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妙手無心
罪念 by 剛雪印
2020-1-2 18:35
1 雨夜兇案
8月30日。
早上,戚寧在中心剛開完例會,手機便響了起來。接聽後,裏面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你下樓來一下。」
戚寧拿着手機順勢把身子湊近窗戶,便看到程巍然的車停在市局大院裏。程巍然怎麼會突然找上門來?戚寧心裏一陣納悶。隨即趕緊把桌上的文件收拾下,三步並作兩步走出辦公間,向樓梯口躥去。下樓前,她特意在正冠鏡前整理了下自己的妝容和衣服。
一路小跑着出了市局大樓,來到程巍然車前。程巍然放下車窗,一臉嚴肅,也不吭聲,只是衝副駕駛方位使了個眼色。又耍酷!戚寧心裏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還是順從地上了車。
「你的分析是對的,兇手又繼續作案了!」程巍然發動起車子後,冷冷地拋出一句話。
一路狂奔,警笛也跟着吼了20多分鐘,程巍然將車停在南明醫院的門口。這家醫院戚寧坐出租車時倒是常聽廣播裏介紹,但還是第一次來。
走進醫院大廳,並未見到想象中人頭攢動的場景,掛號窗口前人影寥寥,來回穿梭的多是穿醫院制服的人,感覺上似乎這家醫院的醫護人員比看病的人還多。
整個醫院由東、西兩樓組成,東樓有急診、各診療科室和行政辦公區域,西樓是住院部。案發現場在東樓五層行政區域的一間辦公室的套房中。
眼前的死者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他身上一絲不掛,被一條繩子捆綁着,面朝窗外跪在大落地窗前。他耷拉着腦袋,彷彿在向世人懺悔他的罪過。視線往下,是一攤呈暗紅色的黏稠血液,順着血泊往上,駭人的畫面頓時映入眼簾:男人由胸腔到腹部,整個被切割開來,上身被繩索捆着的部分只能看見一道深深的血口;胸腔往下則是血肉翻飛。屍體的右手握着一把金色的手術刀。衣物被整齊疊好放在牀上。
現場異常安靜,恐怖壓抑的氣息懸浮在空氣中,彌散在心底。縱使經歷過無數案發現場的程巍然,此時都是一臉驚駭之情。更不用說戚寧,她胃裏一陣涌動,腦中一個名字在來回打轉——開膛手傑克。
站在套房門口的戚寧,看着林歡從屍體手中抽出手術刀放入證物袋中,不禁皺了下眉頭,強忍着噁心,輕聲問:「手術刀是醫院的嗎?」
「應該是屬於被害人的。」一名勘查員從戚寧身後走過來,手裏託着的一個木質刀架,「準確點說,那不是一把純粹的手術刀,是一個裝飾擺件,和這個底座是配套的,看刀柄色澤估計是鍍金定製的。」勘查員衝戚寧身後指了指:「先前它是放在被害人大班桌上的。」
「是惡作劇?」程巍然說,「兇手作案後,看到辦公桌上有一個手術刀擺件,便以愚弄的心態把手術刀塞到一個已經死了的醫生手裏?」
「不,雖然是臨時起意,但表明他開始進化了。」戚寧一臉嚴肅地說,「‘手術刀’一定是對殺人儀式的補充,有着特定的含義。」
「這麼說,他開始享受殺人的過程了?」程巍然問。
「所以他絕不會停手。」戚寧稍微瞪了下眼,鄭重地說。
兩人正議論着,徐天成拿着記事本走過來,說:「死者叫王益德,是該醫院的總院長。昨天晚上他總值班,早上沒有像往常一樣參加例會。院裏以爲他睡過頭了,便派人來叫,結果發現他被殺了。他愛人也在這家醫院工作,剛剛聽到消息暈倒了,這會兒在急診室輸液,情緒不太穩定。」
「要不我去跟她聊聊,我們女人之間比較好說話。」戚寧主動請纓說。
「讓她去吧,小戚沒問題。」徐天成幫腔說。
「注意態度。」程巍然沉吟了一下,叮囑道。
醫院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保衛科自然難逃其責。方宇去的時候,保衛科長臉色很是難看,昨夜值班的幾個保安也沒有下班,正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看來是剛剛被訓斥過。
幾個保安對訊問倒是很配合,不過醫院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想讓他們在茫茫人海里識別出有作案嫌疑的人實在太難。幾個保安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昨夜有什麼特別,沒辦法,方宇只能把希望寄託在監控上。可醫院行政區域並沒有監控設備,方宇只好粗略地看了一下有監控設備區域的錄像,也未發現可疑的身影,便讓保衛科拷貝一份帶回隊裏再仔細查看。
方宇正欲道別,保衛科長一臉賠笑拉住他,拍了下腦門,說:「哎呀,看我這腦子,被這羣廢物氣得差點忘了大事。我們在一樓男衛生間發現點問題,已經安排人手在那兒守着了,要不咱一塊過去看看?」
方宇點點頭,保衛科長便頭前引路,兩人很快來到門診大樓一樓長廊拐角處的男衛生間。衛生間現已停用,門口果然有人把守,方宇衝那人點了下頭,走進去。
隨即,方宇看到東向窗戶上的防盜網破了個大洞,地上散落着幾根鋼管,斷口處都相對平整,估計是有人用鉗子把鋼管剪斷後鑽了進來。方宇湊近窗戶,向外觀察。窗戶正對着一條馬路,不過中間隔着一大片綠化帶,夜裏從這個方位潛進醫院倒是不太容易引起過往之人的注意。
在徐天成的要求下,南明醫院將昨晚值班的醫護人員召集回院裏配合調查。據值班的醫護人員說,王益德在昨天晚上9點左右到各科室巡視了一圈,與幾個當班的醫生隨意聊了會兒天,又象徵性地巡了巡房,便說要回辦公室休息,之後就沒人再見過他。昨天晚上他們也沒有留意到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在醫院裏出沒,對住院病號的訊問也是一樣的結果,沒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
隨後徐天成決定去趟人事科,想查一下近期員工的人事流動情況,或許從中能找到些線索。
此時,王益德的妻子張靜正在輸液。她眼神呆呆的,臉上掛着淚痕,身子無力地靠在牀頭,顯然還未從突發而至的噩耗中緩過神來。
戚寧在病牀前安靜地站了一小會兒,扭頭看到牀頭旁的桌上擺着紙杯和熱水壺,便貼心地倒了杯開水遞到張靜手上。
「你是?」張靜抿了一小口水,把紙杯還回來,有氣無力地問道。
「我是警察,雖然這個時候不應該打擾您,但是職責所在,我希望能和您聊聊。」戚寧斟酌着字眼說,生怕讓人家覺得生硬。
「你說吧。」張靜微微點頭道。
「您丈夫他這個總值班的時間是固定的嗎?」戚寧問。
「基本上是。」張靜接着解釋說,「按規定院領導不需要值一線班,我們家老王總是處處以身作則,來院裏後始終都堅持每週值一次夜班。時間基本上都在週中,不是週二,就是週三。」
值班時間相對固定,難道王益德是一個特定對象?戚寧暗暗思索着,嘴上問:「您丈夫近段時間有什麼反常的舉動嗎?」
「沒有。」張靜很肯定地搖了搖頭,「和往常一樣,都很正常。」
「那和人結怨呢?或者曾經有沒有和什麼人發生過沖突?」戚寧連續問道。
「也沒有啊!我們家老王這輩子清清白白、兢兢業業,熟悉他的人沒有不說他好的。他不管在家還是在單位總是和和氣氣的,別說結怨了,都沒怎麼和人紅過臉。你可以在院裏隨便打聽,噢……」張靜正哀怨地絮叨着丈夫的好,不知爲何突然怔了一下,隨後眼神便有些遊離,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不自然。
「爲了能早日破案,還王院長一個公道,麻煩您再仔細想想,有沒有什麼人會特別憎恨他?哪怕是和什麼人之間有微小的嫌隙或者隔閡也可以說出來。」戚寧看出張靜情緒不對,便拿話點她,希望她不要有所保留,以利於破案。
「他……他和小趙醫生關係不怎麼好。」張靜遲疑了一陣,還是說出了一個懷疑對象。
「這個趙醫生怎麼稱呼?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戚寧追問。
「叫趙新民,他就是個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張靜沒好氣地說,「老王把他從公立醫院高薪聘請過來,讓他當上了科室負責人,指望着他能帶動科室多招攬病號。誰承想他還是那一套,循規蹈矩,不思進取,任務完不成,科室建設也搞得一塌糊塗,還到處嚼舌頭,編排我們家老王的瞎話。」
「趙新民在醫院哪個科?」
「他離職了,有一段時間了。」
「怎麼能聯繫到他?」
「這個我不清楚,我跟他沒什麼交情。」
「您和王院長認識一個叫於梅的人嗎?」戚寧這樣問,是想試着找出兩起案件被害人之間的交集。
「我不認識,也沒聽老王提起過這個名字。」張靜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不過我愛人是做領導的,在外面應酬挺多,他認不認識你說的這人我就不清楚了。對了,於梅是誰啊?」
「不認識就算了,那您好好休息吧。」張靜所知有限,戚寧不想繼續打擾她,便禮貌地告辭。
戚寧從輸液室出來,正好碰見徐天成和方宇一道走出電梯。戚寧先說:「被害人總值班的時間相對固定,可能跟於梅案一樣,兇手對他進行過長時間的跟蹤和觀察。」
徐天成點了下頭,說:「我這邊查到一個叫趙新民的醫生,他在兩個月前離職了,人事科給出的離職原因有些含糊其詞,而且問到他和王益德之間的關係時,人事科的人更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哦,王益德老婆也提到過他,說他跟王益德的關係不太好。」戚寧說。
「我和老徐剛剛聯繫上這個趙醫生了,正準備去會一會他。」方宇說。
「我跟你們一塊去吧?」戚寧請求說。
「那也行,」徐天成停下腳步,略微想了下,說,「要不你們倆去?程隊回局裏彙報去了,我留下坐鎮,再深入瞭解一下王益德的背景。」
「行,我們走了。」方宇接下話,與戚寧同時揮揮手,與老徐道別。
半小時後,戚寧和方宇如約在趙新民家見到了他。
方宇開門見山問:「你昨天晚上在哪兒?」
「哪兒也沒去啊!和老婆孩子待在家裏!」趙新民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說,「你們怎麼突然問起我這個?」
「王益德昨晚被殺了。」方宇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說。
「什麼?他被人殺了?」趙新民嘴張得很大,異常驚愕,「你們不會懷疑是我乾的吧?」
「你爲什麼辭職?」戚寧問。
「還不是拜那姓王的所賜。」趙新民輕蔑地笑笑。
「他逼你辭職的?」戚寧追問說,「爲什麼?」
「說來話長,」趙新民長出一口氣,平復下心緒說,「我和王益德原本就在同一家公立三甲醫院工作過,那時他是普外科主任,我在骨科工作。後來他跳槽到民營的南明醫院便沒了交集,只是聽說他混得不錯,偶爾還能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對他的採訪。去年年底,我們在一次聚會上偶然遇到,他向我發出工作邀請,許諾工資翻倍,並讓我做南明醫院的骨科主任。
「說實話這個條件對我來說還是很有誘惑力的,相比較論資排輩的慣例,到南明醫院工作對我的人生規劃會是個加速的飛躍,而且相對來說職業環境也沒有那麼嚴苛。不過真的跳槽過去,才發現現實遠沒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說白了,醫生在南明醫院更像是一個銷售,面對來看病的老百姓,腦袋裏想的全是如何收益最大化。以至於對老百姓的診斷結果沒病也說成有病,小病誇大成重病,濫開藥物,濫收費,濫用激素,濫用抗生素,甚至修改化驗單和B超檢驗結果。
「針對醫院種種不正常的現象,我向王益德反映過很多次,每次都是不歡而散。他總是拿出一副教化我的嘴臉,強調‘南明’是一家民營醫院,利潤當先也是理所當然的,勸我不要太迂腐,要懂得轉換思維,順勢而爲。可是醫生這份職業它關乎老百姓的身體健康和生命,思維再怎麼轉變,也不能害人吧?後來我也徹底地心灰意懶了,我管不了別人,但能守住自己的良心。起碼面對來看病的老百姓,我必須做到實事求是,有病就是有病,沒病就是沒病。
「當然,這種醫生最基本的職業道德行爲,在南明醫院那些唯利是圖的人眼裏就是異類,我也理所當然成爲王益德的眼中釘。他逐漸開始刁難我,抓住一些小毛病大會小會地批,之後又處心積慮對我做出減薪、降職、轉崗等一系列動作,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趕我走。那我就走唄,幹嗎要爛在那臭茅坑裏!」
「南明醫院這麼幹就沒出過事?」方宇問。
「出了事又能怎樣,賠錢了事唄!」趙新民搖搖頭,一臉無奈地說,「我隨便舉兩個例子。先講個婦科的,他們常年打着免費體檢的旗號把人忽悠進來,但凡來了肯定能檢查出嚴重的婦科病,更過分的是給人家孕婦檢查也是如此,勸人家把孩子打掉,先治療莫須有的婦科病。結果人真把孩子打了,回過味到正規醫院一查根本沒病,人家當然不能善罷甘休。
「還有一次是心外科,幾臺人工心肺機都是公立醫院淘汰下來的,小毛病不斷,報到院裏也就是修一修便湊合着用。結果那次進行心臟外科手術,心肺機突然發生故障不能正常工作,無法循環的血液聚集到患者大腦,嚴重損害了大腦組織,致使患者在兩天後死亡。這一次鬧得很大,人請了律師準備要和醫院打官司,媒體當時做了一系列相關報道。可最後還不是一樣,醫院與患者家屬私下達成和解,賠付一大筆錢,事件也就過去了。
「這南明醫院跟社會上那些黑心企業一樣,寧肯花費大價錢做廣告宣傳和媒體公關,也不捨得多花一分錢在改良技術和設備上。人死爲大,可能我說這話不太人道,但我還是很想說——王益德有今天是‘罪有應得’!」
2 線索中斷
方宇駕車往回返,本想在市局門前卸下戚寧,但戚寧表示要跟他一起回支隊去。她想去趟法醫科,一方面想當面感謝林歡在關鍵時刻給了她一瓶水,另一方面她也急於想知道王益德的屍檢結果支不支持該案與於梅案的相關性。
戚寧去了法醫科,但裏面的工作人員表示林歡在解剖室做屍檢,戚寧便又去了解剖室。
解剖室在地下一層,過道里瀰漫着來蘇水的味道,也許是潮氣太重,或者是心境的原因,戚寧從頭到腳都有一種陰冷的感覺。她不由得縮了縮身子,衝門上敲了兩下,聽到一聲輕輕的應答,推門走進去。
看起來屍檢已經結束,林歡也已經脫去防護服,披上了白色的醫生袍,正把一份報告塞進文件夾裏。她膚白如雪,及肩的鬈髮與稍顯飽滿的臉頰很配,身材本就高挑,再加上白色長袍的裝點,更顯出身姿曼妙,又透着濃濃的知性優雅女人味。
戚寧打量了下林歡,然後滿臉微笑地說:「你好,我叫戚寧,多謝你那瓶及時的礦泉水,不然我就出大丑了。」
「別客氣。」林歡擡頭瞅了眼戚寧,語氣淡淡地說。
「那天真不好意思,在現場有些失態,都沒顧得上謝你。」戚寧走近一些,繼續客套地說。
「第一次,很正常。」林歡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把文件夾放到一旁的桌上,然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戚寧。
戚寧突然有種感覺,林歡和程巍然說話的方式和表情簡直太像了。想想也還真是,這兩人郎才女貌的倒是挺般配,等程隊從亡妻的陰影裏走出來,攛掇徐哥和方宇給他倆撮合撮合,讓這個冷淡的女法醫好好收拾收拾他。
惡作劇般地想着把程巍然和林歡配成一對,戚寧不覺在心裏暗自發笑,但臉上還強裝正經地問:「屍檢情況怎麼樣?」
林歡沒應聲,抿了下嘴,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戚寧,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戚寧明白她這是在擔心違紀,便趕緊解釋說:「這個案子和於梅的案子,從犯罪行爲上看顯示出一定的心理畸變痕跡,有可能是變態連環案件。正好我的專業側重於犯罪心理的研究,對這樣的案件首先我自己很感興趣,更主要的是想試着幫程隊他們儘快鎖定犯罪嫌疑人的類型,所以……」
「嗯,跟我來吧。」沒等戚寧說完,林歡便招呼她到解剖臺邊。
戚寧在背後悄悄吐了吐舌頭,心說提程巍然還挺好用,莫不是這女法醫對他真有點意思吧?
解剖臺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被白布蒙着的軀體,揭開之後露出的人正是王益德。他整個人已經被清理乾淨,白裏還透着紅的胸前空空蕩蕩的,顯得格外瘮人。
想到原本活生生的人變成這副模樣的屍體出現在眼前,戚寧喉頭便一陣發緊,不自覺地吞嚥了幾下口水。
「你別老想着他是一具屍體,當作證據來看就沒那麼恐怖了。」林歡看戚寧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便開解道,隨後用手指了指王益德脖子,說,「看到沒,這道暗紅褐色的勒溝和於梅死後脖子上的勒痕幾乎一模一樣,不難想象是來自同樣紋路和材質的繩索。死亡時間是昨天(8月29日)21點到22點之間。胸腔到臍處被完全切開,銳器割斷了胸、腹主動脈,心臟被切除。切創面未見生理反應,屬於死後切割。現場還沒搜索到心臟,估計是被兇手帶走了。屍體胃裏未發現異物,手腕上有新添的創傷,說明他在遇襲時意識清醒,曾經反抗過。不過可惜在指甲裏未發現屬於他人的皮膚組織,可能被兇手清理過了。」
「兇手的反偵查能力很強。」戚寧插話說。
「嗯。」林歡點點頭繼續說,「死者是在呼吸完全停止至少五六分鐘之後才被捆綁和摘除心臟的,切創邊緣相對整齊,銳器的力度和方向都掌握得很好,手法相當熟練,不排除兇手從事着與醫學有關的,或者是屠戶、廚師等能夠熟練使用刀具的職業。」
戚寧也點點頭:「有這種可能。不過對有些變態殺手來說,他們就是有這方面的天賦。曾經出現過的一些剝皮、碎屍案例,雖然證據上顯示兇手的手法很專業,但事實上他們從未受過專業培訓,也從事着與使用刀具毫無關係的工作。」
「對,我也有所耳聞,剛剛我也只是提供個參考。」林歡邊說着,邊把白布罩回屍體上。
該謝的謝了,該看的也看了,戚寧知道林歡忙,自己不便久留,便欲告辭。走到門口,她身子頓了一下,隨即又折回林歡身前,說:「歡姐,你給我留個電話和微信吧。以後法證方面有不懂的問題,我就可以隨時向你請教了。」
「說下你的手機號,我給你打過去。」林歡抿了下嘴,露出一絲淺笑,從白袍兜裏掏出手機,「微信號就是我的手機號,你加下吧。」
「138……」隨着戚寧念出自己的手機號碼,她手中的手機也響了起來。她低頭擺弄了一陣,存了林歡的手機號碼,又加上了她的微信。再擡頭,戚寧口氣親暱地說:「歡姐,哪天咱一起吃個飯吧?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你給的是一瓶水,我必須得好好謝謝你。」
「別客氣。」林歡微微笑了笑,模棱兩可地說。
「說定了噢!」戚寧擡手比畫了個OK的姿勢,轉瞬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又一臉正經地說,「對了,我現在就有個問題要請教你。從法醫的專業上講,勒死這種死亡機制對被害人來說會有什麼感覺?」
目送戚寧的背影離去,林歡心底泛起一絲說不出的感覺。竟然兩次在案發現場看到這個女孩跟在程巍然身邊,而且憑女人的直覺,程巍然似乎並不像先前那麼排斥她了,如果這個女孩總是出現在程巍然身邊會發生什麼?未來這個女孩會在程巍然和她之間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由戚寧想到程巍然,林歡心裏更亂了:「巍然,爲什麼現在你還要拒絕我?告訴我爲什麼!如果你還走不出柳純遇害的陰影,那就和我說清楚,我可以等!」
隔天一大早,徐天成帶着王益德案的反饋資料走進支隊長辦公室。程巍然正在接電話,他努努嘴示意徐天成先坐。徐天成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坐到對面。好一會兒,程巍然才放下電話,臉上帶着少有的溫和。徐天成見他這副樣子,便知道電話那端的人是誰,也只有女兒才能讓程巍然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是楠楠的電話吧?」
「是啊,說他們班有個小朋友老欺負她,讓我去把人家抓起來。」
「孩子這是想你了,抽空回你媽家看看。」
「嗯。」程巍然擺擺手,說,「不說孩子了,王益德查得怎麼樣?情況都摸清楚了嗎?」
「大致差不多了。」說到案子,徐天成也嚴肅起來,「王益德,51歲,三年前從公立醫院跳槽到民營的南明醫院。其時該醫院剛創立,完全由王益德一手操辦,發展到今天的規模他確實勞苦功高,他也深受南明集團董事會信任。
「我們走訪了醫院領導和大部分醫生,普遍對他的評價都很高,說他有領導能力,也有業務能力,爲人一貫謙虛和氣,與上下級相處得都很融洽。他平日在單位給人的印象是很節儉,衣着樸素,沒有混亂的男女關係,私家車也非名車。」
「哼,說得這麼完美就意味着掩飾,人怎麼可能沒有缺點?」程巍然冷哼一聲接過話,「那趙新民的話可信嗎?」
「我特意找了一個朋友引見,在私下裏約見到一名南明醫院的醫生,他也跟我交了醫院的底兒,跟趙新民說的差不多。」徐天成譏笑一聲,說,「這些人把王益德捧得那麼高,很明顯心裏都有鬼,怕我們順着王益德這條線深挖下去牽連到他們。」
徐天成說着話,起身走到飲水機旁給自己接了杯水,邊接邊說道:「之後我們又暗地查了一下王益德的財產,發現他和他老婆名下共有三套住房——他們夫妻倆住一套,其餘兩套一套用於出租,一套他的父母住着。王益德夫妻住的那套房子,位於藍華廣場附近的一個高檔小區裏,房價據說現在一平方米要兩萬五左右。王的房子上下兩層,有200多平方米,裏面裝修、家居擺設非常奢華。除了房子,他老婆名下還有一輛過百萬的休旅車,所以王益德開着經濟型的私家車,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我們還調查了他們夫妻雙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沒有任何背景,根本沒有能力給予他們經濟上的幫助。在調查中也沒發現他做過任何的金融債券投資。可以想象這三年民營醫院的工作經歷,讓他累積了多少個人財富。當然這是他壓榨手下醫護人員的成果。而醫護人員又壓榨的誰呢?當然是去看病的老百姓!」
「這點毋庸置疑。」程巍然道。
徐天成正要接話,兜裏的手機響了,他便將水杯放到桌上,接聽電話。聽對方說了幾句之後,徐天成說:「我在程隊這兒,你直接過來吧,正好向程隊彙報。」
幾分鐘之後,門外響起敲門聲,徐天成應了一聲,推門進來的是進駐正揚律師事務所調查的老偵察員馬成功。徐天成開玩笑說:「怎麼樣,您這老馬一出,肯定是大有收穫吧?」
「那是當然,我老馬啥時掉過鏈子?」馬成功也笑着迴應,繼而從包裏拿出幾個檔案袋放到程巍然的桌上,「都在這裏面啦!」馬成功說完,坐到徐天成旁邊的椅子上,順手拿起徐天成剛剛喝過一口水的紙杯。徐天成忙過來搶:「想喝自己倒去。」
「小氣樣兒。」馬成功一手擋着徐天成,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
馬成功50多歲了,眼瞅着就快退休了,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到現在也沒混上個一官半職。不過,他的經驗畢竟擺在那兒,做事也穩妥,遇到細緻的活,老徐也願意用他。上面說了,老徐這人憨厚、沒有架子,和下屬都能打成一片。而馬成功仗着自己年歲大,與徐天成開起玩笑來就更加無所顧忌。
喝了老徐的水,馬成功一抹嘴,正色道:「正揚律師事務所是於梅一手創辦的,多年來她事事親力親爲,所以她這一死事務所便有些亂套。人心思動,員工情緒不穩,除了於梅的祕書,沒幾個人正經來上班。不過這也好,我們可以放開手腳想怎麼查就怎麼查。在祕書的配合下,我們將事務所近年來代理的訴訟檔案仔細地梳理了一遍。總的來說訴訟主要涉及職務犯罪、企業債務糾紛、企業破產清理,以及一些高端人士的刑事訴訟等幾個方面。」
「於梅能量不小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所代理的這些訴訟,都是關注度高、代理費昂貴的官司。她到底有什麼背景,能夠獲得這麼多高收益的案子?」徐天成忍不住插話說。
「背景不敢說,但感覺這於梅膽量不小。」馬成功咧了咧嘴,說,「檔案顯示,在最近幾年裏,於梅本人親自代理的官司勝訴率極高。其實不單是於梅,整個律師事務所的勝訴率都非常之高。但與之不相稱的是,事務所因涉嫌舞弊行爲被司法局多次調查,事務所因此被嚴重警告過兩次,有一名律師(吳鵬)被取消律師資格並被追究法律責任,另有一名律師因在代理某富二代酒後駕車傷人逃逸案中涉嫌串供、僞造證據,現正在被檢察機關調查。」
馬成功的話讓徐天成想到吳鵬的案例,便說道:「這樣看來,‘吳鵬事件’確實不是孤立的,於梅的律所之所以整體勝訴率超高,恐怕都得益於她在幕後的違規操控。」
「對了,你提的這個吳鵬所涉及作僞證的官司,我特意讓人跟進查了,檔案袋裏有詳細的資料描述。」馬成功嘆口氣,納悶地說,「反正總的來說,正揚律師事務所在業界名聲並不是太好,但奇怪的是,怎麼會有那麼多高端業務找上門呢?」
「這就是定位問題,她就是擺明了姿態,你找我來打官司,只要你肯出錢,我可以用盡各種手段讓你獲勝。」程巍然一邊翻閱馬成功剛剛提到的資料,一邊滿臉厭惡地說,「用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尤其越有錢的人越是這樣的想法。」
「不知道兇手作案和這些有沒有關係,除了吳鵬這個案子,其他訴訟檔案裏發現有作案動機的嫌疑人了嗎?」徐天成又問道。
馬成功起身,從檔案袋裏抽出一份材料交給程巍然,說:「都在這裏,我們篩選出的具有犯罪嫌疑的相關訴訟的對方當事人。在這幾起官司中,控辯雙方當時明爭暗鬥得很激烈,據說在官司進行期間還有人往律師事務所打過恐嚇電話。不過深入調查後現在也基本都排除嫌疑了。」
程巍然接過材料,隨手翻了翻,一臉失望地道:「咳,現在看來調查方向沒問題,不過線索基本都斷了。這案子真像老徐說的,有點邪門。」
三人談話臨近尾聲,聽到門外有人敲門,徐天成替程巍然應了聲,緊接着便看到戚寧走進來。
一瞬間,程巍然臉色冷了下來,雙眉也微微蹙起。這次戚寧讀懂了他的心思,趕忙擺手說:「你別煩啊!你現在手上有那麼多案子要辦,我哪敢再逼你!我就是來看看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
聽戚寧如此說,程巍然臉色才緩和下來,思索一下,道:「一會兒尹局過來參加案情分析會,你要是沒事也跟着聽聽吧。」
「好,好,好。」戚寧激動得一陣叫好,她明白這是給她多麼大的特權,更何況是程巍然這樣嚴謹的人。
「關於連環殺人案的想法,你再仔細推敲推敲。」程巍然跟着又說。
「嗯。」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戚寧也懶得猜他的用意,便應付着點點頭。
在一旁目睹兩人的交談,徐天成臉上不禁浮出一絲笑意,他分明看出這兩人對彼此的態度正悄悄發生着轉變。感覺戚寧現在說話的口吻就是一特瞭解程巍然脾性的老熟人,而後者看着戚寧的眼神也平和了許多。
3 專案組
刑警支隊會議室。
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尹正山坐在長條大會議桌的遠端,程巍然走過去坐到他右手邊,支隊一干辦案骨幹也一字排開陸續坐下,方宇拉着戚寧坐到他身邊。
會議正式開始,程巍然首先將案發現場的情況以及兩名被害人的背景資料詳細介紹了一遍,之後便是彙報案子的偵破進展,總結起來有以下幾點:
一、王益德被殺當晚,醫院值班人員和病人都沒有發現可疑人物,仔細看過醫院保衛科提供的當晚監控錄像,同樣沒有發現嫌疑人。但是通過勘查,基本上已經掌握兇手進出醫院作案的路線。南明醫院門診大樓一樓靠近防火通道左側男衛生間中窗戶的防護網遭到人爲破壞,兇手應該就是從這兒潛入醫院的,從而通過防火通道上到沒有監控的醫院行政辦公區域,實施作案。事後兇手清理了現場,而勘查員收集到的毛髮和指紋經鑑定都是陳舊的,意味着在案發現場沒有採集到任何可以指認兇手身份的證據。不過與上一起案件不同的是,被害人屍體被發現時,右手中握着一把手術刀。經確認,手術刀是一件工藝品,是被害人從網上定製的。至於景程花園的案子,由於天氣惡劣監控拍下的嫌疑人影像沒有參考價值,同樣該案至今沒找到目擊者,除了兩個腳印,兇手在現場也未留下其他痕跡。
二、兩名被害人在各自單位都身居要職,與之有利益關係的人羣比較廣泛。於梅這邊,馬成功等辦案人員從相關訴訟中篩選出幾位嫌疑人,其中除了一個出國的,一個病故的以外,對每個人都進行過訊問,沒有證據顯示他們與本案有關。辦案人員甚至找到了吳鵬所涉及的做僞證的官司的受害人——曾經在某賓館做過服務員的黃小柔。
自官司之後,黃小柔患上重度抑鬱症,不久便住進了精神病院。黃小柔是家中獨女,沒有男友,母親在外地工作,父親黃髮是一名出租車司機。案發當晚,由於天氣不好,黃髮和幾個車友聚集在一家小酒館喝酒。車友證實,在聚會中,黃髮沒有離開過小酒館。辦案人員從側面瞭解到,黃髮並不知道於梅纔是那次官司的幕後主使人。
王益德這邊,與他合作過的醫療機構都表示合作很愉快,並沒有產生過糾紛。至於醫療事故,南明醫院確實出現過幾起,但受害人家屬主要追究的是醫院或當事醫生的責任,而醫院也設有專門的部門和法律機構來應對,根本接觸不到王益德這個層面。所以到目前爲止,除了已經排除嫌疑的一名與王益德有嫌隙的離職醫生,還沒發現其他有明顯報復動機的嫌疑人。
三、隊裏組織人力對兩名被害人的家屬以及社會關係等進行了排查,至今還未找到可以將兩人聯繫起來的證據。家屬們都否認他們彼此認識,工作上沒有業務交往,手機、宅電、單位電話、社交軟件也從來沒有聯繫記錄,甚至連親戚朋友之間也沒有出現過交集。
四、技術處的法醫科和鑑定科對所有證物都進行了反覆仔細的鑑別,沒有發現可以聯繫到兇手身份的證物。案件中被用於勒頸和捆綁屍體的繩子正在排查相關銷售渠道,目前還未有結果。
綜觀兩起案件:
被害人都是被繩索從背後勒死的,也同樣被脫光了衣服,並被繩子捆綁住上半身,擺成跪立的姿勢。兩案中繩子的材質、捆綁的方式,以及繩釦的打法都如出一轍。兩案中兇手均有割掉被害人某個器官帶離現場的行徑。還有,讓人很費解的是,兇手在作案後把兩名被害人的衣物都整齊地疊好、擺放。
雖然兇手在兩起案子中的表現略有不同,但以上證據足以證明兩起案件系同一兇手所爲,已經可以併案調查。
案件的調查進展很難說讓人滿意,尹正山臉色很難看。程巍然看在眼裏,既尷尬又無奈,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衝尹正山說:「目前情況就是這樣,請局長指示。」
尹正山冷眼四下環視一圈,語氣嚴厲地說:「首先我要說的是,局裏對支隊這一階段的工作很不滿意,短短一個多禮拜連發兩起命案,你們竟然連一丁點兒線索都沒找到,你讓局裏怎麼向市裏的領導交代?怎麼向廣大市民交代?案子多、辛苦都不是理由,我也不管你們有什麼理由,既然穿上這身警服,就要有能力承受這份壓力!我宣佈,由即日起成立‘8·22專案組’(1),全力以赴偵辦此案。組長由我來擔任,程巍然支隊長爲副組長,全市所有警員取消一切休假,24小時候命!」
尹正山收住話頭,又對衆人目光凌厲地掃視一番,敲敲桌子,說:「你們都知道,我不喜歡說限期破案這種空話,但是留給我們的時間確實不多了。現在是8月下旬,備受矚目的春海國際商業博覽大會將在9月底開幕,緊接着又是國慶節旅遊黃金週,市裏要搞大型遊園以及彩車巡演活動。這兩項任務是市裏今年最爲看重的,而且對咱們市的經濟發展都有着深遠的影響。市裏已經邀請了國內外衆多政經人士以及媒體出席,屆時會有大量遊客蜂擁而至。如果到時候案子還解決不了,一方面容易模糊焦點,另一方面也會影響各種活動的順利開展,進而影響到春海市的整體形象。我想,這個責任有多大,大家心裏應該有數吧?好了,我也不多說了,你們看着辦吧!」
尹正山喘了喘,怒氣好像平復了一些,緩和口氣對程巍然說:「接下來怎麼打算的?」
程巍然沒接話,稍微欠欠身子,俯到尹正山耳邊低語起來。隨着兩人的「交頭接耳」,尹正山把視線投向戚寧這邊,然後眼神中帶着審視的意味點了幾下頭。
程巍然坐回椅子上,說:「剛剛我已經講過,兩起案子的兇手已經可以確定是同一個人所爲,但對於案件的性質、兇手作案的動機,以及案件未來有可能的走向,我們都缺乏有效的線索指引,所以我現在要請咱們市局心理服務中心的諮詢師戚寧,從犯罪心理和行爲科學分析的角度來闡述下案子。」
戚寧這會兒才明白程巍然讓她參與開會,還讓她理順案子思路的用意,不過她根本沒想到要發言,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好在關於案子的分析推論她早已成竹在胸,再一個她本身也屬於那種不會怯場的性格,所以她只是怔了一小會兒,便大大方方地說道:「眼下兩起案子可能和大家以往經歷的案件不同,通過分析兇手的行爲特徵,我認爲並不是併案調查這麼簡單,我們可能遇到了一個變態殺人狂,而且他隨時都會繼續作案!」
戚寧一張嘴拋出如此爆炸性的觀點,着實讓除程巍然之外的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尹局更是錯愕不已。從事刑偵工作將近30年,尹正山還沒遇到過這種案子,甚至追溯春海這座城市的歷史,也沒有發生過此類變態案件。雖然近年來偶爾會在公安部內部通報上看到一些有關變態殺人的案例,但他一直覺得那是極個別的、鮮有發生的,沒想到現在竟然出現在自己的身邊。
尹正山雖沒經歷過這種案子,但深知其影響性和危害性,他盯着戚寧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臉狐疑地說:「說說你的根據。」
「這樣,戚寧,你還是利用你的專業結合案情具體地講講,我們大家也可以順便學習、探討一下。」程巍然先於戚寧發話前,特意提醒了一句。
「那我就當着各位前輩的面班門弄斧了。」戚寧點點頭,衝程巍然投出意味深長的一瞥。她知道程巍然說這話的用意,是想讓她把論據說得充分一點兒,爭取獲得大家尤其是尹局的支持,便斟酌了一會兒,才說道:
「我知道,隊裏在處理這兩起案件時一直找不到兇手作案的動機,所以無法給案件定性。這是因爲變態犯罪人的動因是心理性的,沒有現實意義,是一種無動機殺人。他通過支配、操縱、控制他人的生命來獲取心理上的宣泄以及某種特殊情感的釋放,以至於這種犯罪人很少能夠自行終止。他們無法抑制自己的慾望,只能通過連續不斷地作案來獲取滿足,直到被毀滅或者出現不可抗力爲止。
「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兩起案件有三個明顯相似的特徵。第一個,作案手法相同。兇手採取了從背後突然襲擊以繩索勒斃犯罪對象的手法。這可能是他喜歡的,能給他帶來某種快感的一種行兇方式。當然這不是一成不變的,兇手會隨着連續作案累積的經驗,根據環境完善手法,並靈活運用。第二個,作案特徵相同,通常我們稱作犯罪標記相同。在本案中,兇手在勒死於梅和王益德之後,幾乎附加了同樣的看似與殺人無關的行爲,包括脫光被害人的衣物等。第三個,兩名被害人都處於中年以上的年紀,職業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醫生,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籠統地說都屬於服務社會大衆的專業人士,且事業有成,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最重要的,現在基本已經查實,他們雖然外在形象很好,但背地裏都做過一些違規甚至違法的勾當。總的來說,他們都是在某一專業領域裏有所成就的人,同時也都具有嚴重的道德缺陷。由此可以看出,被害人是具有固定類型的。
「以上三點,就是理論上判斷變態連環犯罪的三個要素。通常,只要符合其中任何一個要素,案件就可能是一起連環案件,而本案顯示的證據竟然與三個要素全部吻合,所以雖然目前只發生兩起案件,但我個人判斷這兩起案件肯定是一個連環殺手所爲。目前的分析就是這些。」
戚寧說完,長出一口氣。雖然她並不怯場,但畢竟還是第一次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分析案件,心裏還是有點緊張,手心裏也已經全是汗水。
分析行爲證據,剖繪犯罪心理,進而描述出罪犯輪廓的方法,作爲一種輔助手段運用在刑事案件偵破中,在歐美國家已經比較廣泛了。但國內接觸這方面信息比較晚,而且缺乏本土化的系統研究和專業人員,所以在實戰中運用得很少,大部分基層警員對此還是抱着觀望和審視的態度。
果然,戚寧話音剛落,會場中便響起一陣嘈雜,疑問聲也不斷涌現。
「小戚,就目前的兩起案件來說,你所謂的犯罪標記還是有不同之處的。比如說兇手在第一起案件中割掉了被害人的舌頭,而在第二起案件中則是切除了被害人的心臟,這是爲什麼?」馬成功首先發問道。
「哦,我說的犯罪標記相同,是指標記行爲所映射的心理需求相同。在本系列案中,割舌和摘心對兇手來說都是一種懲罰手段。」戚寧從容地解釋道,「兇手在兩起案件中,對每一個步驟都執行得非常嚴謹,標記行爲幾乎是重疊的,所以我認爲它是一種儀式化的標記行爲。這可能來自某種信仰,或者模仿影視和小說中的情節,也可能是兇手自己創造的。」
「兇手爲什麼要在第二個現場留下一把手術刀?留刀肯定有他的目的,那麼爲什麼在第一起案子中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這回是方宇在問。
戚寧盯了方宇一眼,心想這小子正經起來,提的問題還是有模有樣的。不禁抿嘴笑笑,說:「理論上說,變態連環殺手的標記行爲是不會輕易發生改變的,但他們人格中又都具有追求完美的天性,既然儀式被賦予了某種含義,當然是越完美越好。所以他們會通過不斷修正和完善,使得儀式寓意的表述更加趨於完美,其根本目的是讓自己獲得更強烈的控制感和滿足感。因此說,兇手留刀的行爲,可能是對儀式的一種補充。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兇手是藉此向咱們警方發起挑戰,如果是這樣就意味着兇手的作案升級了。」
之後,一干人等又七七八八地提了一些問題,戚寧都給予了令人信服的解答。程巍然看差不多了,便轉過頭對尹正山說:「尹局,您看……您的意見?」
尹正山一臉嚴肅,思索了一會兒,皺着雙眉說:「當你們討論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真像小戚同志分析的這樣,兇手是一個變態連環殺手,他是依照某種固定的類型去尋找被害人,那是不是說他們之間有可能毫無聯繫,不發生任何交集?若是這樣,那你們現在耗費人力的排查工作豈不是對破案沒有任何幫助?」
「不,不,不。」戚寧趕忙解釋,「他們可能不會產生現實利益的交集,但是並不表明他們互相完全陌生。一定會有某種關聯將兇手與被害人,或者被害人與被害人之間聯繫起來。道理很簡單,符合兇手作案條件的人可能有很多,他爲什麼偏偏選中這兩個人?這種關聯可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東西或者事件,也許他們曾經有過共同的經歷,或者只是經常在同一家飯店吃飯,或者喜歡同一本書,經常瀏覽同一個網站,又或者他們身體上某個器官有相似之處。總之,它會是一種很不起眼的、很少有人在意的關聯,但對兇手有特別的意義,所以大規模的排查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要更深入、更細緻。」
「哦,是這樣。」尹正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程巍然說,「你同意小戚的分析嗎?」
程巍然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一方面我們不放棄常規的偵查手段,另一方面讓小戚做出一份詳盡的罪犯側寫報告,然後我們有針對性地去排查嫌疑人。」程巍然知道像尹正山這樣工作嚴謹細緻的老刑警,心裏肯定更傾向於遵循實際證據辦案的方式,所以話到最後特意補了一句,「當然,主要人力還是放在常規排查上。」
「那就照你的想法來吧,雙管齊下比較穩妥。」尹正山衝程巍然重重點點頭,隨即又衝着戚寧叮囑道,「感謝你對刑偵的支援,不管有什麼發現,都要及時跟小程溝通,絕不能擅自行動。」
「是,是,是,您放心。」戚寧連連點頭,「我一定會及時與程隊溝通的。」
散會之後,尹正山故意走得很慢,與前面的人拉開一定距離。程巍然知道他有話要囑咐,便也慢下來等着他。兩人會合後,尹正山衝着戚寧的背影努努嘴說:「這就是心理服務中心總纏着的你那位?不錯,小丫頭有兩下子!」
「她學的就是犯罪心理學的實際應用,還算有點天分。」程巍然說。
「那你這是準備把她調過來?」尹正山問。
「不,我想還是維持現在這樣,案子有需要時再找她。」程巍然答道。
「這樣很好,畢竟這種輔助辦案方式在咱們局是第一次,還是要低調些,別讓人抓到把柄。」尹正山欣慰地點點頭,然後壓低聲音說,「你也知道,這局裏上上下下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們支隊!」
「明白。」程巍然乾脆地說。
「別光嘴上說,少給我惹點麻煩,聽到沒?」尹正山輕輕拍了一下程巍然的肩膀,臉上掛着溫和的笑容,「心理服務中心陸主任那邊我會打招呼,如果咱們有需要,讓她時間上儘可能給小戚行個方便。」
此時,尹正山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一位父親。他和老伴膝下無兒無女,一直以來都把程巍然當兒子看待。也許是某種緣分,小夥子初進隊裏就讓他喜歡得不得了,手把手地傳授經驗,一路呵護提拔。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現在坐的位子將來也由程巍然來接任。
與尹局分手後,程巍然回到辦公室,推開門見戚寧坐在沙發上,便衝門外方向撇了下頭,說:「待着幹嗎?回你們中心去吧!」
「哎,你這人怎麼這樣?用完我了連聲謝謝也不說,一句話就想把我打發?這都到飯點了,起碼請我吃個飯吧?」戚寧仰着腦袋說。
「好,謝謝你,至於請吃飯我真沒時間,回你們市局食堂吃吧。」程巍然語氣很不耐煩,但臉上的表情明顯是溫和的。
「小氣樣。」戚寧俏皮地緊了下鼻子,然後說,「對了,我還有個事。」
程巍然臉色一沉,問:「又要幹嗎?」
「您別總跟我這麼深沉,成嗎?」戚寧皺着眉,然後舉起右手,說,「好,我保證這段時間不再提心理輔導的茬兒。我是想向你請示,去趟景程花園做一次現場模擬,那裏是兇手有預謀連環犯罪的初始,應該會有某種特殊的心理痕跡。從我的專業來說,實地勘查以及現場案件重現,對罪犯行爲所映射的心理狀態,會有個更形象的判斷。」
程巍然稍微想了想,說:「好,我陪你去。不過待會兒我還有別的事兒,下午3點,我到市局門口接你。」
「好,我準時出來。」戚寧語氣又俏皮地說,「對了,你要是去的話,得幫我扮演被害人噢!」
4 模擬現場
景程花園別墅。
戚寧扮演兇手,程巍然扮演受害人於梅。兩人來到門口,程巍然裝作剛從門外進屋,戚寧站在她的身後,開始進入角色。
「那天晚上,我埋伏在你的門口,待你開門進屋的瞬間,我用事先準備好的繩索勒住你的脖子……」戚寧說着話,靠近程巍然的身子,手裏佯裝拿着繩索比畫着。
這是兩人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驀然間程巍然直覺香氣繞人,整個人都被一種彌散着青春氣息的女人體香包裹住,他不禁僵住了身子。但轉瞬,固有的道德感將他喚醒,立馬屏住呼吸,身子悄悄往前傾了傾,好讓自己與戚寧拉開些距離。
程巍然的動作沒有逃過戚寧的眼睛,他神情和身體的瞬間變化戚寧也都感覺到了,不禁啞然失笑。不過見慣了程巍然總是一副硬邦邦的做派,冷不丁這麼小男生般的扭捏,倒讓人覺得有些可愛。戚寧有心要捉弄他一下,便故意把自己的身子也向前傾了傾,腦袋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地輕聲說:「我用繩索在背後勒住你,你本能地掙扎。結果,將左手中的鑰匙甩到了小鞋櫃下面,右手向後抓,指甲劃到了門板上。」
「對,對,應該就是這種情形,王益德也是這樣。」程巍然藉着復原案發情景,趕緊甩開戚寧,「南明醫院院長辦公室在樓層的盡頭,靠近消防通道,兇手應該一直守候在樓梯拐角,待王益德從電梯裏出來走到值班室開門進屋時,突下殺手。」
看着程巍然滿面通紅裝模作樣的架勢,戚寧心裏樂得不行了,使勁抿着嘴不說話,生怕一張嘴便笑出聲來。
程巍然這才醒悟到自己被捉弄了,瞪了戚寧一眼,說:「正經點,繼續!」
戚寧擡手搓搓眼睛,掩飾笑意,隨即正色道:「我去過法醫科,林法醫給我解釋了勒死的死亡機制——勒死在法醫學上又稱爲絞死,被勒者因勒索壓迫頸項部血管、神經和呼吸道,而造成呼吸和血液循環障礙,最終導致死亡。林法醫還說,目前的兩個被害人,受勒部位分別在呼吸道和頸部血管上。而勒在這兩個部位對被勒者來說,其意識喪失較慢,窒息過程較長,死亡較遲緩。」
「也許這就是兇手的本意,他想讓被勒者慢慢地感受死亡,真是太殘忍了!」程巍然接話嘆道。
戚寧點點頭,眼神放空,喃喃地說:「我用繩索勒着你,感覺着你生命體徵的流失。你的心跳從慢到快到漸漸停止,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我想讓你知道,如果我不停地用力,你很快就會死去;如果我稍微鬆懈一點兒,你就能苟延殘喘。可以說,此刻時刻,你的生與死,以及存活在這世上的時間長短,完全取決於我的一雙手。所以說,勒死所帶來的是一種……」
「掌控他人的快感。」程巍然聲音沉沉地說。
「對!」戚寧應着程巍然的話,走向客廳的中央,指着白色的屍標記線,說,「接下來兇手將於梅弄到這裏,開始除去她的衣物。」
「你認爲兇手的目的是什麼?」程巍然問。
「一般情況下,讓被害人赤身裸體地呈現,主要有兩種動機——性和羞辱。但本案我覺得兩者都不是。於梅並沒有被性侵犯過,再者兩個被害人一男一女都被脫光了衣服,顯然說明脫衣的動機和性無關。至於爲什麼不是後者,那得先來說說整理衣物的環節。這個環節可能有兩種順序:第一種是兇手在脫掉死者的衣物之後,緊接着便開始整理;另一種是在最後清理現場時。我比較傾向於第一種,也說不出爲什麼,只是一種直覺。」
「也許你說得對,在驗屍報告中我看到過,於梅和王益德被捆綁是發生在他們停止呼吸數分鐘之後,若只是脫去衣物和將屍體擺成跪着的姿勢根本用不了這麼長的時間,所以整理衣物發生在這兩個環節中間是相當有可能的。」程巍然對戚寧的直覺非常認同。
「在以往的案例中,曾經出現過兇手殺人之後用衣物蒙上死者的眼睛和頭,或者像風林小區案一樣用衣服蓋住死者身體。前者意味着兇手和死者是認識的,或者他想把死者幻想成某人;後者代表兇手作案後內疚與懊悔的情緒。問題是兇手面對性別和外形截然不同的兩個被害人,都採取了同樣的舉動,這就不由得讓我覺得整理衣物是事先設計好的,是儀式的一個部分。我覺得它好像是一種……」戚寧遲疑着,把目光投向遠處。
「是一種什麼?」程巍然跟着問道。
戚寧收回目光,道:「好像是一種尊重——對生命的尊重。由此回過頭再來審視‘脫衣’的舉動,似乎也是設計好的,是一個儀式的組成部分,有一定的寓意,並不是隨性而發的羞辱動作。再者說,兩名被害人的背景信息中,並未顯示出所對應的需要用裸體來加以羞辱的事件。」
「那將屍體擺成跪姿並對上半身施以捆綁,以及割掉舌頭又意味着什麼?」程巍然問道。
「先說捆綁吧,你怎麼看?」戚寧反問道。
「會不會是因爲他性格謹慎,並不確定被害人已經完全死亡,怕出意外,所以才把她綁起來?」程巍然說道。
「有這種可能,不過兇手捆綁兩個被害人的手法都非常簡單,就是把繩子在身上繞幾圈,然後在背後繫了個八字扣,我們俗稱爲活釦。這種扣非常好解,即使在背後也不難解開。所以我覺得捆綁好像並不是爲了束縛死者,可能同樣被兇手賦予了一定的意義。」
「聽你這麼說我倒是也有印象,現場勘查時我也發現繩子捆得並不緊,好像只是象徵性地捆了幾下,只是它到底意味着什麼呢?」
「這個我現在還回答不了你。」
「那就往下說吧。」
戚寧點點頭,接着往下說:「下面就剩下跪着和割舌兩個環節。這兩個環節看起來比較好理解,但也最能反映出兇手的心理狀態,所以我把它們放在最後。很明顯跪着意味着審判,而割舌意味着懲罰。當然,這只是從表面上的解讀,而深層次的我們要挖掘這兩個環節的行爲能夠映射出兇手怎樣的心理。」
沒等程巍然說話,戚寧繼續說道:「現實中,如果一個人違反社會公德或觸犯了法律,自然會受到社會輿論的抨擊以及國家機器的制裁,而兇手選擇私下解決的方式,說明在他的意識裏認爲自己具有某種身份,具有審判和懲罰別人的權力。」
「權力……權力……」程巍然嘴裏反覆念着這兩個字,在戚寧的啓發下,他好像嗅到了一些端倪,「兇手是在享受權力帶給他的快感?」
「對!」戚寧重重地點了點頭,「兇手是一個追求權力型的連環殺手!」
5 往事重現
出了景程花園,天色已至傍晚,開着車的程巍然手機接連發出幾聲提示音。他擔心隊裏有急事找他,趁着紅綠燈的間隙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匆忙地看了幾眼——是林歡發來的微信,約他晚上到老地方見一面,說有事情要和他談。他猶豫了一下,把電話隨手撇到一邊,並沒有回覆。
雖然林歡在微信上沒具體說,但程巍然心裏很清楚她要談什麼,可眼下他實在顧不上她的情緒。由林歡程巍然又不可抑止地想到柳純,他始終認爲柳純遭到襲擊很可能是受自己的牽連所致。
在柳純遇襲之前,程巍然指揮刑警隊接連打掉了幾個具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在得到領導和社會肯定的同時,他也成了一些團伙餘黨的眼中釘。社會上有傳言說,有黑老大在獄中放話,要出價100萬買程巍然的項上人頭。
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程巍然對於這種傳言根本沒當回事,可自從柳純遇害之後他開始考慮傳言的真實性,也許柳純真的是代自己受到了報復。雖然隨後的調查並未找到這方面的線索,可柳純因自己而死的感覺一直在他心底裏糾結着。
另外,柳純去世之後,程巍然越發地發現她對自己人生的重要。柳純家庭條件優越,父親在市委辦公廳工作,母親是銀行系統的領導。可她硬是看上他這個小刑警,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和他結了婚。柳純身上雖然有些嬌小姐的脾氣,但結婚之後家務都是自己做,從來不用程巍然插手。她自己的工作也很忙,但仍把家裏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讓程巍然能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有了孩子之後,柳純也沒讓他操過心,程巍然甚至從未送女兒去過幼兒園。可以說,程巍然在工作上有現在的成績,柳純這個賢內助有很大的功勞,他每一次進步的背後,都有柳純的默默付出。
每每想到這些,再想想自己那一晚的所作所爲,程巍然都會渾身發燙,心如刀絞,內疚到難以名狀,甚至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可是悔恨來得太遲,柳純已經死了,生命的逝去意味着一切都成爲永恆——愛成爲永恆,傷痛也會成爲永恆,無法彌補。柳純的死猶如在程巍然心底繫了一個結,一個永遠也無法打開的結。
程巍然無比痛恨自己一時的心猿意馬和優柔寡斷,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心底的話跟林歡說清楚,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怕林歡接受不了,怕傷害她,想試着慢慢疏遠她,逐漸冷落她,讓她知難而退。可他想不到,越是這樣,林歡受到的傷害其實越大。
「幹嗎呢,還不開車?」紅燈早過了,程巍然還在愣神,戚寧趕忙提醒他。
「噢,沒什麼,」程巍然急忙啓動車子,掩飾地問,「兇手從現場帶走被害人的器官是爲了留作紀念?」
「對!那些是他的戰利品,他會在冷卻期內利用戰利品來重現作案時的快感!」戚寧說。
「兇手是個追求權力型的殺手,那麼你覺得他在現實中是個什麼樣的人?」程巍然又問。
「失敗者!」戚寧乾脆利落地答道,「對權力的渴求是出於憤怒,而憤怒是來自挫敗,來自對自我人生的無力掌控。在兇手的個人經歷中,坎坷、失敗總是伴隨着他,不管他怎麼堅持、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境遇。於是,這種多重失敗、反覆失敗,給他心理上造成嚴重的挫折感,其結局就是個體的失調和變態。但是兇手所謂的失敗,並不是我們慣常意義上的失敗,而是兇手內心的一種自我評定。從目前的證據看,我覺得兇手生活的層次應該高於普通老百姓,至少和兩個被害人處於相同的階層。」
「那爲何要把殺人過程搞得這麼複雜?」程巍然問。
戚寧笑笑:「你忘了,他是個變態。他需要一個對自我行爲認知的過程,而儀式便是用來將他連續殺人的行爲合理化、崇高化的方法。而且所謂的儀式肯定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有可能是某種信仰、某種經歷、某種興趣,或者某個令他記憶深刻的畫面。所以我們要儘可能把儀式的所有環節都搞明白,這樣才能知道儀式的邏輯性如何,合不合理。我們還可以根據兇手的行爲和他想表達的寓意,來解讀兇手的智商、受教育程度、職業,以及所處的環境。」
兩人說話間,前面的車子不知何故都停了下來。程巍然將頭探出車窗外,見不遠處光遠百貨商場的大樓下面正圍着一羣人,邊上有警察在維持秩序,所有人都仰着頭。程巍然循着衆人的視線望去,原來,在大樓頂樓的天台邊好像坐着一個人……
「不好,有人要跳樓自殺!」
程巍然趕緊將車子停到街邊,與林歡下車朝人羣跑去,兩人費了好大勁兒才擠到人羣前面。人羣前面有警察把守着,幾個消防人員正在緊張地鋪着氣墊,氣墊旁邊站着一個身着便裝、臉像黑炭的男人,他正一邊指揮消防人員,一邊衝着對講機裏說話。
「曲所!」程巍然朝黑臉男人喊了一聲。
原來,黑臉男人是光遠街道派出所所長曲志剛。曲志剛聽到喊聲四下張望,見是程巍然,便趕緊擡手示意民警將他們放進來:「程隊,你怎麼來了?」
「辦個案子正好路過,上面什麼情況?」程巍然問。
「劉教導員在指揮,情況危急,強行解救難度很大。輕生者拒絕和我們交流,談判專家還在路上。」曲志剛看着越來越暗的天色,一臉焦急。
「我能上去和他談談嗎?」一直在旁邊悶不出聲的戚寧邊仰着脖子望着樓頂邊說道。
「你是?」曲志剛飛快打量一番戚寧,一臉疑惑地問。
「您好曲所,我叫戚寧,是市局心理服務中心新來的諮詢師。」戚寧自我介紹道。
「局裏的心理諮詢師?」曲志剛眼睛一亮,隨即用徵詢的目光望向程巍然,見他並沒有做出反對姿態,便迫不及待地說,「那快上去吧!談判專家不也得經過你們培訓,你上去更沒問題!」
在電梯裏,曲志剛抓緊時間介紹說:「上面的輕生者叫李廣泉,是本轄區的居民,10多年前唯一的女兒李霖霖在這家商場走失。這麼多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懷疑是被人拐賣了,時常到我們派出所打聽消息,每年自己還都會到外地找一圈,反正一直沒放棄尋找孩子的下落。」
「孩子具體是哪年丟的?」戚寧問。
「2006年年底。」曲所長答。
「孩子當時多大?」
「10歲。」
「孩子是被這個李廣泉弄丟的?」
「不,是孩子的奶奶。」
「DNA錄入了嗎?」
「前幾年市局把所有縣市區的婦女兒童失蹤案件統一歸到打拐辦,打拐辦的同志特意去了李廣泉家,在李霖霖穿過的衣服上採集到毛髮做了DNA檢測,結果已經上傳到公安部數據庫,但至今也未有吻合的案例出現。」曲所長解釋說。
「他家裏現在什麼情況?」程巍然問。
「他是專門給人做傢俱的,祖傳的手藝,生計沒問題。據說夏季是他們這個行業的淡季,所以他每年就利用這幾個月出去找孩子。」曲所長嘆着氣說,「咳,他老婆兩年前得癌症去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孩子丟了上火有關,現在家裏還有個老母親。」
戚寧等人到了天台,見李廣泉背對衆人坐在天台圍牆上。圍牆高一米五左右,寬度很窄,感覺坐在上面,怕是一陣稍大的風、一個噴嚏都會讓人身子晃動。
聽到動靜的李廣泉回過頭掃了戚寧一眼,戚寧也趁機打量了一下他。李廣泉看起來沒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頭髮、臉龐乃至身上的短袖襯衫都很整潔,唯有斜挎在身上的灰色旅行包有些泛黑。他也不像別的輕生者那樣歇斯底里,手裏夾着香菸,眼神淡漠而疏離,似乎只是剛剛經歷了一次疲憊的旅行。
戚寧暗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平靜些。
「你別緊張,我只是來和你隨便聊聊的。」見李廣泉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戚寧一邊說着話,一邊試探着靠近圍牆。她在與李廣泉相距四五米的地方停下來,這個位置既不會給李廣泉心理上造成壓力,又能保證他聽得清自己所說的話。
「這一次你去哪兒了?」戚寧看得出李廣泉這是剛從外地尋女歸來,便以這樣的話題作開場白。
李廣泉默默吸着煙,整個人被一層薄薄的煙霧包圍着,彷彿接收不到外面的任何信息。
「這麼多年你應該跑遍大半個中國了吧?」戚寧繼續自說自話。
李廣泉表情和身體語言仍舊未有任何變化。
「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相信,我其實很理解你的心情。」戚寧刻意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纔講出接下來的話,「不僅是此刻,也許一直以來我們都面對着同樣的悲傷和困惑。」
戚寧的余光中,李廣泉的臉頰抽搐了一下,腦袋也略微向她這邊傾斜。
戚寧斟酌了下,語氣略帶傷感地說:「你是本地人,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差不多20年前,春海曾經發生過一起轟動一時的幾乎滅門的慘案,我就是那起慘案中的唯一倖存者。當天是我7歲的生日,爸媽張羅了一大桌子好吃的,還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姐姐送了我一個毛絨羊玩具和一張她親手畫的生日卡片。當然,我怎麼也想象不到,那也是我和他們最後的一次團聚。當天深夜,我的爸媽便在睡夢中慘遭殺害,姐姐被人擄走,和您的女兒一樣,生死未卜,至今杳無音訊。」戚寧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我真的好想好想他們,尤其是姐姐,她保護了我,卻葬送了自己……」
「我累了。」李廣泉突然接話,然後猛抽了幾口煙,接着將手中的菸屁股摁在圍牆上捻滅,扔到地上。他揮揮手驅趕了幾下眼前的煙霧,喃喃地說:「其實,都是命。就像這下面形形色色的人,有當警察的,有當官的,有當老闆的,有當工人的,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追求。有些人每天想着怎麼掙錢,怎麼當官,我每天一睜眼想的是我的孩子在哪裏,我應該去哪兒找她。這就是我的活法,痛苦,困惑,早就淡了。真的,只是覺得累了。」
「可是你不想知道你女兒當年爲什麼不見了?這麼多年她經歷了什麼嗎?」戚寧眼裏已經有了淚光,哽咽地說,「我爸媽和姐姐的案子,同樣至今也未有定論。我很想知道是什麼人要這麼殘忍地傷害他們,很想知道姐姐如今在哪兒,還在不在人世。」
「我不想騙自己了,」李廣泉悽然地抿了下嘴脣,露出苦澀的笑容,「就像你說的,這麼多年我的確找遍了大半個中國,卻沒找到一丁點女兒的消息。我越來越覺得,尤其這一趟回來,我有種強烈的感覺,我的霖霖也許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想,我應該‘下去’陪她和她媽了。」
「李叔,噢,說起來我應該和你女兒年紀差不多大,叫你聲李叔不過分。」戚寧操着真誠而又親近的口吻說,「李叔,我覺得咱們都要繼續堅持下去,無論最終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們都應該堅持等到‘答案’,纔不枉此生。」戚寧頓了頓,繼續懇切地說,「李叔,咱們一起努力去尋找家人失蹤的真相吧?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如果我這邊有你女兒的消息,也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呶,李叔,這是我的名片,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說着話,戚寧從褲兜裏掏出名片舉在手中,緩慢地試探着,向李廣泉靠近。
李光泉沒有立即伸手去接,扭頭微蹙着雙眉盯着戚寧的臉看,眼神中雖有些遲疑,但比先前柔軟了許多。須臾,幾番審視、思索,李廣泉終於伸手接過名片。
似乎覺得時機已成熟,戚寧大着膽子伸出雙手扶住李廣泉的身子,李廣泉便順從地被她扶下天台圍牆。
戚寧和程巍然靠在電梯兩邊,默默地對視着,戚寧臉上溼溼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兩個人的沉默一直延續到車裏,程巍然也不急於發動車子,等着戚寧把心情平復下來。其實他自己心裏一時也難以平靜,戚寧在天台上的講述太讓他震驚了。從戚寧的情緒上他看得出她說的都是真的,並非只是臨時瞎編的攻心故事。這倒也解開程巍然心裏的一點疑惑,先前他還有點想不明白,戚寧作爲國家重點公安大學的心理學碩士生,怎麼會願意回到春海這座小城,通過公務員考試來當一名普通的心理諮詢師呢?原來,她在計劃着破解家人遇害、失蹤的懸案。
「送我回家吧?」戚寧突然開口打破沉默。
「噢,好。」程巍然愣了下,發動起車子。開出不遠,他嘴脣微微動了下,似乎有話要說,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但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他決定幫戚寧完成一個心願。
次日一早,戚寧因爲堵車來得稍晚些,走進辦公間後,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個黃色的大紙箱子。她隨口問了句旁邊桌的同事,箱子是哪兒來的,同事說是程巍然送過來的。
戚寧趕緊把箱子打開,只一眼便紅了眼圈——她看到了爸媽的照片,他們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箱子裏便是她夢寐以求想要研究的,但苦於自己權限不夠無法申請調閱的,有關她家人懸案的卷宗。
…………
走廊裏,戚寧抹着臉上的淚水,用手機給程巍然發了條短信:卷宗我看到了,謝謝你。
沒想到程巍然瞬間便回覆:注意及時溝通,別擅自行動。
* * *
(1)第一起案子發生在8月22號,故稱「8·22專案組」,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