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官房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宛平縣雖說是全國地位最高的京縣之一[22],縣衙卻十分寒傖,不要說無法與京城各個大小衙門相比,就是比起外省那些稍有規模的縣衙來也相差甚遠。出了北安門[23]往西不遠,宛平縣衙就在皇城邊上,夾雜在混亂的民居當中,很不起眼。因爲面對着皇城,宛平縣的大門建得毫無氣勢,門裏面連個影壁都不敢設,進了大門經過一個窄窄的小院就是破破爛爛的儀門,再往裏就是所謂大堂了。這大堂有個學名叫作「節愛堂」,只有打通的三間上房,也很狹窄。一般百姓頂多也就只能夠到達這裏,看看官員的大堂還不如附近一般的廟宇,心中也就少了點敬意,所以並不叫它縣衙門或是宛平縣,而是卷着舌頭叫它「官房兒」——京城裏多得是官家房舍,但被叫作官房的卻只有這宛平縣衙,就連隔壁的大興縣都沒有被這樣稱呼。
其實宛平縣雖然寒傖,實際上佔地並不像一般百姓所見那樣少。大堂後面還有一座院子,院子北屋叫見日堂,是知縣平時的辦公處所。見日堂兩側的廂房則是縣裏辦理各種公務的六房,分爲吏、戶、禮、兵、刑、工,方天保辦事的刑房就在西廂。見日堂後面的另一進院子是知縣的官廨,知縣一家大小的住處。再往後還有一個小院,作爲庫房和存放年久的檔案文書之用。這中間大小五進院落之外,兩側還各有同樣進深的跨院,分別住着縣丞、典史、主簿,也就是縣裏二爺、三爺、四爺的家屬。[24]由於知縣的官廨院子不大,楊繼宗並沒有與舅父一家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西六房西邊的小跨院裏,那裏的閒房本來就是供接待臨時客人之用。
楊繼宗今日起得有點晚了,匆匆吃了幾口早點,就讓楊二去旁邊院裏看看,看方天保畫完卯辦完事沒有,如果空了,趕快請到這邊有話。
一時無事,楊繼宗拿起這兩天沒來得及添畫的《九九消寒圖」來。圖上是一枝線描的老梅,就是他自己的手筆,上下錯落正好九朵梅花,每朵梅花都有九瓣。圖中四朵梅花已經塗成紅色,第五朵剛塗紅了一瓣,是臘月二十四一早描上的,楊繼宗又用硃紅將後面三天的三個花瓣塗紅,看看五九已經到了第四日,陽和不遠了。
不一會兒方天保來了,把昨天打聽到的事情對楊繼宗說了一遍。
原來前天他們走後不久,錦衣衛的人就去了呂大相家,不但對呂家做了全面抄查,還帶走了好幾個夥計。
「聽說那姓崔的夥計在鎮撫司被嚴刑拷問,上夾棍把腿也夾折了——這些錦衣番子下手也是太狠了——但好像並沒有查出什麼蛛絲馬跡。但今天早上我剛見到錦衣衛發來的文書,讓五城兵馬司會同大興、宛平兩縣,在城裏城外排查所有的羊肉鋪,特別要問清楚店中一切人等在臘月二十四日午後的行蹤,卻不知道可與呂大相的案子有關。」
「這羊肉鋪確與此案有關,」楊繼宗一面回答,不免有幾分得意,「我昨日又去到福安茶坊查訪了一番,卻得到了不少線索。」於是把昨天他到福安茶坊如何從店小二口中得知有個賣羊肉的曾與呂大相有過接觸,又如何從那說書先生處得知那天還來過一個走方郎中,而那郎中實際上卻是正陽門外養榮堂的胡掌櫃,以及自己如何在養榮堂裏攪擾了一番,大概說了一遍。方天保聽着,不由有些擔憂之色。
楊繼宗見到方天保有些變色,趕忙解釋說:「我去那藥鋪,一是想要求證呂大相命案的真相;二來就是想要打草驚蛇,讓那些作案的人有所察覺,纔可能露出馬腳。」
方天保一面點頭,一面說道:「話雖如此,公子還是有些莽撞。這京城內外多少有形無形的勢力,人心之險惡恐怕非公子所能想象,今後還是請公子多加謹慎。」
楊繼宗有些不以爲意,「我今後一定注意。可昨天這麼一鬧,可就把呂大相命案的作案手段全都弄清楚了。」
按照楊繼宗的分析:二十四日午後,那賣羊肉之人必定是事先約了呂大相在福安茶坊會面,卻故意來得很晚,以便讓呂不能在關城門之前趕回家裏。他應該還在與呂大相發生碰撞的當口給呂傳遞了裝着冰蜂的小竹筒和相關密信,當時天色已晚,他蹲下身在呂大相旁邊的時候,儘可以傳遞物件。
「如果我沒猜錯,那密信當是讓呂大相當晚晚些時候再打開竹筒,而且呂大相非常想知道竹筒裏面的東西。」
但早在賣羊肉的與呂大相接觸之前,養榮堂的胡昌世已經化裝成遊方郎中來過福安茶坊。他見呂大相咳嗽得比較厲害,就上前搭訕,並花言巧語騙得了呂的信任,把和了天竺香的藥膏塗到呂的後脖頸處。這天竺香氣味持久,即便到了半夜,也足以吸引那冰蜂了。
方天保聽到這裏,不禁嘆道:「不知這是些什麼人,計謀設得如此嚴密,心思好生歹毒!」
楊繼宗道:「看這些人殺人的手段、器具,此案是絕非尋常的圖財害命或是江湖仇殺。可現在我們知道他們是如何殺人,卻弄不明白他們爲什麼殺人。我只是覺得,此案後面一定還有更大的陰謀!」
「看來錦衣衛也知道了賣羊肉的與此案的關聯,卻不知他們探到養榮堂胡昌世的消息沒有?」
「我看他們未必知道這養榮堂的事。君定兄,你看可能去拿了胡昌世審他一審?」
「公子的析辨雖然清楚,畢竟還算不上鐵證。何況那養榮堂地屬大興縣管轄,我們要去拿人極費周折。不如我先讓人盯着,看看事態下一步怎個走向,再作打算。」
二
楊繼宗和方天保商量已定,暫時還不能去捉拿那胡昌世,只能先靜觀其變。方天保則要想辦法查找那個與呂大相相識,並與養榮堂有聯繫的賣羊肉之人。
楊繼宗本來還想說一說昨天遇到雲瑛姑娘的事,但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出口。方天保在縣裏還有公務,臨走時一再叮囑楊繼宗千萬小心行事!
趁着暫時無事,楊繼宗本想讀一讀書,離春闈會試畢竟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但一卷在手,卻怎麼也讀不進去,一會兒想起呂大相命案幕後的鬼蜮伎倆,一會兒想起雲瑛和那位寶姑娘的身世疑團,又想到雲瑛託付要引見袁彬,一時還不知要從何處做起:應該在什麼時候,去哪裏拜會這位袁百戶呢?
正在思緒萬千之際,縣裏的門子過來稟告:門上來了一位錦衣衛的大爺,說是叫袁彬的,要見公子。
楊繼宗連忙到大門外接了袁彬進來,見那袁彬一臉凝重之色,一面引他到自己的住處,一面說道:「我正想擇日去拜訪袁兄,不承想袁兄倒先來了下處。這兩天想來也是夠操勞的。」
袁彬先不回話,一直到楊繼宗屋裏坐了,還讓楊二在外面注意提防閒人偷聽窺視,才壓低聲音對楊繼宗說:「楊公子,聽說你昨日去大鬧養榮堂,膽子也是忒大了。」
楊繼宗心想,原來我的行蹤都被錦衣衛暗中監視着,難怪昨日在藥鋪門口似見到有人。對袁彬的話卻有些不以爲然道:「我只是想去證實一下自己對呂大相命案的猜測,實在算不上大鬧。」又把昨天自己查訪到的情況和自己的分析對袁彬說了一遍。
袁彬道:「楊公子心思縝密,所言十分有理,看來八成就是那養榮堂胡昌世謀劃殺了呂大相。」
楊繼宗見袁彬同意自己的推斷,連忙說:「既然如此,宛平縣雖然難以越境管轄,以錦衣衛的權勢,當可以捉拿胡昌世,審出他背後的謀主。」
袁彬大搖其頭道:「錦衣衛哪有什麼權勢,不過是朝廷的走狗罷了。這個養榮堂我們此前也注意過,並非尋常商家店鋪,背後有多深的水,怕是楊兄弟你想象不出,我也是至今難以參透。」
「難道天子腳下,就讓這些案犯兇徒肆意胡爲,這不是無法無天了嗎?」
袁彬面色更加嚴肅,「昨日我們才發下讓五城兵馬司與大興、宛平兩縣協助排查賣羊肉的案犯,今天一早上面就發下話來,讓停止一切有關呂大相命案的訪查,已經形成的文書卷宗一律銷燬。你想一想,什麼人能讓錦衣衛的指揮使發這樣的指令?」
他又頓了一下,才說:「我今早聽說你昨日在養榮堂的行止,也知道兄弟是爲那件命案。但目下來看,此案糾結太深,背後勢力太大,何況有許多事情並不明白。我趕來這裏,就是請公子得放手時且放手,不要再蹚這渾水。眼看就要入闈科試,公子不如在這官房裏多用用功,將來高中,我也能借機討杯喜酒。」
楊繼宗見他說得誠懇,也不好堅持己見,只好說:「袁兄如此愛護在下,讓我刻骨銘心,哪能不聽兄長之言?」其實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服氣。
袁彬見狀,不由站起身來,神情鄭重,聲音也大了許多:「楊公子,我在錦衣衛當差已經有二十多年,眼下做着這個記名百戶,本可以領着薪水閒住在家,但一來閒待着實在煩悶;二來錦衣衛的弟兄見我還能做事,才仍在衛裏領隊緝查,這些年來也經過不少風風雨雨。古話說‘風起於青萍之末’,有些個事,初看似只是極小的市井瑣事,在這京城裏卻可能關聯着極大的國家政事。我們前日雖然只有一面之緣,我心中卻覺得十分相契,所以今天一早起來勸公子放手。若是事情明白,公子要爲黎民社稷捨身,盡忠盡孝,求仁得仁,我必不會阻攔。可今日之事,內中的緣由利害一概不知,稀裏糊塗地去冒奇險,實在是不值得!」
楊繼宗早已跟着站起,聽到這裏,深深一揖到地,才說:「多謝袁兄指教,我楊繼宗豈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這兩天關心此事,只因我一向對此類案情有興趣,太過好奇。既然此案有如此深厚莫測的背景,我自要聽袁兄的話,不再去理它。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謀之,何必我等?」
袁彬這才放心,剛說要告辭,楊繼宗卻又說道:「小弟還遇到了一件奇事,要向袁兄稟報。」
袁彬只好再坐下,心想他倒事多。
楊繼宗於是把看馬解初識雲姑娘,昨日又得再見,並她如何委託自己尋找引見袁彬等事一起說了。
袁彬聽着,神色又鄭重起來。
三
袁彬把雲姑娘的形態相貌以及這兩天所發生之事詳詳細細又問了一番,才說道:「在瓦剌,女子叫蘇布達的並不在少數,但以你所說,不論年齡長相,還是所行之事,看來八成是這個人了。」
楊繼宗十分好奇道:「那她到底是什麼人?」
「如果我猜得不錯,她應該就是伯顏帖木兒的小女兒蘇布達。」
「伯顏帖木兒?」楊繼宗一向關心國事,聽着此名熟悉,「不就是也先太師的兄弟,瓦剌部的大臺吉之一嗎?」
袁彬點頭說:「確是如此。那伯顏帖木兒當年實是瓦剌部第二號有權勢的人物,只是也先極爲強橫,伯顏帖木兒也只能是事事隨他。」於是才把當年自己跟隨正統皇帝在瓦剌與伯顏帖木兒的交往說了一番:
「那伯顏帖木兒雖是也先的兄弟,對於大明天朝的看法卻與當時大多數瓦剌貴族不同。他認爲天朝不但地域廣大,物產豐盈,武備也並不差,只是因爲大太監王振臨陣胡亂指揮,才讓明軍在土木堡慘敗。瓦剌可得一時之勢,卻無法就此揮軍南下,奪取大明的江山,哪怕是想奪得半壁江山恐怕也是絕無機會。因而正統帝被俘後,在瓦剌各大臺吉中伯顏帖木兒對皇帝最爲親善。正統帝在瓦剌一年時間裏大部分都是在伯顏帖木兒營中度過,伯顏帖木兒對於正統帝也算是供奉周到。後來明朝派右都御史楊善率使團來訪,靠着楊善的巧舌如簧,說動也先放還正統帝,其實伯顏帖木兒也一直在暗中勸說也先,對正統帝返回京師起了很大作用。」
「我在伯顏帖木兒營中住了八九個月,與他一家大小甚熟。他有個小女兒就叫作蘇布達,當時只有十歲出頭,卻在內地居住過,漢話說得甚好,與皇上——就是太上皇,也甚是親切,與我們幾個隨從皇上的自然也交往甚多。」
楊繼宗聽了大爲吃驚道:「如此說來,這位雲瑛竟然是瓦剌臺吉家的小姐!」
「若是依我大明制度,她的身份在瓦剌怕是要叫作郡主纔對。只是他們那裏尚非文明之邦,無我天朝制度。」
「那麼依袁兄推測,那位寶姑娘又是什麼人,她的父親又會是哪一位呢?」
袁彬卻面現爲難之色,沉吟一下才說:「照道理我是不應當說這件事,但楊公子已經深涉此事,我看你也不是孟浪之人,今日對你說了,你只記在心裏,切莫對他人言講。」
楊繼宗發誓賭咒,決不會向他人透露半句。袁彬才又說道:
「當年皇上北狩,身邊並無女眷,後來也先太師也曾想要將他的一個小妹嫁給皇上作妃子。是我苦勸,怕是與瓦剌有了這門親事,將來不免又多了幾分糾纏,何況皇上納妃有着諸多禮數,現在上無太后恩詔,下無禮部核奏,將來一旦迴鑾如何處置這位娘娘?故而皇上纔沒有應允。
「那伯顏帖木兒當時有一長女叫薩勒娜,不過十六七歲,生得應當與現在這位雲姑娘相似。瓦剌部落男女之間並無我們中原這些禮教大防,薩勒娜姑娘更是開朗豪放,她又會說幾句漢話,對皇上好生仰慕。那年天氣和暖之後,瓦剌與我大明不再開戰,伯顏帖木兒營中更是一團和氣,這位姑娘後來就與皇上關係親密起來——我們這些隨從也不再嚴防勸說——薩勒娜得到皇上寵幸,卻沒有討要名分,似也沒有對伯顏帖木兒夫婦說起。」
「如此說來,那位寶姑娘竟然是太上之女?」
「景泰元[25]年七月,皇上回鑾,伯顏帖木兒一家都十分不捨,薩勒娜姑娘更是痛不欲生,但我們卻都不知道她已經懷了皇上的骨肉。但依蘇布達,就是雲姑娘所說,再按時日推算,那寶姑娘極可能就是皇上的血脈所遺,她應該是一位大明的公主!聽說這兩年瓦剌部內亂,也先太師已死,卻不知伯顏帖木兒一家境況如何。依雲姑娘的情形,只怕也不太妙。」袁彬說着不禁嘆息起來。
楊繼宗怔了半晌,才道:「若真是天潢貴胄,怎能讓她流落在民間盡受風霜之苦?袁兄還當儘早見一見雲姑娘,辨明真相,也好讓聖上父女早日團聚。」
袁彬卻輕輕搖了搖頭說:「此事怕也不易。如今皇上雖說是貴爲太上皇,但困居南宮,行事多有不便。不要說我這樣的小臣自元年回京後就少有進見的機會,就是公卿大臣也已多年與太上皇隔絕。聽說上聖皇太后前年到南宮探望太上皇,不知爲了何事,引得當今皇上不悅,此後連上聖皇太后都難得與太上皇一見了。」
楊繼宗雖然關心國事,對於這些宮中祕辛卻從來是聞所未聞,不免大爲震驚,卻不知說什麼纔算合適。
「還有一層,太上皇本來處境就頗爲艱難,如果此時又忽然冒出一個流落番邦的公主來,萬一有小人就此生事,還怕會對太上皇有所不利也未可知。」
「難道我們就不管此事了?」
「怎能不管?太上皇對我恩重如山,伯顏帖木兒一家也算有大恩於我,事關太上皇的金枝玉葉,我等豈能不管。只是此事須從長計議。這幾年我與都憲楊公、太常許公等人交往稍多,他們幾位都是當年迎駕回京的有功之臣,位列九卿,眼光、謀略都非我輩可比。眼看就要過年,不如趁着拜賀之時對他們講明此事,由這幾位大人來定策,終究要讓公主還宮。」
袁彬又報了自己的表字,乃是文質,以便今後禮貌相稱,並商定,這兩天他將盡早安排與雲瑛會面,同時也要讓雲瑛少安毋躁,重要的是保護好公主的安全。
四
袁彬告辭走後,楊繼宗纔在心中梳理了一下今天早上瞭解到的各種消息。
對於雲瑛的身份,他也曾做過不少種想象猜測,卻絕沒有想到她會是一位瓦剌的郡主,身邊還帶着一位大明朝的公主,要來京師尋找公主身爲太上皇的父親。而此事的難度竟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看來只能等到過年的時候,與幾位大人商量了。
而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呂大相的命案,卻讓他頓時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這起案件雖然千奇百怪,令人技癢難熬,但他也深知這裏麪包含着太多的陰暗與危險。本來他一心要硬挺着走下去,其實心中負擔十分沉重。現在聽了袁彬的勸告,撒手了之,才真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攪到那些無名暗流當中。
心定了,眼看着天色已近午時,估摸着舅舅在縣裏的公事也該辦完了,楊繼宗於是走到後院,來向舅舅、舅母請安。
後院雖是官廨,畢竟是知縣一家人的住宅,此時難免有了些過年的氣息。院子裏已經備下了小把的松枝雜柴,預備到三十晚上燒鬆盆熰歲。正房和廂房的窗戶上都貼上了手剪的窗花,是什錦吉祥圖樣,活潑精細。楊繼宗知道,這一定是舅母的手工。門檐窗臺上還插了些芝麻秸,說是給小鬼準備的藏身之處,省得他們大年下的到處溜達。因爲這個院子的南邊就是衙門的二堂見日堂,本身並沒有大門,所以剛剛貼出來的春聯也直接貼在了正房的門框上:
天地有靈,但求心淨;
四方無事,便是陽春。
橫批更是直接:
保境安民
看字體,是縣裏三爺周主簿的手筆。楊繼宗心想,文雖不甚工整,卻也說出了官員的本分,這位週三爺粗中有細,倒也有趣。
舅舅黃知縣並不在,後院的正房裏,舅母吳夫人正與一位道姑閒聊。楊繼宗認識這位道姑,她是近鄰玉喜庵的住持,法號叫淨觀,雖說庵名、法名都是釋家名號,卻留着長髮,實在是一位道姑。這位淨觀不過三十出頭,事理通達,說話又隨和風趣,兩年前就與黃知縣的夫人吳氏相識交好,幾乎是無話不談。兩家離得又近,所以沒事相互拜訪聊天已是慣常的事,只是因爲身份不同,吳夫人去庵裏的時候少,淨觀來官房的時候多。
楊繼宗向淨觀施禮問候,又向舅母請了安,在一旁坐了。
吳夫人道:「你舅舅一大早去朝天宮演習元旦大朝會的儀禮,到現在還沒回來。」又問道,「這兩日總沒見你,想是又到各處閒逛去了?」
楊繼宗不想讓舅父知道自己參與探案,忙說:「拜會了幾位同鄉赴試的舉人,也好會試的時候有個幫襯。」
吳夫人道:「這會試是正經大事,雖說不能夠靠臨時抱佛腳,這些日子總還是要平心靜氣,把平日讀的書多溫習幾遍,筆墨也是要多多練習纔是。」
楊繼宗道:「舅母教導得是。我見窗上貼的窗花,應該都是舅母親手製作,其中就有一幅《蟾宮折桂圖》。這也是舅母一片苦心,督促我上進,外甥怎敢荒疏了舉業。」
吳夫人笑了起來,「我哪敢督促你的學業,不過是想討個吉利口彩。你今番若能中了進士,也不枉你母親多年來的苦心養育。」
那淨觀道姑也搭話說:「說到討口彩,我倒想起一個笑話來。說是有一個進京趕考的舉子,一不小心衣箱墜落,把頭巾也掉到地上。書童說,不好,頭巾落地也。舉子嫌‘落地’二字不吉利,忙說,不可以說‘落地’,要說‘及地(第)’。那書童把衣箱收拾停當,才說,這下再也不能‘及地(第)’了。」
吳夫人啐道:「你個死姑子,偏會說嘴。趕明兒還要告訴楊二,千萬不能‘落地’,倒要多多地‘及第’纔好。」
淨觀道:「我看錶少爺滿腹經綸,又是大福之相,明年春闈定能高中,就是奪魁進個三鼎甲,進士及第也是有的。」
楊繼宗心想這個高帽也戴得太高,自國朝以來幾十科了,山西通省都還沒有出過一甲進士及第,嘴上卻說:「謝謝姑姑吉言。但鼎甲自不敢奢望,即便能僥倖得中,也是祖上福德,神佛佑護,到時候一定去姑姑庵中進香。」
吳夫人道:「說到這裏,我倒想起,過兩天就是除夕,你雖然逆旅他鄉,過年祭祖這件大事卻不能忘了。三十晚上我們在這屋裏祭黃氏祖宗,你在住處也要祭拜祭拜你們楊家的先人。如有什麼需要的傢什器物,儘管到這屋來取。」
楊繼宗忙道:「多謝舅母提醒,我這就安排備辦。」
又閒談了幾句,楊繼宗告辭。
吳夫人從條案上取過一幅年畫給他,「我看你那屋裏太過素淨,這年畫雖俗,終是添些喜慶氣,你拿回去掛幾天吧。」
過午之後,楊繼宗讓楊二出去購買香燭、牌位、供品等一應祭祖用項,又想起那幅年畫,打開來看。
那是一幅套色木版印製的年畫,也還精細,畫中一位戎裝美人,騎在桃花馬上,神采飛揚,邊上一行行書題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原來是幅《木蘭從軍圖》。
楊繼宗在牆上掛了這畫,再細端詳,見那畫中的木蘭卻與雲瑛有幾分相像,雖然兩人衣裝面目並不一致,身上卻有一股英氣宛然相仿。
楊繼宗呆呆看了一會,心中忽有所動,也不等楊二回來,自己到馬棚取了匹牲口,獨自出了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