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正之言
罪念 by 剛雪印
2020-1-2 18:35
1 赤裸男屍
9月5日,星期二,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民間俗稱鬼節,這天有祭祀、掃墓的習俗。
起了個大早,小姑戚穎駕車載着特意請假的戚寧出門前往城郊的墓園,一路上車流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看來大家都是一樣,掃完墓還得趕着回去上班。
坐在車裏,戚寧無暇顧及車窗外城郊的自然美景,因爲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她的思緒不免又陷入「8·22」連環殺人案中:
兇手第一次作案是8月22日,星期二;第二次在8月29號,也是週二。兩起案子間隔七天又同是週二,會不會是兇手刻意選擇的?「七」和「二」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說來,數字「七」倒是個神祕的數字,比如:一個星期有七天、七個音階、七種顏色、佛教中有人生七苦、基督教中有七宗罪,甚至還有「七上八下」的成語等。總之,「七」在日常生活中比較常見。那麼「二」又意味着什麼?通常二也被看成雙,比如好事成雙,雙喜臨門。或者年輕人常說的「520」中,把二諧音成愛的意思。反正「二」似乎是一個吉祥數字,與兇殺案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怎麼解釋先不深究,眼下迫在眉睫的是,今天距離上一起案件正好過了七天,並又是週二,兇手會不會繼續作案?目標又會是什麼人呢?
城鄉快速公路的發展大大縮短了城市與鄉村的距離,半個小時左右,兩人便到了墓園。
戚寧從車上下來,一眼望見墓園門口停着一輛警車。一大早,警車到這兒做什麼,不會是開公車來掃墓的吧?戚寧心裏合計着,打開汽車後備廂取出祭品,和姑姑向山上走去。
墓園名曰東山,坐落於山丘之上。一眼望去,滿山遍野的紅花綠樹一派欣欣向榮,山間小路上,混着泥土芳草香氣的清新空氣,也格外爽朗怡人。戚寧忍不住停下腳步四處凝望,山丘邊不遠處有丘陵環繞形成的一個天然水庫,水波盪漾,美不勝收。
「這真是一個天然氧吧啊!」戚寧小聲唸叨着。
「走啊!怎麼不走了?」小姑見戚寧呆立在原地,催促道。
「近山近水,風景如畫,看起來風水還不錯。」戚寧感嘆說,「小姑太謝謝你了,這墓地價格應該不便宜吧?」
爺爺去世後,小姑張羅着在此墓園買下一塊貴賓級別的家族式墓穴地,安葬了爺爺,又把戚寧父母的墳也遷了過來。這是父母遷墳後戚寧第一次來掃墓。
「你這孩子,竟說傻話,都是一家人,有啥可謝的!」小姑板着臉,佯裝生氣嗔怪道。
戚寧哄聲說:「好啦,我錯了,小姑你最好了。」
「噢,對了,最近太忙也顧不上你,工作幹得怎麼樣,適應嗎?」小姑笑了笑,立馬又一臉埋怨地說,「你說你,一小姑娘,又漂亮,又有文化,幹什麼不好,非要當警察!」
「挺好,我很喜歡。」戚寧嬉皮笑臉地說,想讓談話氣氛輕鬆些。
「你啊!」小姑疼惜地看了她一眼,沒繼續說下去。她也只是嘴上說說,她當然知道戚寧埋藏在心裏的夙願。
姑侄倆東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走了六七分鐘,終於到了家族的墓穴地。
「怎麼樣,這兒還不錯吧?」小姑指着墓地周圍的綠化說。
「呃。」戚寧嘴上應着,但視線卻被另一處墓穴地所吸引——位於山路右側七八米處的一塊墓地,此時正圍着幾個警察,看起來像是在勘查現場。戚寧有些好奇,趁着小姑擺放祭品的工夫,走了過去。
戚寧掏出警官證,對着一個領導模樣的老警察說:「出了什麼事?」
老警察瞄了眼她的證件,一臉詫異:「這點事兒,用得着市局的人出馬?」
「不,不,我只是碰巧路過,這兒怎麼了?」戚寧解釋說。
「掘墳!」老警察臉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說這年頭,啥事都有。盜古人墓倒是不稀奇,可掘現代人的墳還真不多見。也不知道這裏面有啥樑子,竟有如此深仇大恨,人死了都不放過。」老警察說着蹲下身子,用手捻了捻落在草上的灰末:「你看看,這骨灰都撒了一地。」
一段音樂響起,是戚寧的手機鈴聲。
今天距離上一起案子正好過去七天,又是週二,難道……戚寧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趕忙從兜裏拿出電話。「喂?」戚寧剛說了一個字,電話另一端便傳來徐天成焦急的聲音:「程隊讓你馬上到黃海路友誼街B座202室會合,兇手又作案了!」
「我現在在郊區墓園……」戚寧話還沒說完,那邊徐天成已經掛了電話。戚寧不敢怠慢,與老警察匆匆道別。轉身的時候掃了一眼倒在一邊的墓碑,墓碑上是一個女人的照片,名字寫的是「石倩」。
戚寧三步並作兩步疾走回自家墓地,向小姑解釋一番,又要了小姑的車鑰匙,然後跪在地上,衝着爺爺和父母的墓碑「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便起身一路小跑下了山。
大約40分鐘後,戚寧趕到案發地點,是一個二樓的單元房。程巍然有個重要的會議要參加,人已經離開現場。
「怎麼纔到?」徐天成遞給她一雙乳膠手套,「快點兒,大家都在等着呢。」
「等我?」
「是啊,小程說讓你看過屍體才能動。」
聽徐天成如此說,戚寧心緒微動,被信任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現場的房子是兩室兩廳的格局,客廳和飯廳是連着的。死者爲男性,赤裸着身子被繩子捆綁住,低垂着頭跪在飯廳的餐桌旁。與「於梅案」一樣,死者身前的地面上留有一攤血跡。
戚寧稍微扶了下死者的前額,將死者的頭擡起,觀察了下,扭頭衝等在一旁的林歡說:「舌頭也被割了?」
「對,」林歡點頭說,「手法同樣乾淨利落。」
戚寧掃了眼餐桌,看起來是死者的衣物被整齊疊好放在上面,思索着說:「除了性別,兇手又迴歸了首起作案的手法。不,舌頭和心臟一樣都屬於人體器官,所以說兇手一直在遵循着他先前設定的儀式化的殺人手法。」
「被害人也是被繩索勒死的,死亡時間在昨天21點到22點之間,」林歡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你看得差不多了吧,我們現在可以把屍體運走了嗎?」
「好了,可以,可以。」戚寧趕忙點頭說。
戚寧閃到一邊,盯着林歡的後背,心裏有些不得勁。林歡剛剛的笑容中似乎有種妒忌的意味,怎麼會這樣?是因爲等的時間太長有點不耐煩了,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戚寧正愣神,林歡突然衝剛剛擡起擔架的助手說了一句。「等等,停一下。」說着話,林歡俯身把頭湊近擔架上被害人的面部,一隻手從腳邊的工具箱中摸出把鑷子伸進被害人嘴裏。隨即,夾出一個沾滿血的紙團。
林歡把紙團一點一點地展開,放到餐桌上細細鋪平——雖然滲了些血跡,但大體能看清楚,方方正正的紙片上打印了一個二維碼。
戚寧趕緊掏出手機對着紙片試着掃描,沒多大會兒二維碼被識別,她便把手機屏幕舉到林歡眼前:「是一個添加好友微信的二維碼,頭像跟被害人很像,應該就是他的微信。」
「兇手這是特意提醒咱們要注意死者的微信?」林歡盯着紙片問。
「聯繫前面的案子看,是一種提示,也許從死者的微信中能窺探到他不爲人知的陰暗面。」戚寧說。
「小楊,找到死者的手機了嗎?」林歡衝一個年輕的勘查員招呼一聲。
「噢,有,還開着機。」姓楊的勘查員從證物箱子拿出一個透明的證物袋,「呶,在這裏。」
林歡先伸手接過手機,摘下一隻乳膠手套,輕輕劃開手機屏幕鎖——屏幕鎖沒有設置密碼。她接着點開微信軟件,先前死者用過微信後並沒有退出賬號,林歡便直接進入到用戶界面。翻看了一會兒,她把手機遞向戚寧,搖搖頭,失望地說:「沒有單獨的聊天記錄,可能都刪除了。」
戚寧接過來,看了眼,轉手遞迴給楊勘查員:「麻煩回去做一下技術還原,看看能不能把刪除的聊天記錄找回來。」戚寧說完,衝林歡微微點頭示意,便向站在客廳中央的徐天成走去。
「被害人身份確認了嗎?」戚寧問。
「他叫孔家信,今年46歲,以炒股爲生,」徐天成指着坐在沙發上一個淚水漣漣的女人說,「報案人是他的老婆,叫王文英。」
戚寧「嗯」了一聲,然後坐到王文英身邊,和聲說:「你昨晚沒在家住?」
王文英拭着淚水,抽着鼻子說:「我跟家信分居了,和女兒住在另外一套房子裏。今天早上我給他打了幾次手機,想問問上墳的事兒,但一直沒有人接聽,覺得有些不對勁,過來一看人就這樣了。」
「你們分居多長時間了?」
「有半年了。」
「原因是什麼?」
「主要還是個性越過越過不到一塊去。」
「你昨天21點到22點之間在哪兒?」
「和女兒在家看電視。」
「他股票炒得怎麼樣?賠了還是賺了?你覺得他的死會不會跟經濟糾紛有關?」
「應該不大可能,他也就這半年來纔開始炒股的,也沒跟別人借錢,不能有多大的賠賺。」
「那他先前做什麼工作?」
「在香城大酒店房務部當總監。」
「這麼好的工作怎麼不做了?」
「他,他想自己創業,但……但是辭職後原先計劃的項目臨時有些變動,就先炒炒股。」
王文英又捂着嘴嗚咽起來,似乎難過得無法繼續與戚寧對話。戚寧冷眼皺眉,心中生出一絲疑惑,王文英在被害人辭職創業的問題上好像有些支吾,似乎在迴避什麼。
戚寧正盯着王文英看,方宇從外面進來,她便轉頭問:「外圍有線索嗎?」
「周圍鄰居反映,死者是這個小區老住戶,搬走很多年了,幾個月前突然一個人又搬回來住。平時很少看他出門,也沒什麼訪客。昨天晚上也沒有人聽到異常的聲響。小區比較老,又是開放式的,沒有監控。」方宇翻着記事本說。
……也許是程巍然吩咐過,也許是大家都對戚寧的能力比較認可,不知不覺中,戚寧似乎已經成爲查案的主導者之一。
2 飛來橫禍
香城大酒店是春海市有史以來第一家五星級涉外酒店,開業30多年一直是本地酒店業中的佼佼者,名聲頗爲響亮。
孔家信曾是這家酒店的房務部總監,管理客房部和前廳部,薪水待遇和職務級別都相當高。但他卻在半年前辭職了,而與此同時他與妻子王文英也分居了。更可疑的是提到他的辭職,王文英表現了出含糊其詞的姿態。想必其中真實的原因並不像她說的那麼純粹,或許王文英想要回避的東西正是孔家信被殺害的原因。
戚寧和徐天成通過酒店前廳大堂副經理的指引找到了保安部負責人的辦公室,沒承想一照面,徐天成竟然發現對方是自己小學時期的同學鄭傳吉。
「怎麼是你小子?」徐天成一臉驚喜。
「你是……你是天成吧?哎喲,老同學,你怎麼來了?」原本坐在辦公桌裏的人一下子躥了起來,走過來對着徐天成就是一個熊抱。
「多少年沒見了,你小子一點兒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你可發福了!」
「呵呵,哎,對了,」兩人寒暄一陣後,徐天成纔想起戚寧也在場,忙爲兩人介紹說,「這是我隊裏的同事戚寧,這是我同學鄭傳吉。」
「來,坐,隨便坐。」鄭傳吉和戚寧握了握手,將二人讓到會客椅上。
「你小子不夠意思啊,幾次同學聚會都不來,看不起哥幾個是不是?」鄭傳吉端茶、倒水、遞煙,忙活了一陣,然後坐回到辦公桌前。
「混得不好,羞於見人,哪像你鄭大總監,多風光啊!」徐天成笑着說。
「得了吧,你寒磣哥們兒是不是?」打趣了幾句,鄭傳吉擡腕看看錶,「中午別走了,在我這吃個飯,咱哥倆好好嘮嘮。」
徐天成擺擺手:「不行啊,手上的活兒緊,下次吧。把他們幾個都叫上,好好聚聚。」
「行,那咱談正事。你們是爲老孔的事兒來的吧?」
「都知道了,傳得夠快的!」
「他住的那套房子是酒店分的,周圍好多住戶也是酒店的員工,一早酒店聽說他的事兒都炸鍋了。」鄭傳吉搖搖頭,嘆口氣說,「他今年可真夠倒黴的,工作丟了還沒多長時間,這下連命也沒了。」
「你是說他不是主動辭職的?」徐天成不解地問。
「他的事你們還不知道?」鄭傳吉納悶了下,撇下嘴說,「他是因爲性騷擾女下屬被酒店逼退的。」
「這我們還真不清楚,您給講講?」半天沒吭聲的戚寧插話說。
「老孔是酒店開業元老,資歷深,能力強,又懂得鑽營上層關係,深受領導信任和器重,在整個酒店都有很高的威信。所以他背地裏乾的那些齷齪事被曝光之後,簡直令我們大跌眼鏡。」鄭傳吉臉上顯出一絲慍怒說,「其實酒店裏早就傳他跟幾個女下屬關係不清不楚,但這種事要是你情我願,在現今的社會也是司空見慣。誰承想實質上是老孔利用職權之便,威逼利誘女下屬跟他做那種事。據說都好多年了,只要部門來了新女員工,他看上了就讓人家加他微信,然後不斷給人發騷擾信息,要求人家跟他開房。如果人女孩不肯就範,要麼被打發幹破爛差事,要麼找個理由讓人事部把人家辭退。」
「這醜聞是怎麼曝出來的?」戚寧追問說。
「是因爲一個實習生,被他糾纏了好長時間,不堪其擾主動離職了。後來氣不過,把他發的微信騷擾信息截圖後一股腦全發到網上,便引發了網民廣泛關注和熱議,連帶着酒店也遭到輿論大肆圍攻。再後來眼瞅着事件持續發酵,已經嚴重影響到酒店聲譽和形象,領導找老孔談話,讓他主動辭職,也算給他個臺階下。」鄭傳吉說。
「孔家信在酒店到底有幾個情人?」徐天成問。
「這真說不清楚,大家也只是懷疑而已,誰也沒抓到現行,當事人更不可能自己站出來承認。」鄭傳吉緊跟着補充,「不過那個實習生你們可以去人事部問問,應該有她的聯繫方式。」
孔家信的驗屍結果跟前兩起案件大體相似,舌頭也屬於死後切割,也被兇手帶離現場。值得注意的是其死亡時間爲9月4日晚,與「王益德案」相隔六天,也就否定了戚寧先前的分析——認爲數字「七」是兇手作案的必要因素。
現場勘驗顯示:房間中的指紋基本屬於孔家信本人和他妻子王文英的。現場沒有被大肆翻動過的痕跡,沒有財物損失。電腦中也未發現可疑線索。通過技術處理,孔家信手機微信中刪除的私信記錄得以還原,從中篩出包括實習生在內的多個被孔家信用淫穢言語騷擾過的對象。接下來警方將會以這幾個人爲重點,以及孔家信的社會交往中尋找作案人,同時也積極尋找該案與前面案件的交集。另外,兇手既然有孔家信的微信二維碼,那他會不會是孔家信認識的人,這一點很值得研究。
就目前掌握的信息,孔家信與於梅、王益德一樣,具有嚴重的道德缺陷,符合兇手選擇被害人的一貫模式,基本可以認定孔家信被殺一案爲本次連環兇案的第三起。問題是下跪、裸體、捆綁、整理衣物,到底意味着什麼?兩次割舌加一次掏心的懲罰手段有什麼含義?手術刀和微信二維碼真的是給警方的一種提示嗎?太多的疑問像是一把把上了密碼的枷鎖,等着戚寧去破解。
更令她憂心的是:兇手第一次作案與第二次之間的冷卻期是七天,第二次與第三次之間是六天。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兇手作案的慾望會愈加強烈,理論上下一次作案時間距第三次間隔不會太長,那麼是不是很快就會有第四起兇案?
忙活了一天,戚寧開着小姑的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時,已是午夜。窗外夜色沉沉,一片幽靜。突然,一個閃念鑽進戚寧的腦子裏——這樣的夜晚「你」在做什麼?會不會重訪帶給你無限滿足的地方?景程花園是「你」由人成魔的起點,對「你」來說意義非凡,不作案的夜晚「你」會不會故地重遊?
戚寧一腳剎車踩下去,車子在馬路中央停下。緊跟着她掉轉車頭,朝景程花園方向駛去。
人從事某種工作久了,或者對某件事情過於投入,往往會產生一些所謂的神奇能力,比如直覺、靈感、感應等。雖然這些能力會讓工作或者事情變得簡單,但結局並不一定都是好的。戚寧的突發靈感,就讓她幾乎陷入絕境。
夜裏行車,速度要快很多,十幾分鍾後,戚寧的車便通過保安崗亭,停在了景程花園於梅的別墅門口。幾乎與此同時,她恍惚地看到好像有一個黑影在別墅窗戶附近閃了一下。她顧不上熄火,拉起手剎便衝下車去。
但是等她跑到別墅前,人影早沒了。她特意觀察了下大門和窗戶,沒有被撬壓的跡象。是自己看錯了?戚寧在心裏嘀咕着,走到別墅正對着的街道中央,不甘心地四下張望。
突然,她聽到一聲汽車油門的轟響,還未來得及多做反應,就見不遠處自己的車子突然啓動,加速對着她衝將過來。在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中,戚寧的身子被撞飛,又重重地落下。
她仰面躺在地上,氣若游絲,殘留的一點兒意識讓她感覺到有人走到了身前。她用盡幾乎是最後一絲力氣,說道:「你……你是……誰?我……我是……警察……」
3 示罪情節
麗日當空,垂楊柳下的清水湖畔,湖水清澈見底,魚兒穿梭嬉鬧,霧氣在湖面上升騰,
猶如縈繞的白色雲朵。
一隻灰白色的小木船緩緩遊弋在湖面上,爸爸和媽媽輕輕划動着手中的木槳,對面小小的戚寧和姐姐興高采烈地玩着拍手的遊戲:
「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小船。」
「你拍二,我拍二,兩個小孩丟手絹。」
「你拍三,我拍三,三個小孩來搬磚。」
「媽媽、爸爸、姐姐,我好想你們。」
「寧寧,我們也想你。」
「你們過得好嗎?」
「嗯,好,你呢?」
「我也好,就是每天忍不住想你們。這下好了,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永遠不再分開了好嗎?」
「不,孩子,你不屬於這裏。知道嗎?只要你過得開心,媽媽、爸爸,還有姐姐,在任何地方都會爲你祈禱。」
「不,我要和你們在一起!不……不……不要走……求你們……別丟下我……」
心率監測器突然狂跳。「護士!」「醫生!」「寧寧!」病房裏立馬響起一陣雜亂的喊聲、腳步聲。
戚寧睜開眼睛,四周潔白得有些耀眼。她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纔看清自己的所在。白色整潔的病房,窗邊擺滿了鮮花、果籃,牀榻兩邊是奶奶、姑姑、醫生、護士、程隊,那些關切的目光讓她瞬間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
看起來頗有些年紀的老醫生依次撥開她的雙眼,用手電筒照了照,拍拍她的肩膀,輕鬆地說道:「小朋友,歡迎回到地球,睡了一覺感覺如何?」
「還好。」戚寧的聲音很虛弱。
老醫生笑了笑,轉身握了握戚寧姑姑的胳膊:「放心吧,沒什麼大事。這孩子命大,只是皮外傷,沒傷到筋骨,不過頭部稍微受到了撞擊,還要留院觀察幾天。」
姑姑鬆了口氣,心疼地看了戚寧一眼,然後對老醫生說:「麻煩您了吳院長,還讓您親自過來一趟,回頭讓我們家老韓好好感謝您。」
「謝謝,吳院長,您費心了。」戚寧也跟着道謝,她聽得出應該是姑父特意託付了這家醫院的院長來照顧她。
「別客氣,我那兒還有別的病人,有事你們隨時找我。」吳院長說。
在奶奶和姑姑送院長出門的當口,戚寧把頭偏向一旁的程巍然。程巍然迎着她的目光,戚寧知道這目光裏不但有對她傷情的關切,另外還有一份期待,可惜她給不了答案。
「天太黑……沒看到兇手的樣子。」戚寧說道。
「不要緊,人沒事就好。案子早一天晚一天破沒什麼大不了,命可就只有一條。以後千萬別擅自行動,知道嗎?」程巍然說的是真心話,也是他對下屬的一貫要求。
別看他平時雷厲風行的,但是真到執行大任務時,總是不厭其煩地衝手下嘮叨:「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魯莽,一定要注意避免不必要的傷害。」就像他剛剛說的,案子早一天破晚一天破沒什麼大不了,命只有一條。警察的命也是命,身後也繫着幾個家庭。用一條生命抵一個案子不值得,同樣也是對生命、對培養你多年的父母和組織不負責任。
戚寧「嗯」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打趣道:「擺這一屋子鮮花整得我像烈士似的!」
程巍然也微笑了一下:「是局領導送的,知道你是知識分子,送別的怕太俗。」
說話間,戚寧的奶奶和姑姑已經回到病房。程巍然知道餘下的時間應該留給家人,便識趣地退出病房。
「寧寧,嚇死奶奶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奶奶怎麼活!怎麼向你爸媽交代啊!」奶奶摸着戚寧被劃傷的臉龐,一臉心疼地說。
「臭丫頭,逞什麼能,都差點毀容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一天一夜,我和你奶奶是怎麼過來的?」姑姑也疼惜地嗔怪道。
屋子裏沒有外人,奶奶和姑姑便真情流露,又是心疼又是嗔怪,抹着眼淚嘮叨了一大堆。戚寧傻傻地笑着,心底感到無限溫暖。
活着真好!
母女倆嘮叨夠了開始分配任務。奶奶讓姑姑回去,姑姑讓奶奶回去。奶奶決定今天一步也不離開孫女,姑姑無奈,只得接下回去煲大補湯的任務。
姑姑走後,戚寧讓奶奶先出去一會兒,讓程巍然進來。奶奶拗不過他,只能同意了。
程巍然再次進來時,手裏提着個電腦包。二話不說便打開包,拿出筆記本電腦放到牀頭桌上,又拿出一個證物袋,裏面裝着一張CD。
程巍然將CD遞給戚寧:「是小區保安發現了你,打了急救電話,又報了警。我們去的時候,急救車已經把你接走了。我們搜查了別墅,發現客廳裏CD機亮着燈,裏面正放着這張CD。」
「原來兇手‘故地重遊’是爲了放這個!」戚寧打量着手中的CD。看得出CD並不是原版,是刻錄的。
「對,就像你說過的,他是個喜歡追求完美的人,CD肯定有特別的意義。你聽聽吧,看能不能琢磨出點什麼來。」程巍然說完,又補充,「技術科說刻錄盤是日本的一個品牌,從刻錄痕跡看,刻錄機是國產品牌,都比較常見,很難追查。好了,不打擾你了,筆記本Wi-Fi也給你連好了,悶了你也可以上上網。」
其實兩人都清楚,現在彼此心裏最牽掛的就是案子,所以一上來沒有任何客套和矯情,話題直接切入案子。
程巍然走後,戚寧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聽CD。奶奶在一旁守着,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削蘋果,嘴裏東一句西一句地嘮叨着。戚寧時而應上一句,倒也兩不耽誤。
CD裏反反覆覆的就一首歌,是首英文歌。戚寧英文還可以,聽了幾遍,歌詞大意基本聽懂了。她截取一段歌詞到網上搜索,很快就找到了歌曲的名字和演唱者。
歌曲的名字叫《Patience》,翻譯成中文應該叫《忍耐》,演唱者是國外一支樂隊。據網上介紹,這首歌是樂隊一位成員寫給前女友的,看完所有中文詞義解釋,寫的也確實是對一個女人的思念和愛慕之情。
這跟於梅的死會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兇手是於梅的前男友或者他在暗戀於梅?可他跟王益德和孔家信又有什麼關係?這兩人不會也是於梅的情人吧?幾個男人爲一個半老徐娘爭風吃醋纔出了這麼多案子?不會!這都想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整個下午,戚寧反反覆覆地聽,聽得都有些耳鳴了。
傍晚,姑姑帶着煲好的湯來了。戚寧喝湯的時候,姑姑閒着無聊擺弄起她的電腦,無意中又點出了那首歌。
「你也喜歡聽這首歌?」姑姑似乎對歌曲很熟悉。
「怎麼?你聽過?」戚寧皺鼻眨眼喝着淡而無味的湯,問道。
「我酒吧裏的駐唱歌手是那樂隊的鐵桿歌迷,《Lies》裏的每首歌他都經常唱。」
「什麼?這首歌不是叫《Patience》嗎?」
「對啊,它是出自《Lies》專輯,是專輯的主打歌。」
Lies——謊言!這纔是兇手真正想表達的。於梅的種種行徑已經證明了,她所謂的維護法律的公平與正義,根本就是一派謊言!
於梅是死於謊言。
那麼,留在孔家信嘴裏的微信二維碼又意味着什麼?
孔家信多次用微信污言穢語騷擾女下屬,而他受到的懲罰也是被割掉了舌頭,難道兇手想傳遞這樣的信息——孔家信的死,與情色言語有關?
那王益德手中的手術刀又意味着什麼?
不顧患者病情盲目開藥,引進低劣醫療設備導致患者在手術中死亡——手術刀是醫人之刀,也是殺人之刀。
CD光碟、手術刀、微信二維碼,目的不在於對警方的提示,而在於「示罪」!
兇手留在現場的提示信息,實質上是一種示罪情節,是整個殺人儀式中的必要環節。突然間有了突破,這讓本來就在醫院待得難受的戚寧更加躍躍欲試。在她的強烈要求下,隔天一早,她便辦理了手續,一瘸一拐地出院了。好在小姑把車留給了她,行動起來倒也還算方便。
4 性愛日記
眼下程巍然真可謂是身心俱疲。兇手如此密集地作案,手段異常殘忍、手法複雜多樣,卻能夠不留一絲痕跡,這在程巍然的從警生涯裏還從未遇見過。他有種被兇手牽着鼻子走的感覺,心裏極度鬱悶。
還有柳純案,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石沉大海,程巍然當然也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樣?一直沒有新的證據出現,進一步偵查難度很大,而在當前情況下就更不可能了。想起柳純,程巍然抽着煙的手哆嗦了一下,神情更加頹然。
想起柳純,他免不了又想起林歡。自己和林歡的事情總要有個交代的,一直這麼不清不楚地拖着也不是個事兒。等案子結束,一定要找個機會和林歡好好談一次,爭取把事情解決了。
麻煩事一樁接着一樁,戚寧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纔剛出院,媒體又攪和進來。
如今是高速發展的信息時代,任何事件都少不了媒體的參與。而僅僅半個多月,在春海這座小城市裏連續發生三起離奇命案,自然會引起媒體的注意。雖然警方出於謹慎原則暫時沒有正式對外迴應,但很多媒體已經用它們無孔不入的挖掘能力和敏銳的洞察力,開始探討這幾起案件之間的關聯性。
「變態連環殺人案」,別說春海少見,就是全國也不多見。一時之間,電臺、網絡、報紙、雜誌等五花八門的媒體紛紛給予關注,各種猜測性、引用性、傳言性的報道開始甚囂塵上。這其中,本市一家名爲《春海都市報》的報紙對此次報道尤爲重視,不但組織了大量人力,而且連副總編輯吳良志也親自督陣。
吳良志親自坐鎮,當然有他的「算盤」。已經有消息靈通人士私下向他透露:報社最近要進行一次人事調整,常務副總編和總編的位置都要動一動,這對他來說是個絕好的提升機會。
吳良志到這家報社任職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多一點兒,但業績非常突出。他上任伊始便策劃了所謂的「日記門」系列報道,讓報紙的銷量連着翻了好幾倍,並被國內各大網站紛紛轉載,算是讓《春海都市報》在同行面前也露了一把臉。之後他又連續組織策劃了幾個選題,都獲得了不錯的效果,主管領導對他的能力大加讚賞。眼下這個當口,吳良志是想借着對連環殺人案的報道讓自己再露一把臉,再加上某位領導的關照,說不定很快就可以上一個臺階。
吳良志正躊躇滿志之際,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他隨手拿起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口氣不耐煩地說:「喂,哪位?」
「是我,姍姍啊!」電話那端是個嬌滴滴的女聲。
「姍姍!」吳良志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他當然知道姍姍是誰,可嘴上仍不鹹不淡地說:「姍姍?哪個姍姍?」
「吳老師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我是賈姍姍啊!」
「噢,您現在可是大明星了,怎麼想起我這個小編輯來啦?」
「看您說的,我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您啊!實在是最近通告排得太滿,又是拍電視劇,又是錄唱片,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這不,一空下來我就立馬打電話問候您啦!」
吳良志心裏清楚得很,賈姍姍絕不是打個電話問候問候而已。果然,撒了幾句嬌之後,賈姍姍開始說正事:「吳老師,我最近出了張新專輯,現在正各地跑宣傳。公司想把宣傳的最後一站放在咱春海,您看能不能幫忙造造勢?」賈姍姍說着,還沒忘恭維吳良志兩句,「您在春海可是老資格媒體人,我有今天全靠您的培養,這個忙您可一定要幫喲!」
聽着話筒那邊充滿誘惑的聲音,吳良志腦子裏霎時浮現出賈姍姍風情萬種的俏模樣,心裏癢癢的。尤其電話那頭賈姍姍不經意間發出的喘息聲,讓吳良志浮想聯翩,骨頭都快酥了。他強抑着興奮,說:「行,包在我身上,一會兒把日程安排和具體要求發到報社和我的郵箱裏。」
接着,吳良志把報社的傳真號和自己的郵箱號都告訴了賈姍姍,又強拉着人家說了幾句肉麻的話,才依依不捨地掛掉電話。
賈姍姍有現在的名氣,吳良志確實起到很重要的作用。當然,他也從中得到了回報。吳良志由原單位調到春海都市報社實在是迫不得已,好在有某主管領導的關照,幫他謀了個副總編輯的職務,面子上纔好過些。但他心裏清楚,必須儘快幹出點兒成績才能站穩腳跟。就在那個當口,他通過朋友認識了賈姍姍。
賈姍姍早年是春海市歌舞團的演員,後來辭職到北京做了北漂。三五年下來也沒混到個像樣的角色,在經歷了各種潛規則之後,心灰意冷的她只得又回到春海發展。
吳良志本就是好色之徒,而賈姍姍也算姿色嬌豔,且正急於尋找靠山。兩人如乾柴烈火,一點即着,認識當晚便水乳交融。
那晚之後,吳良志便包養了賈姍姍,還給她買了個房子,便於二人私會。一次纏綿之後,兩人躺在牀上聊起了賈姍姍的北漂經歷。許是興致所致,賈姍姍竟講起自己與一些圈內人士的風流韻事。吳良志非但不吃醋,反而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已經敏銳地感覺到這或許會是一個能引起轟動的新聞點。
更絕的是,賈姍姍有個習慣——每次和圈內人士上過牀之後,她總會寫篇日記。日記裏將時間、地點、人名、做愛時的感受,都寫得詳詳細細,甚至還偷拍過一些照片。
吳良志簡直如獲至寶,幾乎連夜就做起策劃。經過一番周密的部署,計劃得以正式實施。
幾天之後,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春海都市報》娛樂版刊登了一篇賈姍姍與某電影導演的性愛日記,並外帶幾張模糊的當事照片。該報道猶如一枚重磅炸彈,引起了軒然大波,迅速被國內多家報紙和網絡媒體在重要版面轉載。
緊接着,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相繼出爐,人物涉及某導演、演員、製片人、投資商等,雖然當事人全部以字母代替,但每一篇都辛辣刺激。加之社交平臺營銷號的推波助瀾,一時之間這個連「十八線藝人」都稱不上的賈姍姍的名字,竟然屢屢出現在各種社交娛樂平臺的熱搜榜上。
高潮當然是賈姍姍出面闢謠,並與《春海都市報》對簿公堂,狀告報紙造謠誹謗、侵犯個人隱私。當然,官司結果最後是不了了之,但卻讓賈姍姍賺足了眼球。短短幾個月,由於成功炒作,賈姍姍得到了如雪花般的演出通告,又是上各種網絡綜藝節目任嘉賓,又是做各種娛樂產品的代言人,可謂應接不暇。更幸運的是,她現在被國內一家著名經紀公司看中,簽約爲旗下藝人。在爲她洗白的同時,開始着力打造她向影視歌等方向發展。
賈姍姍上位,吳良志的目的當然也達到了。他憑藉此次系列報道,在報社迅速建立起威望,也爲他東山再起打好了基礎。
賈姍姍成名之後常駐北京發展,電話號碼也更換了,與吳良志徹底斬斷了聯繫。吳良志有自知之明,深知賈姍姍現在是大明星了,身邊圍着的自然是權貴富紳,他這個小小的副總編實在算不了什麼。可沒想到賈姍姍這次竟主動找上門來,這又讓他多了些遐想,也許自己又可以和姍姍妹妹……
再說賈姍姍這邊掛了電話,春意盎然的臉龐立刻冷了下來。以她今時今日的地位,公司有自己的團隊,根本用不着吳良志去造勢,只不過顧忌着吳良志對她的底細一清二楚,而且確實有恩於她,就這麼一聲不響地回到春海,如果吳良志一時惱怒在報紙上亂寫一通,會造成什麼影響還真不好說,畢竟她現在已經過了靠負面新聞博版面的階段。
說白了,賈姍姍給吳良志掛電話的用意,其實就是想讓他心裏舒服一些,省得生出什麼意外。可她哪裏會想到,此時吳良志正憧憬着與她舊夢重溫。
程巍然現在是一出支隊大門口便被記者們「長槍短炮」地包圍着,都希望他能透露點兒案件的相關信息。
程巍然當然不可能做任何表態。
他是案件的主要負責人,說的每一句話在記者眼裏都代表着官方發言。媒體捕風捉影是一回事,官方表態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因此引起社會上的恐慌,生出些極端事件來,可是要負責任的。再說什麼時候表態、該怎麼表態,那都是上面領導的事兒,根本輪不到他操心。只是記者的介入勢必會增加案子的偵破難度,在辦案的同時還要防着記者,不然警方的每一步行動都會被記錄成文字,暴露在人民羣衆的眼皮底下——當然,這裏面也包括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