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獨眼禿鷲（上）

　翻轉，上升，而後猛然竄出水面，耀眼的陽光虛幻無比，彷彿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夢境，一場歷歷在目的夢境，一場由死到生的夢境。

　眾人被洶湧的湖水席捲出了周穆王墓穴，一旦浮出水面，所有人都忘情地呼吸起來，就像要將整個宇宙都吸進肚子裡去方肯罷休。

　四周是浩蕩澎湃的渾濁浪波，還有漫無邊際的萬里黃沙，頭頂一片清澈湛藍，陽光灑滿世界，我們彷彿重新活了回來。

　我仍舊緊緊拉著方詩雅，她瞇起眼睛看了一眼天空，嗓子裡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息，而後衝我燦爛地笑了起來，眼淚卻無聲地滑落了。

　我知道方詩雅這是過於激動，便一把抱住她，興奮地喊道：「我們出來了，我們得救啦，哈哈……」

　「格老子喲，青天白日之下摟摟抱抱成何體統？大學生，你還要臉不要？」趙五爺從旁邊游過來，一臉興奮地說，「詩雅妹兒，讓五爺我抱一下！」

　方詩雅紅了臉，但她還是象徵性地抱了一下五爺，把五爺樂得嘴都歪了。

　緊接著，便聽見接二連三的叫喊聲和歡笑聲，我扭頭往四周看去，見所有人都浮到了水面。老煙槍、露西小姐在我們左手邊，鞭王等人分散開來，零零散散地隨波沉浮。

　水面上泛起許多沉渣，有許多白骨若隱若現，大概是鴉群屍骨被衝了上來。趙五爺心裡還惦記著那些漢白玉雕成的各種塑像，心痛不已地大呼小叫。

　「一朝出牢籠，便作飛龍沖天起！」老煙槍用京腔念白，隨即豪放地哈哈大笑，「同志們，咱們從鬼門關回來啦，旌旗十萬斬閻羅，革命萬歲！」

　眾人受到感染，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就連鞭王等人看起來，也沒有以前那麼面目可憎了。

　等爬到岸上，所有人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便什麼也顧不上了，倒頭就躺在暖洋洋的沙地上，巴不得時間就此停留在此刻。

　我們暴曬在烈日之下，身上濕漉漉的，還沒有緩過神來，就像一群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魂，狼狽不堪。

　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反而起了零星的鼾聲，有些人實在太累，轉眼間就睡了過去。

　鞭王在一個一個地清點人手，他們還剩下十九人，剛才又有兩個手下死在了湖中。

　而我們這邊，就只剩下四人了，我雖然心裡對露西小姐非常有好感，但還是將她和史密斯先生算作鞭王他們一夥。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咳咳，誰能給老子一支煙？」

　老煙槍興致大發，高聲抒發著內心的豪邁之情，不想煙癮上來了，只管一個勁咳嗽著。

　趙五爺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地上，嚷道：「龜兒子喲，你以為自己是來度假勒？日他仙人板板，別說抽煙了，吃的喝的都沒有嘍，別想著葡萄酒了，尿倒是憋了一大泡！」

　他從地上一躍而起，小跑出幾步，竟背對著我們嘩嘩撒起尿來，眾人免不得一頓臭罵。

　「大學生，你快來看一看，我們出了薩珊城啦！」趙五爺突然叫了起來，一邊拉起褲鏈，一邊衝我擺著手。

　其他人都不理五爺，我本來也不想挪動身子，但見他神色間非常急切，不由地掙扎著爬起來，邁動著麻木的雙腿晃悠悠走了過去。

　走到五爺跟前，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薩珊城城門矗立在一座沙丘之後，我們果然已經出了薩珊城了！

　在薩珊城前聳立著兩座箭樓，它們的牆壁上還分別掛著兩面圓鏡，那是當初進城時無面怪吩咐鞭王掛上去的。這麼說來，現在充滿了湖水的地方，正是那一片殍浮之地。

　我細細琢磨了一下，心想所有一切都對上了，殍浮之地本就在薩珊城前。大概湖水勢頭兇猛，周穆王陵墓已經被完全淹沒沖毀，而我們則被衝到了城外。

　而且由於殍浮之地的塌陷，週遭地勢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許多沙丘淹沒進了水裡，又有許多新形成的沙丘聳立起來。怪不得我們一開始沒有看見薩珊城，原來是城門前堆積起了一大座沙丘。

　想起周穆王的墓穴，我才突然反應過來，我們算是將薩珊城底走了個遍，薩珊公主的遺體也找到了，可白如煙的遺物卻仍舊不知所蹤。

　難道這一次瓜州之行，真的要白來一趟了？不過令人安慰的是，我們沒有得到白如煙遺物，鞭王等人也是一無所得，雙方依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我們手裡還有三張人皮筆記，而鞭王那一方只有孟老頭的那一份，如此一想，我們竟還比他們稍有些優勢。事到如今，我只能這般安慰自己了。

　就在我心緒萬千之時，無面怪竟如同影子一般飄了過來，他就像死人一般說道：「可惜了，墓穴就這樣毀了。哎，也怪我當初大意了！」

　他指著那兩塊圓鏡，鏡子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我只能瞇起眼睛。

　我反應過來，想起當初要進城時，李神棍曾流露出對殍浮之地的擔憂，而我卻沒有放在心上，甚至就連無面怪這種高人都疏忽了。誰能想得到，一切都被李神棍料到了？

　再聯想到胡楊樹消失之前，暗示我們李神棍知曉許多隱秘，我不禁有些五味雜陳，拔腿就要去找李神棍。

　最好能把他弄醒，好好詢問一番，要是這老傢伙敢有所隱瞞，我就讓五爺去對付他！

　「白帆，我想我們還可以合作，不瞞你說，老夫還挺欣賞你。」無面怪悠悠開口，我邁出去的步子又停了下來。

　「呵，合作？你認為有可能嗎？跟殺害我外祖父的仇敵合作，我成了什麼人了？」我不禁提高了聲音，疾言厲色地說。

　趙五爺滿臉橫肉，指著無面怪就大罵起來：「黃鼠狼給雞拜年，你他媽的安的什麼心？老子遲早要讓你們這群烏龜屁老王八蛋血債血償！我們走，大學生，甭搭理他，日他仙人板板！」

　五爺憤恨不已，拖著我就往前走，身後卻傳來無面怪不冷不熱的聲音：「那個女孩就是白如煙轉世，她眉心的紅痣可是一大隱患哪，你們不想救她了？」

　我身子抖了一下，心裡雖然老大不情願，雙腿卻不聽使喚，再一次停住腳步。

　聽無面怪的語氣，似乎方詩雅的紅痣還有辦法祛除，他這老狐狸，算是抓住我的軟肋了！

　「無相大師，一碼事歸一碼事，如果你能幫詩雅消除紅痣，我自然有恩必報。」我轉向無面怪，誠懇地說道。

　無面怪似乎輕輕笑了一下，語氣中帶著一如往常的不屑：「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千頭萬緒，互相牽扯，怎麼能一碼歸一碼呢？老夫還不用你這樣的毛頭小子來報恩，你要報仇也好，報恩也罷，我都無所謂。不過，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人皮筆記！」我自然知道他想要什麼，以前也曾動過心思，只要他能解救方詩雅，給他人皮筆記又何妨？

　反正我已經將三張人皮筆記上的內容背透徹了，人皮筆記在不在我手裡，說實話沒多大的意義。但自從知道孟老頭手裡還有一張我沒有見過的人皮筆記，並且獻給了朱婷，我就有些猶豫起來。

　無面怪一旦湊齊了四張人皮筆記，萬一破解出其中的秘密，我們可就徹底喪失優勢了。

　在這一場爭奪戰裡，我雖然不知道最終要爭奪什麼東西，但非常清楚，人皮筆記是唯一的線索，誰佔有人皮筆記，誰就有了寶貴的先機。

　況且人皮筆記不屬於我一個人，它們屬於明教四大護法家族，屬於為了它們犧牲掉的老煙槍的戰友，屬於一夜之間急白了頭的方氏族長，屬於我的外祖父和趙五爺的兒子，還屬於為了救我們甘願被埋在黃沙之下的胡楊樹！

　談判又陷入了僵局，無面怪終於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他冷冷地說道：「老夫要提醒你一句，你體內還有毒氣未除，而這個姓趙的，身上還有蟲蠱，至於你那兩個眼睛裡有人影的同伴，多半活不過今年了。」

　他每一句話說的都是事實，語氣自始至終也是平靜無比，可卻讓我汗流浹背，覺得烈日下仍然寒氣刺骨。他在威脅我，用這麼多人的性命威脅我！

　「哈哈，我們早就把有限的生命獻給無限的光榮革命事業了，無需您老人家操心。」老煙槍笑著走了過來，他眉頭斜吊嘴角上揚，依舊是那一副欠揍的表情。

　原來他見我和五爺遲遲沒有回去，又跟無面怪說了半天話，放心不下，才趕了過來撐場子。

　無面怪冷哼一聲，一甩濕淋淋的衣袖，幽魂一般離開了。

　老煙槍問了事情經過，歎息道：「老子就知道反動派就是反動派，狗改不了吃屎，還得防著他們才行啊。哎呀，趕快回去，不能將小張他們丟在反動派人堆裡。」

　我們三人快速緊跟上無面怪，正走著，忽聽得天空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

　抬眼看去，在幽藍的天宇之下，一隻巨大的禿鷲展開翅膀，在湖泊上空盤旋著。

　「那是禿鷲，咱們重慶人叫作『餓老鷹』，這傢伙不會聞見死人肉味了吧？」五爺將手搭在眼前，皺眉說道。

　老煙槍不滿地說：「哪裡有死人肉了？五爺，你說點好話行不行，或者就乾脆閉嘴，沒人把你當啞巴。」他譏諷著五爺，卻突然頓了一頓，叫道，「哎呀，那禿鷲只有一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