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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金錢卦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李安的府邸就在東安門附近的保大坊,原本是大太監李德在宮外的私宅,極爲排場。一座大開間的廣樑大門,門前有上馬石、拴馬樁,大門對面是磨磚對縫八字影壁,影壁上「皇恩浩蕩」四個大字,似是一位前朝大佬的手筆,分明是要宣示四方鄰里:我們是皇上至親,勢力及天!

袁彬與楊繼宗向門口的家人遞上名刺,不一會兒工夫,那李安竟親自迎了出來。楊繼宗見李安身形頎長,面龐白皙,也算一表人才,但眉目間卻透出些許諂媚之相,缺少了些軒昂之氣。因李安是所謂寄祿官,只有身份、俸祿,並不進衙門辦事,故而雖是錦衣衛的副千戶,與袁彬並不相識。前幾天報案訊問時,袁彬其實也在場,但當時氣氛緊張,他也並沒有注意到這位百戶。這次一見,卻顯得格外親熱。

他先與兩人見禮,又上前拉住袁彬的手道:「袁大人,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光臨寒舍,實在是蓬蓽生輝!未曾遠迎,還請大人恕罪。」

袁彬對這套戲裏的詞兒實在感到無聊,掙脫了手道:「豈敢。這位是我的朋友,進京會試的舉人,陽城楊承芳公子。」

李安滿臉堆笑道:「楊公子大才,今日得見,真真是三生有幸!」說着他又要與楊繼宗拉手。

楊繼宗連忙後退半步,深深一躬作答,卻沒有回話。

李安又吩咐家人讓楊二和袁彬的兩個隨從先到門房休息,招待茶果,領着二人進入四扇綠屏風的二門,再沿着抄手迴廊來到正廳。只見這正房高軒寬敞,靠北牆放着一條極厚實的黃花梨木條案,案上斜放着琵琶,撣瓶裏插着笛、簫,還有一座掐絲琺琅彩福壽牡丹的大花瓶,因爲節氣的關係,裏面卻插着一大把紅紅綠綠的絹花。

李安讓二人在主位坐了,又上了茶,才問袁彬因何來訪。

袁彬道:「前幾日閣下所報的呂大相一案,兄弟也曾參與偵查,那呂大相卻不明不白地死了,想來閣下也已經知道。」

李安見是問此事,臉色不禁嚴肅起來,「在下確實聽說了,想必是有幕後指使之人殺人滅口。」

袁彬道:「我還有幾件事不太明白,想要問一問那天被收買下毒的奴才。」

李安面有難色,哼唧了幾聲才下定決心說:「袁大人,那奴才誤交匪人,幾乎害了主子,實在是罪不容誅。但他畢竟是自己反悔首告,不論他是心中還有一念向善也好,還是干係重大畏罪坦白也好,終究讓舍妹逃過一劫。前日在衙門裏我不說他是誰,就是怕他被抓入鎮撫司中,一來怕他受刑不過亂咬亂攀,連累許多無辜;二來怕他因此致殘甚至死在鎮撫司裏,豈不讓我家裏的奴僕個個寒心?」

楊繼宗心想,這個李安雖然有些猥瑣,在緊要關頭倒還義氣。想那呂大相的崔姓夥計,與此案全無關係,還在錦衣衛中被刑訊打折了腿,那報案的奴才若真進了鎮撫司,只怕凶多吉少。

李安接着說道:「此事我已細細問過,那日在衙門裏也大體說過,您有什麼疑問儘管問我,那奴才恕不能進來答話。大人明鑑。」

袁彬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再相逼,「我還有一事不明,不知道令妹進宮以後,是一直由家裏每日送飯,還是近來纔有此例呢?」

李安答道:「舍妹進宮已經一年有餘,之前一直在宮中用飯。但本月二十一日,忽然有個親隨內官來到家中,說是娘娘想念家中飯食,讓從明天起,每日着人運送飯食飲水一應事物進宮。還給了兩塊進玄武門及御花園的腰牌,並說,要儘量小心隱祕,千萬不可傳揚出去讓別人知道了。沒想到,飯才送了兩天,第三天就有呂大相投毒之事。」

「案發之後,你們還繼續送飯嗎?」

「如此兇險之事,我哪裏敢讓舍妹知道!這幾天來,我們每日照常送飯進宮,宮裏不發話,也不知要送到哪天。」

楊繼宗暗自思忖:這麼說來,前些天宮中一定出了什麼變故,才讓李惜兒警惕起來,讓家中送飯以免被下毒。看來這養榮堂的人與宮中某些勢力勾結頗爲緊密,才能環環相扣,非要害死那李惜兒才甘心。

袁彬又問:「那你可知,令妹在宮中、朝中,乃至京城的民間里巷,可有什麼大仇人、大對頭?」

李安嘆氣道:「想那宮中的各位娘娘,哪個不把舍妹當作死敵,恨不得食肉寢皮。至於民間,舍妹當初在教坊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好人緣,實在想不起有什麼仇人。」

正說話間,府裏的家人來報:仝寅仝先生到了。

李安連忙起身,一面說「得罪,稍待」,一面快步出去迎客。

袁彬見李安出去,笑着對楊繼宗說:「承芳你真是福緣不淺,今日來這裏,卻能撞見一位神人。」

楊繼宗問道:「此人可就是當初爲那盧忠起卦算命的瞽者仝寅?」

袁彬道:「應當就是此人。他本是武清侯石亨[30]大都督家的清客,背後是朝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本人更是神機妙算,在京城裏說起仝瞎子,幾乎無人不曉。可是真要求見他一面卻也不易,我這麼多年在京城都與他無一面之緣。」

楊繼宗道:「如此說來,這位李國舅的面子實在不小哇。」

正說着,李安已經把仝寅接進客廳裏。








與楊繼宗暗自設想的完全不同,仝寅其實是一位極壯大的漢子,四五十歲年紀,膀闊腰圓,站在那裏,半截鐵塔一般。去掉大衣裳之後,見他一身鐵灰色的貢緞褶子、方巾,是個讀書人的打扮,氣質卻全不像讀書人,當然更不像個算命先生。只是見他那兩隻眼睛總是似閉非閉,似眨非眨,才知道這是位瞽者,身旁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童扶着,所以並不用盲杖。

身材高大聲音自然洪亮,仝寅一進屋就對着客位上袁彬方向施禮,方位對得極準:「剛聽說袁兄也在這裏,早聞大名,十分仰慕,今天真是幸會。」音色低沉,氣息內斂,雖是輕聲輕語,卻好像從古鐘裏傳出來的,餘響不絕。

袁彬連忙說「豈敢」,又介紹了身邊的楊繼宗。楊繼宗也見了禮,急切想看這位神人到底有多麼神奇。

仝寅卻並不急,坐了客位的首席,仍向袁彬說道:「早聞當年上皇北狩,全靠着袁兄悉心呵護,才得平安迴鑾。袁兄的忠義之心,天地可鑑,在下是真心向慕,絕非虛言。」

袁彬道:「先生過獎。那年也是恰逢其時,冥冥中將在下安排到上皇身邊,在下自當竭力服侍聖上。若換了別人,只要是大明臣子,哪個不是一樣要盡心盡力,死而後已?」

仝寅笑道:「那卻未必。常言道患難才見真心,若是平日,自然滿朝都是忠臣,若真到了危難時刻,可就難說。只是聽說袁兄這些年卻一直仕途蹭蹬,天道不公歟,人道不公歟?難免讓人爲之一嘆。」

袁彬苦笑道:「先生哪裏話!在下愚鈍不學,在此地位正好爲國家略效一番犬馬之勞,哪有那麼些公與不公?」

「袁兄不必自謙。我看不論以袁兄的人才、氣量,還是當年功績,絕不應只當此位。好在天道無私,自有定理,袁兄絕非池中之物,將來必有大用,前程怕是無可限量。算來袁兄轉運的時刻,當也不遠。且自珍重。」

袁彬聽仝寅如此說自己,心中自然歡喜,起身重新行禮道:「謝先生吉言!」

李安一直在旁邊聽着,這時才插話說:「仝先生神算,天下哪個不知。今日既判斷了袁兄的前程大好,想來不日定可升發,到時候袁兄可不要忘了提攜小弟一二。」

又對仝寅恭恭敬敬說道:「在下幾次上門求教,先生太忙,都無從一晤。今日親自上門來教誨,真是折殺小的了。」

楊繼宗見他一時走嘴,又把「小的」這個當年的慣常稱呼說出來,不由好笑,心想:要說此人能夠禍亂朝廷,也真是不易。

仝寅卻似渾然不覺,「我因是武清侯的西席,在家裏接待李百戶有諸多不便,我想閣下定能體諒。至於說親自到訪府上,我本是江湖中人,遊方算是本業,也是極平常的。卻不知閣下幾次三番要見我,到底有何見教?」

李安才說:「只因這幾年來家門突生極大的變故,都說是福從天降,在下卻是終日沒着沒落,心神不寧,也不知是福是禍。近日家中又有些私事,更讓我寑食難安。因此想到先生,望先生能爲我指條明路,以求心安。」

袁彬和楊繼宗見他要說家中私事,不好意思再逗留觀望,雖然心裏極想留下來看仝寅的神算,卻也只能起身告辭,說是「既然是閣下的家事,我們不好再打擾,先行告退了」。

李安明知兩人並不願走,又見仝寅對袁彬極是尊重,加以自家這點事本來已經報過案了,無可掩蓋,便說:「二位不必客氣。想向仝先生問休咎的事,也難遇上,先生若是不在意,就請二位先留步,一起領教先生的神術。」

仝寅笑道:「我哪裏有什麼神術,無非以《易》理推運道,一靠神靈佑護,二靠問詢者誠心,我只依着前輩所綜的道理推演,確與不確,還看閣下的時運。」

李安問:「不知先生想用什麼方法爲在下推算?」

仝寅道:「八字主先天之命,離事太遠。我最喜的還是起卦,正好看你近來的運勢。」

李安道:「我正想請先生爲我算上一卦。」

於是先吩咐家人擺下香案,自己又淨手更衣,廳堂裏氣氛也一下子肅穆起來。








仝寅道:「我出門在外,並沒有帶上蓍草,但心誠則靈,用什麼器具倒也並不算重要。」邊說邊從童子手中拿過幾枚銅錢,「我就爲閣下起一個金錢卦。你先將這六枚金錢放在案上,焚香祈禱,想問什麼事情,心中默唸就好。」

楊繼宗瞥了一眼那幾枚銅錢,見不過是些唐宋年間的尋常通寶,但個個齊整明亮,顯是經常使用所致。

李安拜祭過金錢,仝寅又對他說:「你將這些金錢逐個拋撒起來,用手接住,且看在你掌中是有字的一面朝上,還是無字的一面朝上。」

李安照其吩咐,先拋了一枚銅錢,張手一看,卻是無字一面朝上。

仝寅聽了,說道:「初六,是個陰爻。」

李安再拋,仍是陰面。仝寅說:「是六二。」

其後卻是陽多陰少。六爻全出齊了,李安卻不敢坐下,仍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着仝寅解說。

仝寅將那六枚放在案上的銅錢又逐個摸了一遍,才說:「下艮上巽,所得是個漸卦。此卦卦辭說:女歸,吉,利貞。是主婚姻嫁女之卦。我看閣下青春尚富,當無嫁女之慮,莫非這一卦是爲令妹所起?」

李安見說到自己心裏,用力點頭不住,「先生真是神人,真是神人!在下正是想要爲舍妹問一問吉凶。」

楊繼宗卻有些不以爲然,心想,你家那點事滿朝中哪個不曉,今日如此鄭重請來仝先生,我不用起卦也知道是爲了李惜兒,哪能是爲了別的事。

仝寅卻並不推辭,「這漸卦多是主吉之象,卻要看看變卦如何。」又從童子那裏取了一枚骰子,與一般賭具並無異樣,對李安說:「你且用它投出個點子來看。」

那李安顯然是個賭博老手,不肯隨便擲那骰子,讓人取來個青瓷骰盆,又把那骰子放在手中默唸了一番,才使出腕力輕輕一擲。只見那骰子在瓷盆中滴溜溜轉了幾圏,眼看要在二點上停下來。

楊繼宗畢竟是讀過《易》的,知道二爻最好,心中也跟着默唸:「二,二!」誰知那隻骰在二點上稍停了一下,卻又藉着衝力翻了一個身,變成了三點。

楊繼宗在旁邊不禁搖了搖頭。袁彬並不懂《易經》,見楊繼宗搖頭,神色也跟着緊張起來。

仝寅聽說是三點,並無表情變化,「三爻變陽爲陰,卻得了一個觀卦。觀,下坤上巽,盥而不薦,有孚顒若。坤爲地,巽爲木,地上有木,是園林之象,也是孕育之象。此卦既應令妹,當是令妹近來或有身孕。」

李安有些猶豫,兩眼並無目的地左右瞧了瞧,才說:「先生神算,舍妹大約在一個月前月信不至,告訴了皇上,才讓悄悄找的太醫。診脈下來,說是已經懷了身孕。但皇上說是先不要聲張,故而只有家中的幾個人知道。」

又忙對袁彬和楊繼宗說道:「上邊的旨意,且不要宣揚,還請二位包涵。」

袁彬與楊繼宗連連點頭表示不會泄露。楊繼宗卻暗想:原來這李惜兒竟暗懷了龍胎。如若真是個男孩,卻正好讓目前無嗣的皇上有了子嗣——如此說來這李惜兒的性命可還真是與國家社稷大有關聯。

李安見仝寅並沒有接着解說,又問:「先生可能算算,舍妹懷的是男胎還是女胎,母子可能夠平安?」

仝寅仰着頭,兩隻瞽目似睜非睜,似閉未閉,沉吟了一下才說:「你得的漸卦爻爻都好,唯有這第三爻卻不大好,爻辭是:鴻漸於陸,夫徵不復,婦孕不育,兇。只怕是此胎難以保全。」

李安聽了大爲沮喪,「那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仝寅微微睜開一雙無睛的白眼珠,緩緩搖頭道:「時也,命也,運也。天道循環,豈是人力所能改易?這《易》中所說的鴻漸於陸,是說大雁落在水中的陸洲之上,顯是離羣之象。哀哀孤雁,若不是失時掉落脫離了雁羣,就必是爲同伴所忌,無法歸隊。閣下想想,一隻離羣的孤雁,弓弩常環伺於旁,飲食尚且難保,哪裏還保全得了腹中之嬰?」

「難道全無對應之策?」

「單從卦象上來看,所得九三,並未失其位;以漸而觀,也未失其德。那爲何又是兇卦呢?只是由於觀而不歸,強敵在外,應敵而失時也。令妹形如孤雁,卻又強敵環伺,再加以時運不和,當前所作所爲才俱呈兇象。但由漸變觀,就變在第三爻上,觀之六三曰:觀我生,進退。《象辭》說:未失道也。此意即是說,只有甘心雌伏不事競爭,並認真審時度勢,或可以保自身的平安。君子順天命而應時運,從卦象上看,令妹近來或有一大凶險,切記,莫爭執逞強,愈逞則愈兇。恐怕就連閣下自己,也須小心一二。」

這一番話說得李安臉色青白,額頭冒汗,一時也不知如何答應,暈暈然一屁股坐進身邊的太師椅裏。








大家又待了片刻,因無話可說,一起告辭。

那童兒扶着仝寅,一直來到大門口,仝寅伸手握了握楊繼宗的右手,小聲道:「我聽楊公子聲音清潤,今見你手骨也是龍修虎豐,將來必是前程無量。只是公子稟賦中方正之氣略覺過盛,需要防着小人,可要君子欺之以方。」

楊繼宗忙再施禮道:「承教。晚生改日一定要到先生府上細聽教誨。」才與袁彬道別了仝寅,帶着楊二等幾個隨從騎馬離去。

楊繼宗與袁彬並轡而行,又說起李惜兒有孕之事,袁彬卻支吾了幾句,似並不願深談。楊繼宗心裏知道,皇上子嗣實在是當今朝中最爲敏感之事,袁彬不願多言,實在是有所忌諱。

原來當初土木之變起,正統皇帝被瓦剌俘獲,京師大亂。正統帝的母親孫太后臨危頒詔,立正統帝之子朱見深爲皇太子,準備萬一正統帝不測可以承嗣繼位。同時命正統帝的親弟弟郕王,就是後來的景泰帝輔政監國。後來也先率軍進攻北京,形勢嚴峻,郕王才登基帝位,但當時的皇太子卻仍然是他的侄子朱見深。景泰帝本有一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當然不願讓皇位傳給兄長一支。待到京師解嚴,自己的帝位已經鞏固,就以高官厚祿賄賂朝中重臣,在景泰三年廢朱見深爲沂王,而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爲皇太子。皇帝想要自己的親兒子接班,本來大家也並沒有多少異議,誰知不到一年,新太子卻得病薨逝。景泰帝雖然正在盛年,此後卻一直沒有生出兒子來,因此這幾年來皇太子的位子一直空着。皇上年年盼着天降麟兒,公卿大臣也都希望宮中能夠早立元嗣,但許多人心裏都總是隱隱覺得此事未定,終是個禍亂的根苗。

楊繼宗心中暗想:養榮堂一夥要暗殺李惜兒,肯定與她懷孕有關。但到底是什麼人,爲了何種目的,纔不想讓李惜兒爲皇上生兒子呢?

仔細掐算,應該有三種勢力會有此想。

第一種勢力是不齒李惜兒的官妓身份,生恐萬一其子得繼大統,豈不是要有一位娼妓所出的大明皇帝,還要有一位娼妓出身的皇太后,一旦載於史冊,大明朝真是要遺穢萬年!當下道學盛行,朝野中持此觀念的人怕是不少。但這些道德之臣大多迂腐,一方面消息未必靈通,一方面更難做出霹靂手段。何況,養榮堂那一系列陰狠的手法,也太不符合道學家的本性。

第二種勢力自然就是與太上皇關係切近的一派人,他們可能希望當今皇上一直處於無後狀態,最後仍然要由沂王見深繼承皇位。此願如果能夠實現,太上皇一邊的人自然會有許多收益。袁彬不願談論此事,似乎就有些避瓜李之嫌的意思。但從袁彬這幾日的行動,實在看不出與此案背後會有什麼瓜葛,除非他是深藏不露的大奸巨惡——以楊繼宗的識人之明,斷不會相信袁彬是這種人。再者,當今皇上在位不知還有多少年,這夥人如果一直盯着後宮,凡有身孕者一概清除,難度也實在太大。

第三種勢力當是今時的外戚。歷朝歷代宮禁中的撕咬狠鬥層出不窮,如果遇到與皇統子嗣相關的時候,更是不知出過多少窮兇極惡的陰謀。對宮中的嬪妃和他們的家人來講,除去一個李惜兒自然能解心頭之恨,而除掉她所懷的龍胎,更是清除了無窮後患。但依袁彬所言,本朝的外戚勢力之薄弱超乎想象。原來的汪皇后因在太子廢立事上與皇上不協,被廢了,幽居永巷,就不必說了;後來再冊立的杭皇后直到今年初去世了,纔給她弟弟授了一個錦衣衛的百戶;還有據說是最爲得寵的唐貴妃,其父也是不久前才被授了個都督職銜,因皇上已經移情至李惜兒,唐家在京城並不敢有一絲張揚。要說這些外戚人家能夠做出勾結幫會、投毒、滅口的事情來,大概無人能信。

算還算去,養榮堂那一夥人應該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勢力。他們爲了成功可以說機關算盡,手段毒辣,但他們到底是不希望李惜兒爲皇上生子,還是根本就不願意皇上有自己的繼承人呢?如果他們達到了目的,害死了李惜兒,什麼人會由此真正獲利,還是可以避免什麼不利於某些人的事情發生呢?

楊繼宗正想得入神,跟前突然「啪」的一聲,炸響了一個小爆竹,座下的牲口受驚往旁邊一竄,險些讓他跌下馬來。袁彬在旁叫道:「承芳,小心!」

楊繼宗連忙抓緊了繮繩,回過神來。這時才見,街巷中已經增添了許多過年的喜慶氣氛。家家門前打掃得乾乾淨淨,門口貼了大紅的春聯、福字和彩版的門神,有些住戶門口還掛上了大紅燈籠。不遠處又有一戶剛剛從郊外上墳請祖回來,正在大門口焚燒紙表,一面祝念:「門神讓路,請列位先人還家過年!」一面又點起了鞭炮,一時響聲震天,硝煙瀰漫。楊二連忙跳下馬來,牽住楊繼宗的坐騎,生怕驚了馬。

楊繼宗頭一次見京城裏的百姓過年,覺得倒也熱鬧有趣,索性和袁彬下了馬,就在街巷中信步而行,對袁彬說道:「真是爆竹聲中一歲除啊,只是不知,明年可真要新桃換去舊符?」

袁彬並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承芳你近幾日勞心太過,大年百業歇,我看你正好放下諸事,安生兩天再說。」

楊繼宗聽了袁彬這話,才忽然覺得剛纔說的話似有不妥:何爲新桃,何爲舊符?難道預示明年朝廷會有劇變,自己無意中一句話竟成讖語?想想也罷,自己小小一個舉人,處江湖之遠,哪管得它是新桃舊符?一切只能是順其自然,靜觀其變罷了,遂對袁彬道:

「文質兄說得是,不論有什麼變故,咱們先安穩過了大年再說。」

[1]明景泰七年丙子,大致相當於公元1456年。

[2]巳時,指上午9時至11時。

[3]明代北京風俗,臘月二十四爲祭竈日,而不是現在比較流行的臘月二十三;二十五日一早接玉皇。

[4]楊繼宗,字承芳,山西陽城人,天順元年(1457年)進士,後官至雲南巡撫,是明代著名的清官。《明史》卷一五九有傳。

[5]楊繼宗,字承芳,山西陽城人,天順元年(1457年)進士,後官至雲南巡撫,是明代著名的清官。《明史》卷一五九有傳。

[6]癸酉科指景泰四年(1453年)鄉試。

[7]袁彬,字文質,江西新昌人,早年任錦衣校尉,後官至前軍都督僉事。《明史》卷一六七有傳。

[8]正統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

[9]景泰元年,即公元1450年。

[10]靖難,指明初燕王朱棣爲反叛建文帝發動的戰爭,最終建文帝被推翻,朱棣即皇帝位,年號永樂。

[11]明初北京只有內城而無外城,內城九門,分別爲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朝陽門、阜成門、東直門、西直門、安定門、德勝門,多依元大都原來城門復建,因此百姓仍喜歡用元大都城門之名稱呼。

[12]總甲和鋪頭,是明代基層職役。北京居民按地域分爲坊,每坊下隸排、鋪若干,管理一鋪的職役名鋪頭,數鋪立一總甲管轄。

[13]詩句見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14]會同館,是明朝接待四夷的招待所。

[15]未正指下午二時,起更則是晚上八時。

[16]正統四年,即公元1439年。

[17]鬧嚷嚷,當時過年,特別是正月十五時女孩插在頭上的一種裝飾,一般用烏金紙製作,呈彩蝶、昆蟲等形狀。

[18]齊化門,即朝陽門。

[19]多咱,北京方言,意爲什麼時候,何時。

[20]中元,指七月十五盂蘭盆節;十朝,指十月初一,也是舊時上墳燒紙的日子。

[21]景泰二年,即公元1451年。

[22]明代北京由兩縣分管,東半歸大興縣,西半歸宛平縣,兩縣的縣衙都在北京城裏。

[23]北安門,即後來的地安門,是明代皇城的北門。

[24]宛平縣衙的佈局,見於(明)沈榜《宛署雜記》卷二。

[25]景泰元年,即公元1450年。

[26]仝寅,字景明,明代著名的占卜者,精於《易》卦,《明史》卷二九九有傳。

[27]景泰四年,即公元1453年。

[28]李惜兒及其兄李安,以及在宮中建「花房」等事,均見《明英宗實錄》,並見於沈德符《萬曆野獲編》、王世貞《鳳洲雜編》等書。

[29]隅中,指巳時,即上午9時至11時。

[30]石亨,陝西渭南人,明代著名將領,官至都督、太子太師,封忠國公。《明史》卷一七三有傳。





卷二 金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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