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二章 雲娘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客棧夥計所說的順承門,此時正式名稱應該叫作宣武門,是京城南三門中最西邊的一座[11]。城門以外遠沒有城裏街巷那般齊整緊湊,因爲剛下過雪,街道房屋都還是白花花的,路上也不見多少車轍腳印,又沒有人打掃過,反倒顯得格外素淨。到了狗兒營,更是居民少空地多,空空蕩蕩的,看起來和鄉村差不了多少。

地方總甲和鋪頭[12]跟着牲口一路小跑,早已是一頭蒸汽,呼哧帶喘,那小個子鋪頭指着不遠處一所四面沒有鄰舍的大院子說道:「這——這就是呂大相家。」

楊繼宗剛纔已經問過鋪頭,那呂大相是個牲口販子,以經紀騾馬爲生,頗有資財,平日與三教九流甚至軍營官府都少不了走動,因此在這街面上也算得是一號人物,卻沒聽說有過什麼不端行爲。他家裏大概有一妻一妾,兩三個年少兒女,還有些馬伕幫工也住在他院裏。

見路邊正好有一個小酒鋪,楊繼宗就對方天保說:「我看咱們也不必進他院裏打擾女眷了,不如找個明白事的夥計到這兒來問一問。大冷天的,咱們正好先喝上兩杯。」

方天保心想,這哪裏是你這樣的公子哥喝酒的地方,但知道他是不想讓錦衣衛將來覺察,就問鋪頭:「他家有沒有明白點事兒的夥計呀?」

鋪頭並不知道呂大相到底出了什麼事,但面對着縣裏的捕快也不敢怠慢,忙說:「他家有個姓崔的夥計,管着那些馬伕,又管賬,人也不糊塗。要不我叫他出來回話?」

方天保道:「你就去叫他到這酒鋪子來,但不要驚動別人,就說你有事問他。」鋪頭趕緊去了。

幾個人進了酒鋪,見裏面非常陰暗窄仄,定了定眼神才得看清。屋子中間有一個大酒缸,上面蓋了一塊厚實的大案板,就算是桌子,邊上放着幾把杌子。角落裏是一盤大竈,附近的牆壁都被竈煙燻得烏漆麻黑,唯獨正上方原來貼竈王馬子的地方露出一方白粉牆。那下方還放着些草稈、料豆、糖餅、米糕,顯然是昨天剛祭過竈王,還沒來得及撤去。

楊繼宗與方天保在大酒缸邊的杌子上坐了,楊二和順子都在旁邊站着。總甲也不敢坐,招呼店家燙酒切肉,看看天色不早了,又讓店家到附近買了包子。一面又吩咐,店裏閒雜人等沒事都裏屋待着去,不叫不許出來。

不多時鋪頭帶着姓崔的夥計來了。那夥計早聽地保說是縣裏的捕快,一見裏面還有位華服公子,不由有點緊張,先磕了幾個頭,纔起來答話,並不失分寸。

方天保問道:「你東家可在家裏?」

「回大爺話,我們東家昨日一大早出門,至今沒有回來,現在並不在家。」

「他出門做什麼去了,你可知道?」

「小的不知。」

「你覺得他可能是去哪兒了呢?」

「回大爺,我們東家爲生意上的事,和城裏城外各路人交往,每天出門是常事,也經常夜不歸家。如果出門前不告訴我們去哪兒,小人真不知道。」

楊繼宗在一旁喝了口酒,插嘴問道:「這位小崔哥,那麼你可知道呂大相近些日子去過哪些地方啊?」

姓崔的見這位貴公子和氣,骨頭有些發酥,連忙回覆說:「回公子爺,我們東家進臘月以來和生意有關我知道的,去過灣子口徐大頭家,他也是個牙子;還有團營的石千總、錦衣李百戶,都是商量買馬的事。再有——」說到此處,他卻眨巴眨巴眼睛,不往下說。

「還有什麼?你只管說。」方天保眼睛一瞪,厲聲逼問。

「是是,回大爺,近日東家常去東邊關王廟邊上的馬解班,卻與生意無關。」

楊繼宗不解道:「噢?那他去那馬解班做什麼?」

「這個跑馬解的班子說是從大同那邊過來的,會跑馬、耍大繩,身手確是了得。特別是那位班主,叫個雲姑娘的,騎術極高,人又灑脫漂亮,城裏都有許多人趕了來觀看。我們東家當初在宣府、大同一帶販馬,與她就已結識,今年又在京師相遇,好像是有些不尷不尬。最初說是去討要馬藥,後來有事沒事也常會去看馬解、打賞。昨日一早我見他穿戴齊整出門,不合說了句‘今天祭竈,跑馬解的也該歇了吧’,我們東家卻和我急了,讓我不要胡說八道,小心壞了大事。不過,主人去雲姑娘那裏,從來都是天黑就回家來了,看來昨天未必是去了馬解班子。」

楊繼宗畢竟還有些少年心性,對此事有了興趣,問道:「她一個馬解班的婦道人家,能有什麼大事?」

「回公子爺,這雲姑娘卻着實不一般,好相貌、好技藝不說,又做了班主,拿得起,放得下。嗯……前幾日我們東家在常營街那邊喝多了酒,我套車去接他,他在車上對我說:你不要以爲雲姑娘是個平常之人,說不定是大有來頭。還說,要找一位錦衣衛的袁百戶,將來必有大利市。」

「你可知是哪個袁百戶?」

「東家沒有細說,小的不知。」

楊繼宗把杯裏的酒一口喝了,說道:「這酒雖村,味道卻還不壞。我們既然到了附近,何不也去看看那大同來的馬解?」

幾人起身出門,臨走時,方天保黑着臉問那姓崔的夥計:「你家東人平日待你如何?」

「回大爺,待小人甚好。」

「待你好,嘴還如此不嚴實!」

方天保剜了那夥計一眼,才轉身對總甲等人說:「呂大相出事了,一會兒錦衣衛的人也要來,問什麼事你們照實回答,但不要透露我們已經先來過這裏。如有透露,將來有他好看!」








關王廟離呂大相家不過一里來的距離,立時就到了。楊繼宗一行遠遠地已經聽到擊鼓之聲,知道就是這裏了。

此處同樣是闊地甚多,大街北邊是一座小廟,就是關王廟。廟後面是一大片空場,西南一側都用木樁葦蓆攔了,一直連到廟牆,一來可以擋風,二來也爲減少出入口,免得打賞時人們一鬨而散。再往北是一個蓆棚,相當於後臺,有個角門可以出入場內。蓆棚西邊則是一圈養馬的圍欄和幾座住人的毛氈帳篷。

幾人把馬拴在廟門口,從小廟的東側繞過去,才見到廣場上有兩匹馬正在跑圈。廣場的東面和北面稀稀落落站着幾個客人——剛過晌午,又是臘月年根兒,很少有人來這裏湊熱鬧。關王廟後身有個土臺,臺子上放了幾張條凳,因爲位置好,顯然就算是「雅座」了,此時並無一人。

楊繼宗、方天保徑直上土臺坐了,並叫順子和楊二也坐,這才仔細看場子裏的馬解。

場子裏還是那兩騎,騎手是一男一女兩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兩人年齡雖然不大,騎術卻相當老到,馬行或徐或疾,兩人像兩盞燈似的粘在馬背上,似是不用心也不用力,人馬全然一體。又過了片刻,場外的人多了一點,兩位少年開始在馬背上做動作,又是直立馬背,又是倒起來拿大頂,一會兒又有鐙裏藏身、馬腹穿沙,最後兩人在馬上翻着跟斗互換了坐騎,才從西邊的蓆棚角門出了場子。

楊繼宗畢竟生長在山西的陽城小縣,看馬解還是頭一遭,不覺連連喝彩,又問方天保:「君定,你在京師見聞甚廣,不知似這樣的跑馬,能夠算得上幾流?」

方天保也看得高興,忙道:「雖然算不上一流,但這樣兩個小孩子家,能有此技藝也實屬不易。看他們騎馬的身法,應該是邊外一路,有些感覺是孃胎裏帶出來的,咱們中原人怎麼練也沒有。」

楊繼宗略有些吃驚道:「你是說,這兩個少年是邊外的韃種?」

方天保似是很有把握地答道:「雖然不能肯定,我看總有八成是。」

此時場上又來了一個精瘦的漢子,斜披着一條棉被不像棉被、毛毯不像毛毯的大布單子,玩起了戲法,從單子裏不斷變出白鴿、玉兔、花籃、蜜供,甚至還有兩尺多高的魚缸、煙火升騰的炭盆,不多時又都全部收了回去。把個楊二看得目瞪口呆,一個勁兒地問公子:「爺,他這裏咋弄的呢,他這裏咋弄的呢?」

接下來是繩技,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一身翠綠,在一丈多高的大繩上輾轉騰挪,最後仰身翻越,像片樹葉一般輕飄飄落在地上。這時候場子周圍的人又增加了許多,發出一片喝彩之聲。此後又有數人跑馬打圈,又有蹬罈子、耍高幡,俱都精彩,場下的氣氛也更加熱烈起來。

在廣場的西北角,一直有個人在隨着場內的情緒擊鼓助興,卻並不大引人注意。此時這個人緩緩走向場子中央,大家纔看清楚,他戴頂白色氈帽,身穿白茬的老羊皮襖,高鼻黃鬚,竟然是個色目人!

那色目漢子手持一支半身高的大嗩吶,來到場地中央,倏地擡起嗩吶,向天吹出一句聲遏行雲的《將軍令》來。這嗩吶聲雖然比一般的喇叭調門低了不少,卻極洪亮,極霸道,背後似有千軍萬馬。

大引子才結束,一旁角門裏突然躥出火炭般一騎,好漂亮的一匹棗紅馬,長鬃獵獵,肩背足有一人多高。騎馬的顯然是個女子,也是一身火紅的衣褲,頭上包着的紅巾,迎風在腦後直直地飄起,就如同一柄利刃。衆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人馬的具體樣貌,這騎紅衣紅馬已經快如流星地繞場轉了兩圈,纔在那色目人前面勒住馬。那匹高大的棗紅駿馬前蹄騰空,身子幾乎立直,口鼻噴着霜霧,像是雜劇裏的亮相,停了片刻才落下來。再看那紅衣女子,在馬背上氣定神閒,安然如處子,四周又是一片喝彩。

楊繼宗看了場子裏面這突然的一番變化,也不由得稱奇喝彩,說道:「看來這個馬解班子還真有非常之功,這一番安排,不正是老杜詩中所言‘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13]嗎!這女子莫非就是那個雲姑娘?」

方天保與順子等人也聽不明白他說的什麼,只得一同點頭答應。

就見那紅衣女子騎在馬上,向四下裏一抱拳,朗聲說道:

「列位大爺公子,好友賓朋:小女子與敝班各位兄弟姐妹,生長邊鄙,學藝不精,如今來到京師,不過是爲了避兵鋒,求安樂,只圖一個溫飽。眼下迫近年關,諸事繁忙,列位還能在此捧場,真是不盡感激。所謂四海之內皆是兄弟,今日同在一場,就是福緣,且看我等演練起來!」

說到此處,她回身向西面打了個響亮的唿哨,立刻就有十幾騎從角門裏魚貫而出。

接下來應該是下午這場表演的大軸,十幾匹馬在場中不斷變換隊形,騎士也在馬上馬下不斷變換着各種難度動作。吹嗩吶的色目人早已悄悄回到了西北角,嗩吶卻一直沒有停下來,只是已經變作了西域的調子,伴着鸞鈴聲,一時蒼涼感慨,一時激越奔放。紅衣女子並沒有做那些驚人的馬上動作,卻在場內的人馬之中自由穿行,毫無滯礙,又在不經意間將所有的人馬調動起來,意態間,竟有指揮千軍若定的神氣。

方天保饒是見多識廣的,看到此時也不禁驚歎,悄悄對楊繼宗說:「這個雲姑娘,可真是不簡單呀!」








嗩吶聲又轉悠揚,大隊人馬隨着那紅衣女子漸次收隊回到角門裏,場子裏只剩兩個女孩繼續打着圈,到了打賞的時候了。京師人好面子,雖然並沒有人阻攔,卻很少有悄悄離開的,等剛纔施展過技藝的姑娘小夥們拿着小笸籮過來,就各自拿出兩枚三枚銅錢放進去。

楊繼宗一行的「雅座」這邊此前也已經又來了兩三撥人,上來收賞錢的卻是吹嗩吶的那個色目人,也不用笸籮,只把頭上的氈帽口朝上拿在手上,一邊的人也有給十幾二十文銅錢的,也有給零星碎銀子的。

楊繼宗忙叫楊二快把銀子拿出來。楊二解開披襖大襟,從腰上解下褡褳,從裏面抓出一把銅錢。楊繼宗說:「不用銅錢,拿銀子。」楊二又從褡褳裏搜出兩粒碎銀,估摸不過三四分模樣。楊繼宗就有些急了,「看把你小氣的!」他一把抓過褡褳,摸了摸,找出一錠二兩的銀錁子,才把褡褳給還楊二。楊二大爲不滿,雖然不敢說什麼,卻嘟着嘴,也不願去接那褡褳。

方天保也覺得用二兩銀子打賞有些太過,但知道楊繼宗無非是想借着這格外打眼的賞金來設法接近那雲姑娘,因而只是看着楊二微笑不語。

那色目漢子來到近前躬身抱拳道:「方纔有勞大駕,觀看我們一點雕蟲小技,我等萬分感激!」一口西北官話並沒有半點夾生。這才把那頂氈帽捧在胸前。楊繼宗並沒有把銀子直接放進氈帽裏,而是雙手捧出道:「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色目漢子見是一錠整錁子,略覺有些吃驚,卻也不動聲色,仍用兩手拿那氈帽去接,一面點頭致謝,「多謝客官,多謝客官!」楊繼宗怕他走了,連忙說:「不用客氣。今日見貴班的一套表演,實在是精彩絕倫,讓人歎服。不知那位帶隊的紅衣女子,可就是貴班主雲姑娘?」色目人一副寵辱不驚的平靜,「正是敝主。」

楊繼宗又道:「剛纔見到貴班主,不但騎術精湛,氣度非凡,而且在場內調度指揮若定,直如將軍檢點兵馬。才知道江湖之中,竟有如此精彩人物。在下楊繼宗,也是山西人,旅居京城,得見貴班高才,實實仰慕之至,不知能否有幸與貴班主一晤,以表學生無限欽敬之情。」

色目漢子略略遲疑,又把一行四人看了一遍,纔回道:「我需要回稟敝主一聲,請幾位少待。」

這時天色將晚,周圍的人們也散了,只剩下一輪昏黃的落日斜掛在那邊蓆棚的一角,天氣也似乎一下子冷了起來。

這時突然鸞鈴一響,角門裏緩緩走出一匹紅馬,馬上那人應該就是雲姑娘,但此刻已經換了裝束,一身寶藍色的衣褲,披着一件銀狐斗篷,頭上是紫貂的昭君套。那姑娘徑直來到土臺前,也不下馬,因爲那馬實在高大,土臺又矮,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派。

楊繼宗略微擡頭仰視,才發覺這位雲姑娘實在年輕,不過十八九歲模樣,柳眉鳳眼,顯是個美人,只不過臉龐微微有些勁峭,顯得幾分冷峻。

雲姑娘上下打量了楊繼宗一通,才冷冷說道:「這位想必就是楊公子。我們小班出自偏遠之鄉,不過一點微末之藝,承蒙擡愛,能入公子之眼,小女子真是感激不盡。說起來我們不過是下九流的營生,可是我們小班自打祖師爺那會子就定下了規矩,從來不以顏色事人……」

楊繼宗聽到這裏,連忙插言:「哪裏,哪裏,這可是姑娘誤會了,在下不過……」

姑娘並不理他,「誤會也罷,不誤會也罷,眼下咱們面也算見過了,今後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公子您只管升官發財,我們還是賣解謀生。您今天的賞格太重,我們實在承受不起,您就收回去吧。」

說完她把那錠銀子輕輕朝楊繼宗一拋,待他接住。誰知楊繼宗被她說得心緒有些不定,一把沒有接住銀錁子,那錠錁子「噹啷」一聲掉在土臺上,隨又滾到地下。那棗紅馬受驚,突然一個人立。幸虧雲姑娘騎術精熟,倒也不當回事,只是輕撫馬頸,口中「哦呵,哦呵」輕輕喚了兩聲,那馬才安靜下來。

那姑娘在馬上一抱拳道:「話也說完了,咱們就此別過。」說完撥馬轉身,揚起一鞭,竟如閃電一般,哪裏還見得着蹤影。








四人進了宣武門的時候,天就黑了下來,大市街兩邊的商鋪盡已熄燈關板,只剩一些酒肆飯店還在忙着接待客人。

楊繼宗在馬上對方天保說道:「眼看瞎忙了一天,中午也沒正經吃飯。不如我們就在附近吃個晚飯。」

方天保這一整天和楊繼宗在一起,已經覺出這位公子雖然是縣尊的表少爺,又是舉人身份,卻並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不然以尊卑而論,哪有舉人老爺和衙役皁吏一起吃飯喝酒的呢?何況他又心思縝密,見識不俗,今晚顯是要商討一下一天來所遇的種種事件,於是說道:「這自然好,不過,今晚的東道須讓我來做。」

楊繼宗道:「本想叨擾你,但今日咱們白看了一場馬解,還倒找了二兩銀子,算是發了個小財,飯自是我請。你的錢先留着,咱們以後再聚吧。」

方天保剛纔還擔心他被那雲姑娘搶白得丟了臉面,現在見他自我解嘲,顯然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才應和道:「倒是這個理兒。不過,二兩銀子,我得回去把三班衙役都叫來才吃得完呀。」

四人就在單牌樓北面找到一個不起眼的飯館,要了燒羊頭、鍋爆肉、一大碗黃芽菜燉豆腐、小半盆爛蠶豆,還有芝麻燒餅和兩角狀元紅。飯館裏客人不多,卻很暖和。四個人都餓了,先吃喝了一氣,頭上冒出汗來。

楊繼宗這纔對方天保說:「君定,你看這雲姑娘是個什麼來歷?」

方天保已經吃了幾個燒餅,飽了,此時正慢慢剝着蠶豆喝酒,沉吟了一下才回道:「到底什麼來歷,一時還真是猜不出來。但看她的神態氣度,絕不是普通的江湖藝人。何況——下午的時候我不是對公子說過,看那兩個少年的騎術身法,一定是邊外過來的。後來大隊人馬演練,我看他們十幾人當中,除了之前那一男一女之外,還有一個女子,也應該不到二十歲光景,用的是一樣身法。至於那雲姑娘的騎術,不但是標準的邊外身法,技藝比起另外那幾個又高出了幾籌。即便他們是中原人,也必是從小到了邊外,練成了童子功。」

順子酒量不行,在師父和公子面前也不敢放肆,所以並不喝酒,吃飽了就在一邊喝茶。聽師父說到這裏,他瞪着眼睛看着方天保,似有話說,又不好意思開口。

方天保對他說:「你有話只管說。」

順子才道:「公子,師父,我小時候,還是正統年間,在烏蠻市會同館[14]做過雜役,當時會同館裏住的大多是瓦剌人,說是來朝貢,其實是爲賞賚。我打小伺候他們多了,也會說幾句他們眼巴前的用語,看人也能看出點門道。我看這雲姑娘,雖然比一般瓦剌女子生得漂亮,那板型卻絕絕是瓦剌形象。」

方天保暗暗點頭,嘴上卻不同意:「只看相貌未必就能分出中原邊外。」

順子卻又道:「公子、師父可注意到,她那馬驚了一下,她一面安撫,一面說些什麼?」

楊繼宗回想了一下道:「好像就是‘哦哦’了兩聲。」

順子道:「我聽得仔細,她其實喚的是‘謳很’,應該是瓦剌話,就是小女孩的意思,如同我們京師人說的丫頭。」

楊繼宗覺得有趣,「她的馬驚了,卻爲何要叫丫頭?」

方天保道:「瓦剌各部生活在大漠草原,馬既是他們的腳力又是其伴侶,他們與馬的關係極其密切,爲自己愛駒起個小名的並不在少數。看來雲姑娘那匹棗紅馬真是叫個‘丫頭’了。」

這樣一說,那雲姑娘和她班子裏的幾個年輕人,當然也包括那位色目漢子,本是來自邊外,應該有八成把握。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到京城裏賣解爲生很可能也只是幌子。那麼他們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呢?

要知道當初正是瓦剌部俘獲了大明正統皇帝,其首領也先還帶領瓦剌兵馬圍攻京師,至此也不過七八年時間。雖然後來也先放歸了正統帝,雙方休戰講和,但那些年來結下的仇怨卻並不容易解開,中原民衆心中的第一仇敵還是那個瓦剌。這一夥人莫非是瓦剌派來的細作?

楊繼宗放下酒杯,臉上有些嚴肅起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若真是瓦剌細作,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前者那姓崔的夥計說她要尋找一個姓袁的錦衣百戶,莫非就是那袁彬?那袁彬曾在瓦剌流落一年有餘,雖然都說他是大義士,卻也未必沒有可疑之處。更何況,呂大相命案才發,地保只是報到我們宛平縣裏,錦衣衛探子消息再靈通,怎麼能夠剎那間就趕到了現場?看來這雲姑娘、呂大相、袁彬之間必是另有一重隱祕。」

方天保也是一臉正色道:「看來此事幹系重大。我看公子不如就此罷手,我回去開具成文,上報有司吧。」

楊繼宗道:「現在這事樣樣不清不楚,上報何益?何況那袁彬在錦衣衛畢竟還有些勢力,一旦消息泄露反而打草驚蛇。此事既然有可能關乎社稷安危,正好讓我遇上了,怎能袖手不管?君定兄,你自有公務在身,以後不必來蹚這渾水。我反正並無他事,卻要探他一個究竟。」

方天保笑道:「公子這是笑話我了。既然是關乎社稷安危,匹夫有責,何況我這個吃衙門飯的呢!今後公子有什麼差遣,我方天保定效犬馬之勞。」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