條南北的衚衕是大羊毛衚衕,朝中大佬在這一帶住的甚多。」
楊繼宗纔想起來,前幾天和袁彬一起吃飯,晚上歇宿的那處錦衣衛宅子,就在這大羊毛衚衕附近。
于謙家大門外停了許多轎子、馬匹,一看可知前來拜年的官員甚多。黃知縣帶着外甥遞過名帖之後,卻意外發現,於少保竟然就在府中。知客的管事說:「主人現在正有貴客接待,請來客先在前廳待茶,稍後再來相見。」
于謙的府邸也算敞大,但門牆廊柱都似多年沒有油漆粉刷過,顯得陳舊,甚至有一絲蒼涼之感,比起李安家那種富麗堂皇真是相差甚遠。楊繼宗不禁感嘆:於少保不但當初有再造社稷之功,今日也是皇上最信任的大臣,住處卻比不上宮中一個內寵的家人!不由對這位老臣又多了幾分敬意。
儀門裏面第一進院子的正房就是三間敞廳,裏面已經有不少先來的拜客,不少是穿紅袍,四品以上的高官。其中也有認識黃知縣的,都來見禮,說是「老公祖也來啦」。黃知縣又將楊繼宗介紹給各位,一番忙亂之後,才各自按地位尊卑坐在椅子或杌子上,桌上備有茶點,大家暫且放鬆精神,喝茶聊天。
楊繼宗不敢坐,只站在黃知縣身後,聽大家說話。見有人又說起今日早朝的事,甚至低聲嘆氣說:「皇上這次的病怕是十分沉重,國本之事已經不能不慮。」
楊繼宗聽了心中一驚:國本自然是指太子之位。當下國中既無太子,又無皇上的親生兒子,如果皇上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還真可能會引出禍亂。再想到前幾天接連發生的怪異事件,最終卻聯繫到一位皇家內寵的身孕,難道都與近日聖躬不豫有關?
他正想聽聽大家對此如何議論,但一提到國本,屋裏的各位大小官員卻忽然面面相覷,不再說了。顯然這話題有些過於敏感。
楊繼宗不免失望,但自己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朝中官員,聽他們閒聊也覺有趣。坐在黃知縣上首的一位穿青袍的,看他戴的獬豸補子,應該是諫垣的一位給事;再往上首一位穿的紅袍,聽口氣大約是位不太管事的京卿。兩人所說倒真是讓楊繼宗開了眼界。
紅袍的對青袍的說:「年兄一向雅博好古,廣有收藏,不知近來可有什麼珍奇之物入手?」
青袍道:「不說收藏倒罷了,說起此事,近來有件東西讓我好不煩惱。」
紅袍忙問何故,青袍才款款道來:
原來幾個月前,有個古玩經紀給青袍看了一件古代彝器,叫作兮伯吉父盤。
「此盤大約南宋時出土,輾轉流傳,被不識貨的人去了圈足,就在家中日常使用。後來前元的鮮于樞見到,才購買收藏,多有拓片傳世,國朝以來卻始終不見蹤跡。沒想到能見此物,我特地找了元代拓片對照,應該確是原物無疑。那盤徑長一尺有餘,皮殼黑亮,雖然損了足,卻仍是難得的周代極品器物。更難得的是盤中有一百幾十字的銘文,全都是上古的大籀文字,我十不識其二三,據方家考證,乃是西周宣王時所制。見到這樣一件又有來歷又光彩照人的周代古器,真是讓人心花怒放。」
這位青袍說到此處,還真是眼放金光,臉都漲紅了些。
青袍喜歡極了這件西周銅盤,與經紀多次論價,才以八百兩的重金買了下來,每日摩挲把玩,其樂無窮。
「我得了此盤,心中暢美數月。誰知前幾日到隆福寺閒逛,那寺廟西邊有一家古玩店,叫作峻雅齋,就順便進去看了看。這一看可不打緊,在那店裏竟也見到一隻兮伯吉父盤,出奇的是,此盤與我買的那隻竟然是一模一樣,不但制型字跡絕無差別,就連哪裏有個凹眼,哪裏有塊鏽斑,都是毫無二致!我那件已經把玩數月,自然是瞭然於心了,而峻雅齋中的這一件,若不是我親自經歷,一定以爲就是我自己的所藏。」
紅袍忙問:「年兄可問了店家那物的來歷?」
青袍道:「我自然要問。聽店家說,他們是從河南收來此盤,已經一年有餘。又說已經請京城幾位大行家掌過眼,都說是真東西。我又仔細察看,這隻盤與我家的那隻,唯有光澤上略微有些不同,即便放在一起怕也是真假難辨。」
紅袍聽着也頗爲興奮,說道:「既然真假難辨,年兄何必自尋煩惱。你只當店裏那只是個贗品,在家自管觀賞把玩自己所藏,以年兄的財力此物當不需出手,真僞之辨大可留與後人。」
「話雖如此,但心中有此一芥蒂,當初那大好的心情真是蕩然無存。每每在家中再見到此盤,卻像是面對一個疑似失貞的美人,真有無限尷尬。唉,可嘆,可嘆!」
紅袍勸慰了幾句,又道:「年兄此番經歷倒也不算特別。我聽說,近來京城中已經出過好幾起孖生上古銅器的事,與年兄所歷相差不多。」
青袍聽說還有人遇到此種事,稍覺安慰,「他們可分辨出了真假?」
紅袍道:「也是真僞難辨,甚至專門掌眼的行家也有爲一件物器爭吵不休的。」略沉吟了一下,他才又說,「我也是聽人說,這一批贗品都是出自同一個造假的高手,此人雖是造假,卻也在每件器物上留了記號。」
青袍瞪大眼睛問:「什麼記號?」
「據說是在特別不顯眼的地方,會有極細微的兩畫,卻不是成器後刻畫的,乃是用模子鑄上的陽文,似是一橫一豎,卻又不講筆法,若不特別注意,很難看出來。也有人說,這兩畫乃是個丁字,怕就是這位造假者的本姓。年兄回去不妨再仔細察看一下,若有這個丁字,只怕就是贗品。」
青袍的聽了這話,竟有些坐立不安起來,支吾幾句,就起身向大家告辭,說是家中還有事,不等少保公來見了。
三
青袍的才走不一會兒,主人就從後院來到前廳,身邊還隨着剛纔接待的那位貴客。于謙穿着一件紫紅色的盤龍蟒袍,腰背挺拔,雖是滿面笑容,那一雙吊梢眼卻微顯冷峻,有一種讓人不敢冒犯的威嚴之氣。衆人忙起身行禮,一面向于謙拜賀新年,有些認識那客人的也來見禮:「給定國公拜年!」楊繼宗才知道,這位貴客竟然就是定國公徐永寧[3]。
就見這位國公看着還不到二十歲年紀,中等身量,身穿一件大紅官服,繡金的麒麟補子,青白的一張臉,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頗有些傲氣。楊繼宗心想,看他不過是個普通人才,若非生長在王侯之家,未必有中人之資。但實在想不透的是,此人居然能夠在幕後操作着一個養榮堂那樣的祕密幫會,也許真的是真人不露相?不然,以於少保爲人的狷傲,又怎肯與一個紈絝子弟在後堂敘談這麼許久。
那徐永寧對衆人的拜賀泰然受之,禮貌相答,倒是甚爲得體,打過一圈招呼之後,纔再次向于謙告辭,對大家連聲道「得罪,小爵告退」,徑自走了。
于謙這才安排大家坐下。因見楊繼宗一直站在黃知縣身後,又穿着道袍,與滿屋的官服大不相同,又特意走過來問道:「老父母,你身後這位青年才俊是何人哪?」
黃知縣忙將楊繼宗介紹了一番。楊繼宗這才跪下磕頭,正式給於謙拜了年。
于謙把楊繼宗扶起來,仔細打量了一番,又不住地點頭道:「山西的舉子,果然不錯。想我當年巡撫晉豫兩省,算起來將近二十年,對黃縣尊和楊公子的家鄉也算熟悉。澤州我也到過,可惜沒有去過你們陽城縣。」
黃知縣道:「老先生當年撫晉,我正在家鄉讀書。我們雖然是偏遠小縣,卻也都在傳頌,制府大人治水利、除冤獄、救災減稅,造福我山西百姓。那年老先生被冤左遷,山西、河南兩省士民伏闕上疏,請老先生留任,學生卻也在簽名衆人之中。」
于謙對於當年巡撫晉豫看來是相當志得意滿,聽黃知縣說到這些,很是高興,嘴上卻不能不謙讓:「黃縣尊謬讚了。有道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君爲民主,老夫代天子撫民,無非做了些分內之事,是晉豫兩省的父老多有擡愛了。」才又坐下與衆人說話。
又有人問道:「今日早朝皇上沒有上殿,衆臣都心存疑慮,不知老先生近日可曾面聖,聖躬有無大礙?」
于謙道:「我前天還與武清侯石都督一起在宮中面聖,安排由石亨代享太廟等事。聖躬確實不豫,皆由今冬嚴寒,聖上着了風寒,連日虛熱咳喘,不能起身。聽太醫說,服了湯藥,近來已有所好轉,只是還要多待些時日,才能完全康復。」
衆人聽了,才稍覺心安,卻又聽於謙說道:
「不過這次聖上不豫,卻又讓我想起一件久而未決的大事來。老夫也與內閣輔臣和幾位尚書談起,萬歲雖然是春秋盛年,但朝中未建元良,終非長久鞏固大計。依老夫愚見,還當儘早確立太子之位,纔可平天下之疑慮,息羣臣之議論。」
衆人見於謙又提到立太子的事,正是大家心中所念,於是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有人說,皇上眼下無子,不如從近支藩王世子中尋找一個合適確當之人,冊立爲太子。也有人說,皇上春秋尚富,再舉麟兒也許就是近日之事,早早立他支藩王世子有悖常理。此時一位穿三品補服的官員起身正色說道:
「立皇上親嗣爲太子,自是情通理順,但聖上何日再得嗣子,殊難逆料。我聽節庵公說要早立元良,重在一個‘早’字,坐等聖上得子,恐怕有違初衷。至於取近支藩王世子爲太子,我倒要請問,哪一支親王比得上沂王近密?放着京城裏就有一個現成的太子,何必捨近求遠?」
此話一出,衆人都有些張口結舌,不說話,只看着于謙的臉色。
誰知于謙微微點頭道:「士英兄所言與老夫真是不謀而合,我也以爲,只有速速復立沂王爲太子纔是正道。」
楊繼宗才知道,剛纔說話的那位正是兵部右侍郎王偉,表字士英。同時也對於謙所說微感詫異:天下人都知道,于謙乃是當今皇上寵信有加的第一重臣,而當年廢太子爲沂王,並沒有聽說于謙有所異議。現在卻又提出要再立沂王見深爲太子,不知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皇上已經回心轉意?
一位御史打扮的官員似乎也有此慮,站起來拱手道:「老先生此言極是有理。但晚生記得,幾年前廢立太子,朝中大佬無並一人置言。如今老先生提出此議,聖上能否恩准,大臣是否同心?此等大事,如稍有閃失,恐非社稷之福。」
于謙也緩緩起身,環視了衆人一遭,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苟利國家社稷,生死可以。今日對諸位說起此事,正是爲了社稷穩固,其中道理我想諸位不難明白。若不速立沂王爲太子,只怕纔會生出不可測之事!」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洪亮,如鐘鳴一般,震得窗紙都沙沙作響。
正說着,家人來報:徐有貞[4]大人來拜年來了。
四
徐有貞是個矮個子,五十來歲年紀,生得十分瘦小,只有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他身後跟着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是頭戴儒巾,穿了一身藍緞道袍,一眼看去,倒與楊繼宗有幾分相像。
徐有貞一面向于謙及衆人拜賀新年,一面向于謙介紹說:「這孩子是族侄,名叫徐貫[5],字元一,是南京的舉子,今年要在京會試,所以才帶着他拜會各位大佬。」
于謙笑道:「今日倒巧,那邊黃縣尊也帶着自己的甥男,同是赴會試的舉子。我看一南一北,俱是瀟灑雋爽的少年才俊,將來必可爲國家成就一番事業。」
那徐貫遂過來與楊繼宗見禮,問過姓名鄉籍和科舉,才道:「原來承芳兄也是景泰四年鄉魁,你我雖非同省,卻是同年。」
楊繼宗見他身形俊朗,面目棱角分明,倒有幾分南人北相,心中歡喜,忙答道:「如此還要請年兄多多指教。今日能在於老先生家結識元一兄,實是幸甚。」
兩人又互相問詢了目前在哪裏居住,主考哪一經,以及如何準備會試等事,那邊于謙與徐有貞也是相談甚歡。
就見於謙道:「元玉兄前些日子去山東治理河道,平定了爲害多年的水患,聖上甚是嘉許。我們在朝中聽得此信,也都大爲歡忭,對老兄的致用之才真是欽佩之至。」
徐有貞道:「哪裏,哪裏。世間萬物萬事都自有其理,治水之事同樣如此,有貞不過略窺到其中一點道理而已。何況這兩年在河南、山東治河,實在是兇險百出,常常令人焦頭爛額。只是上依仗天恩信用不疑,下靠着幹員和民工艱忍任事,纔算僥倖成功。說起來也多虧節庵公和朝中各位大佬在幾個要害時刻爲我撐腰,不然皇上若聽信那些讒言,工程半途而廢,那時學生真不知要如何收場了。」
楊繼宗心想,這位徐副憲倒真是自負,但所言卻也真誠。
于謙道:「元玉兄過謙了。朝中誰不知道,老兄才高八斗,天文、地理、星象、數術、工程、武備,無所不精,修河治水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
徐有貞呵呵一聲:「若論文韜武略,當今天下哪個比得上節庵公?我不過略知一些雕蟲之技罷了。」稍停了一下,才又說:「不過以星象而論,上月彗星行於畢宿,卻非祥兆。不知先生有何對應之策?」
「方纔大家也正談論此事。彗星掠畢宿九旒,是要驚擾帝王之幟。應此星變,當先固朝野之心,而要固朝野之心,莫大於確立元嗣。因此衆人都以爲,早立太子,纔是當今第一要務。」
楊繼宗暗道:這位於少保可真是老於權謀,剛剛明明是他自己堅持要立太子,一轉言就變成衆人之意,而且以遵從星象的角度說明立元嗣之緊迫,也更能服人。
徐有貞問道:「先生所言雖然有理,但皇上眼下並無子嗣,卻不知要立何人爲太子?」
于謙道:「以宗法論,以情勢論,自然都是沂王最爲合適。」
徐有貞卻輕輕搖頭說:「恐怕不能這麼講。我記得當初羣臣疏奏請易太子,劈頭就說:父有天下,必傳於子,此三代所以享國長久也。有貞當時還在詹事府供事,未及參與此疏,節庵兄卻是列名其中的,應當不會忘記。這‘必傳於子’四字,卻也自有道理,不知爲何今日就不再用了?」
于謙的臉色顯得有些難看,「如果陛下有子,自然還是此理,但如今情勢緊迫,聖上並無子息,只能從權。」
徐有貞道:「卻不盡然。我卻聽說宮中現在就有貴人有了身孕,過些時產下皇子也未可知。」
「宮禁深祕,卻不知元玉兄從哪裏得來的這個消息。況且,即使宮人有孕,能否順利生產,所產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事急從權,眼下怕只有沂王能當此大位。」
徐有貞冷笑道:「先生所言倒也極是,有貞只是擔心,再立沂王爲太子之後,若皇上又有了子息,朝臣是否要再次疏奏請易太子?那時如若有貞仍然忝居副憲之位,恐怕也要與先生一起列名其中了。」
于謙面色漲紅,「元玉兄倒是想得長久。但足下之遠慮也未必盡是良謀,當年若是朝廷信了徐珵的遠慮,我大明朝現在只怕是會偏安江南,我等如今要在南京過年了!」
這一次是徐有貞的臉色極爲難看了。廳中衆人都顯得異常尷尬。
原來徐有貞本名徐珵,土木之變時只是翰林院的學官,當時瓦剌兵臨城下,形勢危急,他觀星象之變,在朝中力主遷都南京。這一建議被于謙和景泰皇帝否定,徐珵也就此背上了畏敵逃跑的惡名,此後屢次升遷機會都被皇帝阻止。他無奈改名爲有貞,才得以進身都察院,並在治水中建功立業。
建言南遷可以說是徐有貞一生中最大的痛處,而參與奏請改易太子則是于謙身上的一大污點。楊繼宗第一次與朝中高官接觸,就見到兩人惡語相向,互相揭短,真是長了見識。他也意識到,要不要早立太子,立誰爲太子,已經成爲今日朝廷中最重大的事件。而此事背後,自然是皇上的病體。雖然大家都不明言,但看來皇上這次的病症,即便不是朝不保夕,怕也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