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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護命符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進了崇文門之後,袁彬手下的人逐漸悄悄散去,待到進了一條衚衕,只剩下一個斷後的在遠遠跟着。幾人進了一座並不顯眼的院門,裏面卻是個帶東西兩個跨院的五進大院子,非常寬敞,而且曲曲折折,轉了幾轉纔來到一處廳堂。

袁彬對二人說:「我已經讓人去通告了二位的家人,讓他們不必擔心。時候不早,你們先在這裏吃飯休息,今晚就住在此處,我們慢慢敘談。這裏是我們百戶所的一個下處,最是安全。」

不多時酒飯也安排好了,袁彬就一面陪着楊繼宗和雲瑛吃飯喝酒,一面先問起了雲瑛家的情況。

雲瑛頗有些丈夫氣,此時也不再徒然悲傷,就把袁彬陪太上皇返國之後自己家的情形又述說了一遍。袁彬與她家是最熟識的,得知伯顏帖木兒夫婦和雲瑛的姐姐都已經在戰亂中離世,不禁大爲傷慟。又聽她說到寶姑娘的事,才說道:

「當年薩勒娜與太上皇親密之事,我等身邊人哪能不知,但沒有想到你姐姐卻已經懷了身孕,恐怕太上皇對此也全不知曉。」

雲瑛道:「姐姐臨終前也說,皇上並不知此事。但我堂兄阿失帖木兒已經決定,近日就要率部向西,回到天山牧場。到那時候遠隔萬里,我們怕是想再來京師也難了。這纔想着要趕緊把寶丫頭送還給皇上,她畢竟是你們大明朝的金枝玉葉。」

袁彬道:「今日頭晌我聽承芳說到此事,已經猜測到是太上皇的骨肉流落邊外,但此事切不可操之過急。雲姑娘,你可聽說過太上皇回來以後的情況?」

雲瑛道:「我來京師後聽得民間一些閒言碎語,說是皇上回來之後雖被尊爲太上皇,卻一直住在南宮中,出入不得自由。可這宮裏的事兒,老百姓說的話也不敢當真。」

袁彬道:「百姓雖然不知宮中機密,街談巷議之間卻也說出了些個人心向背。所謂南宮,其實叫崇質宮,就在紫禁城東南方,是皇家東苑中的一部分,本來是歷代先皇觀花賞月的一處別院。但自打景泰元年太上皇歸國住在那裏,現在是大門鋦鎖,警戒森嚴。太上皇自那年起再沒有出過崇質宮,就連每年除夕,太上皇都不能到太廟去祭奠列祖列宗,只能在崇質宮裏面另置牌位香燭。」

楊繼宗雖然也聽到過一些流言,上午又聽袁彬說過,卻仍然沒有想到當今皇上對於自己的親哥哥防範得如此嚴密,不禁嘆道:「這皇家之事,真是非我等百姓所能臆想!」

袁彬道:「這也罷了。當今萬歲派去把守南宮的都是御馬監的內官,真個是六親不認。像我們幾個當年在瓦剌服侍過太上皇的,還有楊善、許彬等幾位力保太上皇迴鑾的大臣,都難以進南宮朝見太上皇。這幾年來,我只在景泰三年中秋之日重金賄賂了看守的太監,才得見了太上皇一面。那正是土木之變的週年之日,卻未及說幾句話就被催着出來,太上皇拉着我的袖子不住地嘆息。後來每每回憶至此,我真是有五內俱焚之感。」

楊繼宗也覺不平,「難道朝臣中沒有人爲此事進諫?」

「怎會無人進諫?昨日邸報上還有禮部奏請,羣臣於元旦日朝賀上皇。實則禮部每年元旦及太上皇萬壽節都會奏請,要羣臣朝見太上皇,皇上卻從來沒有準許過,從來只是虛文罷了。前幾年也確曾有人上疏請皇上遵從天理,重兄弟之義,卻都被廷杖,幾乎打死。後來出了金刀案,更無人敢提此事。」

楊繼宗也聽說過此事,卻不甚明白,忙讓袁彬細講。

原來當初在南宮看守太上皇的有一位老太監叫阮浪,服侍上皇非常周到。上皇喜他忠誠,就把自己用的一個金絲繡袋和一口錯金小刀送給了阮浪,阮浪卻沒有珍惜上皇饋贈,將金刀轉送給手下一位宦官王瑤。誰知王瑤誤交了一個匪人,錦衣衛指揮盧忠,還將那把金刀拿出來向盧忠炫耀。盧忠卻趁王瑤酒醉偷走了金刀,向朝廷告發,說是太上皇與阮浪、王瑤勾結,妄圖復辟,以繡袋、金刀爲證。此事雖然全不靠譜,卻引起景泰皇帝的極端重視。也不知是真相信了確有復辟陰謀,還是想借機殺一殺太上皇和某些朝臣們的銳氣,景泰帝爲此興起大獄,抓了阮浪、王瑤及大批相關人員。就連首告的盧忠也被牽連進案內,一時不得脫身。

盧忠見事情鬧得太大,不知所措,就找到京城一位神人算命。那神人正是赫赫有名的瞽者仝寅[26]。仝寅爲他算了一卦,告訴他:「不咬人尚可應付,如果咬人就是大凶。」盧忠無奈,只得裝瘋賣傻,每天胡言亂語,喝尿吃屎。原告瘋癲,被告抵死不肯招認與太上皇有陰謀,但此案卻沒有不了了之,王瑤最後被凌遲處死,阮浪也死在獄中。有此案爲警,朝中上下更不敢與太上皇接近。

袁彬一口乾了一大杯金華酒,纔對雲瑛說:「姑娘,太上皇處境艱難,寶公主之事若是被人知道,有人要藉此生出些閒事也未可知。故而此事只宜慢慢尋找機會,好在有我等盡心護持,公主絕不會有危險,許彬、楊善幾位大人也一定能想出萬全之計。只是姑娘切莫再向他人說起此事,切記,切記!」

又轉向楊繼宗道:「承芳,我們年初二在許太常養浩公家有個聚會,我約上你前去,到時候咱們兄弟同向幾位朝中大佬討教解困之法。」沉吟了一下又說:「只是不知暫時如何安排公主和姑娘。鮮魚巷那房子雖然沒有完全壞損,一時卻也住不了人。我這裏畢竟不便。不知姑娘在京城可還有其他住所?」

雲瑛說他們在北京留下的唯一宅院就只有鮮魚巷一處,「要不然我公開自己的瓦剌身份,去住會同館?」

楊繼宗連說不妥,想了一想才說道:「文質兄,我舅母有個閨中道友,叫作淨觀的道姑,是宛平縣衙旁邊玉喜庵的住持。她那庵我也去過,不但寬敞潔淨,地方也偏僻,香火也清淡,倒不如讓姑娘與公主先在那裏住一下,老麥可住在我們縣衙的偏房裏,就近照應。」

還不等雲瑛答應,袁彬連說「甚好」,「不瞞承芳說,我們錦衣衛在宛平縣附近也有一個宅子,雖非屬我所轄,但管那事的長官,錦衣衛指揮僉事湯公,卻是我極好的朋友。他也是那年出使瓦剌迎回上皇的使團副使,萬一出了什麼紕漏,也一定能把此事兜起來。」

楊繼宗心想,這錦衣衛好生厲害,連宛平縣這麼個芝麻粒大的衙門都不放過監視。但此時卻也覺得正好有個照應,連連點頭,又看着雲瑛。

雲瑛想想無奈,也只好先去陪一陪道姑,才說:「明天我把人安排一下,後晌就去那玉喜庵。如此卻要有勞公子了。」

楊繼宗見她並沒有當着袁彬叫自己秀才,這才放心——原來並非是時時都要這麼稱呼。








對雲瑛和寶姑娘的事有了個初步的安排,幾人心思初定,才又說起剛纔起火被追截的事來。

袁彬對楊繼宗和雲瑛說:「那時我聽說鮮魚巷炸了炮仗市,還引起了周圍火災,就覺得有些不妙。連忙領人趕去,又聽說有一男一女騎着大馬被人追趕,心想定是你二人,卻不知你們是怎樣逃脫的?」

楊繼宗道:「多虧了雲姑娘馬快,騎術又精,才逃離了那幫賊人。但後來幾乎困在三里河邊上,卻是養榮堂的一位二掌櫃用船把我們渡到了平安地境。」

袁彬不解道:「你說的可是那靳孝?」

「怎麼你也知此人?」

「這個養榮堂也是我們錦衣衛早就盯上的地方,只知它不是尋常買賣,背後又有潑天的勢力,卻一直沒有弄清他們的真實身份。」

楊繼宗道:「這個靳孝雖然是養榮堂的二掌櫃,此次行事卻極爲古怪,不但預先料到了我們的行蹤,救了我們,在船上又說了一番雲山霧罩之言,讓人難解。」遂又把靳孝在船上所說大概學了一遍。

雲瑛也對靳孝頗爲不解道:「他平時說話都是漫天風雨的,哪有什麼憑信?」

袁彬卻說:「姑娘切不可小覷了他。他既如此說,正顯得這個養榮堂和呂大相的案子關聯重大,太不尋常。」

楊繼宗纔想起剛纔靳孝給的那個令符,「臨別時他還送我一紙令符,說是遇到他們的人可以此保證平安。」說着他從懷中掏出那張令符,與袁彬和雲瑛一起在燈下細看。

那符大約六七寸長,三寸來寬,本身是宣紙,又用麻紙青綾裱過,因此顯得甚是精緻堅實。令符上頭是一個墨筆畫押,鬼畫符般認不出是什麼字跡,畫押下面蓋了一方硃紅大印,卻只有一個篆字,並不難認,是個「徐」字。

袁彬看了連連點頭道:「果真是他家的東西。」

楊繼宗與雲瑛不解道:「誰家的東西?」

袁彬略略思忖了一下,才說:「這個養榮堂雖是百年老店,國朝以來卻也幾經易主。現在都說它是那胡昌世家的買賣,我們卻聽說背後還有一位真正的大股東。」

「還有背後股東?」

「而且這位大股東並非尋常商賈,他乃是當朝極顯貴的一個人物,就是定國公徐永寧!」

楊繼宗驚道:「文質兄所說,莫非是中山武寧王的後代,定國公徐增壽的胤嗣?」

袁彬點頭道:「正是中山王徐達的後裔。這位徐永寧也有些蹊蹺,他的父親老定國公徐顯忠在正統十三年故去,依例本應由嫡子永寧襲爵,但聖命卻遲遲未下。聽傳說,此時徐永寧並不在京師,有人說他一直在河南鄭王府中。徐家與鄭王府從來沒有聽說有過什麼親故,況且從古至今,也沒聽說過有國公子弟到藩王府裏閒住的。但這一拖就是七年,直到去年,徐永寧纔算回京襲了爵位。」

楊繼宗雖然飽讀詩書,對於朝廷裏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細節卻也是聞所未聞,只能不住點頭稱奇。

「這位小國公回到京師之後,一面廣置田宅,大修府邸,一面與京城裏的公卿顯貴乃至市井逸民廣爲交遊。據我們所知,他就在此時買下了養榮堂,明面上卻讓胡昌世做了東家。因此那養榮堂行事雖然常有可疑之處,我們也只能暗自監視,輕易不敢驚動它。這次出了命案與養榮堂有牽連,我正想借機探探它的深淺,卻立時就被上司禁止。我懷疑,這次還是小國公在從中作梗。」

楊繼宗不解道:「我大明法度,親王、郡王尚且不能參與政事,徐永寧不過是一位世襲的國公,又無衙門實職,如何能有這般勢力?」

袁彬道:「這才正是令人不解之處。他年紀輕輕,又纔剛剛襲了爵位,雖然明面上是我大明朝第一功臣之後,位尊爵顯,人人敬重,實則並無半點實權,按說也應該沒有什麼勢力。但他偏偏風生水起,京城官場上人人知道他是一號人物,卻又不明白這權勢的來歷。」

楊繼宗也覺十分怪異,又問:「這位國公爺既然有如此潑天的勢力,如若真是想對付一個呂大相之輩的牲口販子,豈不是如同捻死個螻蟻,爲何還要使出如此陰險繁複的手段?」

袁彬陰沉着臉說道:「我想不論是徐國公還是胡昌世,都與呂大相併無仇恨。他們要殺呂大相,實是爲了滅口!」

楊繼宗不由「啊」了一聲,「爲什麼要殺他滅口?」

雲瑛也直視袁彬,對這樁奇案也十分好奇。

袁彬才說:「承芳與此案牽扯甚深,再要瞞你,只怕你心中長的草都能藏住狐兔了。那呂大相之死,實爲他當初曾受人指使,要下毒殺一位貴人。」

「什麼貴人?」

「就是皇上近年來的新寵,當初教坊司的樂戶之女李惜兒。」








明代的教坊司是朝廷禮部管轄的一個九品小衙門,本職是個皇家的樂團,常有數百名樂工,專門服務於朝廷各種大型朝會、享宴、祭祀活動,偶爾也有進宮爲皇帝奏樂娛樂的時候。但皇宮裏還有一個由太監組成的樂隊,也兼演雜劇,由內廷鐘鼓司管理,那纔是專門爲皇帝和后妃們服務的。教坊司的樂工全都是男性,他們雖然爲朝廷服務,卻身處賤籍,與奴婢、倡優同屬於這個國家的賤民,備受歧視。他們的妻子、女兒自然更是毫無人格地位,所以歷代教坊中的女性都被當作妓女,爲官方和民間服務,收入卻落入官府。因此教坊司的另一個職能就是官辦的妓院。自太宗永樂時起,一批在靖難之戰中忠於建文帝的大臣的妻妾、女兒被罰入教坊司爲妓,以後歷來因犯罪被罰沒的女子數量甚多,這教坊司作爲妓院的功能也就不斷放大。不論是教坊司的家生女子,還是被罰沒進來的官員或是平民的女眷,都要迎門賣笑,與民間的妓院並沒有多少區別。

袁彬解釋說:「雖說教坊司中男奏樂,女爲娼,自古爲然,但我大明朝歷來有規矩,女樂卻不能入宮。但事到本朝,卻有些改變。」

話說在景泰[27]四年十月,景泰帝唯一的兒子懷獻太子不幸薨逝,景泰帝爲此非常傷心,不知爲何此後心性也大變。用朝臣的眼光來看,這位天子從此有些太過不拘小節,遊戲人間了。

這以後不久,景泰帝就開始張羅要讓教坊司的女樂進宮爲自己表演。當時教坊司管事的左司樂晉榮、管理宮內娛樂事宜的鐘鼓司管事太監陳義不敢違了聖命,又想巴結皇上以圖升賞,就共同商量,選了教坊司中一幫相貌好才藝又好的女子,組隊到宮中侍宴。其中也就常有被皇上寵幸的。這樣有一年光景,皇上漸漸對這些女樂也有些煩了,卻單單喜歡上了其中一個人,就是教坊司家生的李惜兒。

「聽說那李惜兒家數輩都是教坊中人,父母已經不在世,她有個哥哥叫李安,卻也是個一等一的好樂手,抓箏、吹簫、彈琵琶,無所不能。我們衛中同事也有當年在教坊中同她有過交往的,說她容貌上算不上傾城傾國,但獨有一股難言的媚態,怕是宮裏面從來沒有見過的。

到了景泰六年,皇上一時興起,竟然就將李惜兒直接接進宮裏長住下了。這下引起了宮中嬪妃們的集體抵制,說是寧願集體上吊也不肯與那煙花妓女同流合污,決不能讓李惜兒進入宮掖。皇上一時無策,只好先在玄武門裏的御花園旁邊建了一座花房,其實就是藏嬌的金屋[28]。

當年花房建成,李惜兒就住了進去,一時朝中市井都嘖有煩言,卻沒有人能夠真的管住皇上。宮中傳出消息,說是李惜兒幾乎是專房專寵,不要說一般嬪妃難見天顏,就連一向最受寵愛的唐貴妃都被冷落了。到了今年七月,李惜兒的哥哥李安被出樂籍,加官爲錦衣衛百戶,十一月又升爲副千戶,都是隻帶俸沒有實職。還賜給他一座豪華府邸,又在郊外賜給他一處田莊,但終究還是沒有直接冊封李惜兒。今年八月,皇上爲了安撫唐貴妃,進封她爲皇貴妃,京城中傳說,這都是爲了李惜兒的事,倒讓唐家撿了個便宜。卻也有謠傳說,皇上此舉其實是爲下一步冊封李惜兒做準備,說不定何時她就成了嬪,成了妃,甚至是貴妃也未可知。以妓女出身而成爲皇妃,倒也是大明朝一件特大的奇事。」

袁彬對着楊繼宗嘆了口氣說:「宮中這些爛事,我們這些低微小臣,既非需要公忠體國的公卿大僚,又不是專司慷慨進言的臺諫,哪裏去管它。誰知前兩天我們錦衣衛突然接到李安報案,說是有人要毒害這位準娘娘。」

楊繼宗甚覺奇怪,「難道是說那呂大相?」

「可不是他。聽李安說,那個呂大相因爲賣馬,與自己家中的下人交往得頗爲熟絡。因着這幾日李家每天都要進玄武門爲李惜兒送飯,呂大相才重金收買他家送飯的奴僕,要讓他在飯食中下毒。」

楊繼宗仍然有些不解,「難道宮中平日沒有飯食,倒要家裏每日送進宮裏?」

袁彬道:「我們也是覺得奇怪,但當時只想着抓住呂大相後自然便知其中蹊蹺,並沒有仔細詢問那李安。」

楊繼宗問道:「卻不知所謂重金買兇,用了多少銀錢?」

「這承芳你倒不妨猜一猜。」

「我看總得要一二千兩銀子。」

袁彬呵呵一笑道:「若是賣兇殺個平民哪要這許多銀兩,我經辦過的案子,竟有爲了二十兩銀子就去殺人的。那李惜兒既然是宮中新貴,自然與衆不同,但說出那數字來還是讓人震驚。」

楊繼宗和雲瑛對此不免好奇,都等着袁彬說出數字。

袁彬卻要賣個關子,停了一下才說:「他出的價是白銀一萬兩!」








據袁彬說,臘月二十四那日隅中時分[29],李安慌慌張張跑到錦衣衛指揮使司來報案,說是有人要毒殺他家娘娘。主管錦衣衛事的指揮僉事門達知道,這位彈琵琶出身的本衛副千戶說不定哪天就會成了國舅爺,何況差點被害的苦主竟然就是萬歲爺當下最寵愛的人,因此不敢怠慢,趕快召集衛中幾個能幹的千戶、百戶共同問訊。

幾個人問了半個時辰,纔算大體弄清事情的脈絡。這些天不知何故,李家每日都要給李惜兒送飯。送飯的是李家兩個奴僕——李安卻始終不肯說出兩人的名字——那兩個僕人每天午前趕着車到玄武門前,再把食盒擡進宮裏的花房。有一個家住順承門外的馬販子名叫呂大相,曾因賣馬的事與李家僕人甚爲熟悉,近來也常常在一起喝酒作樂。二十三日晚上,這個呂大相突然找到李家僕人中的一人喝酒,飲宴中提出,要他明日去送飯的時候在飯菜中下毒,並許下一萬兩的重賄。如此重金讓那僕人一時暈了頭,就將此事答應下來,並且收下二千兩銀子作爲定金,着人送到他在城裏的一處住宅。此外,還給了他一包毒藥。

楊繼宗對這等事一向用心,忙問:「是什麼毒藥?」

「倒也沒什麼奇特,就是砒霜而已。李安把這包砒霜也拿到衛裏來了,確是正宗的上等信州砒石,已經碾成了細粉,潔白粉膩,沒有一絲雜質。」

那個僕人回去做了一夜的發財大夢,到了早上卻覺得此事太過兇險——皇上的新寵死了,一定會讓東廠、錦衣衛嚴查,自己是送飯的自然難脫干係。到時候被抓進詔獄,拷問個七葷八素,九死一生,即便沒有被查出真情,自己恐怕也很難有機會去享用那上萬兩銀子。想來想去,還是向主子李安報告了實情。

錦衣衛沒有費多少周折就查到了呂大相的下落,卻沒有立時驚動他,而是佈下天羅地網,要查出他的幕後主使。

「他一個牲口牙子,把天下的生意全包了,怕也掙不出一萬兩銀子,何況他在京城賣馬,怎麼會想到毒殺後宮親貴?」

袁彬的人一直在監視呂大相的行蹤,見他午後就來到西四牌樓的福安茶坊吃茶,顯然是在等着什麼人接頭。當時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事,一直到他住進了客棧,錦衣校尉們只在外圍佈哨,誰知天亮之後,他人竟死了。

袁彬嘆道:「這些人的行動實在詭祕,等我聽到凶信趕過去,才見到你和宛平縣的人。若不是老弟你心思縝密,恐怕至今也弄不清這個呂大相是如何被滅口的。」

楊繼宗道:「現在看來,想要毒害李惜兒的,定是那養榮堂的人,背後應該就是徐永寧。莫非他們徐家也有嬪妃,纔去參與後宮的傾軋?」

袁彬道:「國初徐達的女兒確實曾嫁給皇家,即當時的燕王,後來的太宗皇帝,就是孝仁徐皇后。但自永樂之後,爲防外戚專權,向來后妃都是選自民間極普通的清白之家,公卿世家的女兒絕對沒有進宮的可能,徐家自然也不例外。不要說現在宮中並沒有徐家女兒,往上說幾十年都絕對沒有一位。」

楊繼宗更是不解,「宮中之事既然與徐家並無利害,他卻爲何要處心積慮去毒殺一個還沒有名分的李惜兒呢?難道還真是如靳孝所言,他們這樣做竟然是爲了國家社稷之事?難道他們是擔心李惜兒一家將來要禍亂國政?」

袁彬倒忍不住笑起來,「靳孝所說到底何意,我也想不明白。但要說那李惜兒一家能夠禍亂國政,真是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承芳,我看你這兩天深陷此事,又最喜對這類奇異案件刨根問底,若是找不到答案,恐怕連會試都難以集中心思了。不如我們就一同去訪訪那李安,你也看看,他可是能夠禍亂國事之人。」

楊繼宗對今晚的事仍是心有餘悸,「我們去訪李安,會不會又引得那養榮堂的人來找麻煩?」

袁彬道:「我看他們對於如何對待你這位舉人,似乎是有不同的想法,對策並不統一,現在看來,倒是主張善待你的一方佔了上風。這次他們放火追殺不成,我想今後暫時不會再有過分舉動。何況那靳孝送你的令符,看來也不會是假貨。我們悄悄行事,不必聲張,料也無妨。」

這頓飯邊吃邊聊,足足用了一個時辰。三人商定,明日先讓雲瑛和寶姑娘搬到玉喜庵中居住。到後天臘月二十九,楊繼宗再同袁彬到李安的府上拜訪,找找有什麼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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