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利亞,一切都是瑪利亞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當他把靴子脫下來的時候,我們恨不得打死他。
當他進入我們牢房的時候,我們忽然聞到一股混合了動物、菸草、汗臭、恐懼和皮草的味道。他是個波蘭人。可是他像個日耳曼人一樣,有著無聊的金黃色頭髮。這些金髮男人總是無聊的。他也一樣。看上去還有一些脆弱。他只會講一點點德語。但是他的口袋裡有一張漂亮的彩印畫。他總是長時間地對著它做禮拜。他把它放在水杯對面他的小板凳上。他用波蘭語大聲地做著禮拜。這張彩印畫的畫面五彩斑斕,周圍一圈是金色的。上面畫了一個穿著藍色衣服、拿著紅色手帕的女孩。衣服是敞開著的。可以看見一邊的乳房。白色的。很小。但是它很適合用來做禱告。也許它,白色的乳房,只是被看作某種道具。另外,還有一些太陽的光芒圍繞著女孩的頭部。除此之外,她看上去很無聊。我們都那麼覺得。
但是這個波蘭人對著她說:瑪利亞。他還一邊做著手勢,像是想說:喏,她難道不是個可愛的人兒!當他咧著嘴對我們笑,說著瑪利亞的時候,他想表達的是一些比這更溫柔的意思。也許這是一個溫和而虔誠的笑容,但是我們很恨他,以至於這笑容看上去像是冷笑。他說:瑪利亞。但是當他第一天晚上脫掉他的靴子的時候,我們恨不得打死他。他戴著手銬,想要這樣脫掉靴子,他得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戴著手銬脫靴子,這樣是很難的。就算是戴著手銬在臉上抓癢,就夠讓人不舒服的了。那時候晚上還有蝨子。這個波蘭人晚上也戴著「銬子」。他被判了死刑。當他把靴子擱在他邊上的時候,我們的牢房裡就能聞到一股特別糟糕的味道。這味道像一個磨人的吉普賽人一樣纏上了我們,這股放肆的、不可抗拒的、刺激性的、灼熱的和非常陌生的味道。它說不上一定讓人噁心。但是我們只能任其擺佈。這股動物一般的味道非常蠻橫。我注視著里比希。這個波蘭人坐在地上,坐在保利納、里比希和我之間。里比希看著我。波蘭,他說著又呆呆望著窗外。里比希幾個星期以來都一直踮著腳尖望著窗外。他每天有三四回開口說話。當這個新來的脫下靴子的時候,里比希說:波蘭。那時候他看著我,像要哭了。
慢慢地,我們開始習慣他了。他聞著有一股波蘭味。(誰知道我們聞到的是什麼味道!)但是他需要花一個小時去脫那雙靴子。這對我們的耐心是一種考驗。但是他戴著手銬呀。沒辦法打死他。他必須得有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去脫靴子。每天傍晚,當窗柵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動的時候,都是如此。柵欄是不動的。但是天花板看上去像一張蜘蛛網。一張蜘蛛網。每天晚上我們這裡就聞到一股波蘭味。里比希好久都沒開口說話了。當這個波蘭人在我們中間席地而坐的時候,里比希有時候會看看我。這就足夠了。慢慢地,我們就習慣他了。
他為此去清洗我們的便桶。總得有個人做這件事。保利納不太適合做這種粗重工作。里比希乾脆就不做。多數情況下,便桶是我清洗的。我需要鼓起勇氣,得找到各種託詞才能強令自己去做這件事,諸如:「反正一切都是臭屎」,或者「工作使人高尚」。現在輪到這個波蘭人做這事了。我不知道他需要什麼樣的託詞,它們一定很積極吧,因為我們發現他把便桶弄得特別乾淨。他也十分樂意做這件事,因為他一邊做還一邊輕聲哼唱著什麼。一些波蘭語的有意思的玩意兒。慢慢地,我們開始習慣他、習慣他的彩印畫,習慣他的禱告,習慣他的氣味。我們開始習慣波蘭。
我們甚至習慣了他紅色的裹腳布。他有兩塊血紅色的裹腳布,是用自紡線織成的。醋栗甜羹一樣的紅色。他每天晚上把裹腳布小心翼翼地解開,折疊起來,先左腳,再右腳,再把兩塊布上下疊在一起,放在草褥上枕著。然後,他拿著那張彩印畫走到角落,把它放在水杯對面的小板凳上,用波蘭語大聲地禱告。做完禱告,他對著我們每個人笑一笑,就去躺著了。他把那兩塊醋栗紅的裹腳布當作枕頭枕著。金色的頭髮配上醋栗紅的裹腳布,這看上去很好看。當我們第一天晚上第一次經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們恨不得打死他。里比希張了張嘴,想要說:波蘭。但是他放棄了,什麼都沒說。只有他的鼻翼還在那裡動了動。這也就夠了。隨著時間推移,我們也習慣了那兩塊裹腳布。也習慣了那個枕頭。
當他們把食物送來的時候,他正好在禱告。忽然,他那張無聊的小臉從他那個黑暗的角落裡轉向我們。他從對瑪利亞的吟唱中大聲喊出來:果醬!我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也許他說的是波蘭語吧。但是他很憤怒地一躍而起。他波蘭式地一躍而起,把陶瓷湯碗往里比希的手裡一塞,叫喊道:果醬!果醬!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接著他轉過身跪倒在地,又開始禱告。但是里比希從後面踢了他一腳。隨後,里比希說了他在432牢房裡最長的一段話。他模仿著那個波蘭人說話的樣子,想要去激怒他。
什麼?里比希叫道,你,你這個愚蠢的廢物!你這個波蘭鄉下豬!你,你這個偽君子!果醬,你喊什麼,果醬?我們以為你在祈禱,你在極樂之境和你的平胸聖母在一起。好好豎起你的耳朵,聽聽這裡到底有什麼吃的,行嗎?你,你,你這個貪吃的波蘭人只聽到果醬?
這個波蘭人站了起來。他說得很慢很有耐心:你想要幹嗎?一隻耳朵聽內心的聲音,一隻耳朵聽外面的聲音。一隻耳朵聽見瑪利亞,一隻耳朵聽見果醬。說著他把彩印畫壓在他的帆布外套上。壓在胸口,心跳的地方。
里比希不說話了。他把那隻果醬碗拿給我。但是他並沒有看我一眼。過了一刻鐘,他們把牢房打開,有咖啡,有麵包。今天沒有起司。有果醬。
但是他每天晚上還是和瑪利亞一起。跳蚤弄得我們晚上都睡不成覺。而有著祖母綠眼珠,貓一樣身材的女人們不會,要是把跳蚤捏碎,它們會發出一種類似於杏仁的甜味。它們聞起來像新鮮的血。女人香,多久以前的事了。女人讓我們在夜晚寧靜。但是跳蚤讓我們咒罵連天,直到天明破曉。只有這個波蘭人從不叫罵。但是有一天晚上,藉著月色我看見他把那張畫握在手裡。當我們的叫罵聲鬧翻天,他最多輕聲地嘟囔:瑪利亞,瑪利亞。臨近天亮時分,有時候能聽見旁邊的運河裡有鴨子撲稜著翅膀嘎嘎嘎地遊過。里比希每次都會發出哀嘆,每次都哀嘆:天啊,我要是隻鴨子就好了。然後一切都又變成原樣,滿是跳蚤、咒罵和女人。只有那個波蘭人在暗暗地說:瑪利亞,瑪利亞。
有一天晚上,我們碗櫥的門發出一陣聲響,我們都醒了過來。是那個波蘭人。他站住那裡,嘴裡還在嚼著東西。我們都很清楚,他晚上會把所有食物都吃乾淨。他晚上把所有東西都吃完。現在,他站在那裡,嘴裡還嚼著東西。里比希從草褥上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頭髮。但是還沒等他做些什麼,那個波蘭人說話了:你想幹嗎?餓啊!里比希放開他,什麼也沒說,又躺了回去。過了半個小時,我聽見他在那裡罵。波蘭,他說。只有這一句。
但是白天我們很難和他相處。每次從我們的走廊盡頭傳來帶著鞋釘的腳步聲,這個波蘭人就開始小聲而快速地哼唱。他被判了死刑。每次外面有看守走過,他都可能會被帶走。每次等看守走過,他才算能接著活下去。直到下一個看守的到來。每個白天他都有可能被帶走上千次。每個白天他都能活下來上千次。因為看守們每個白天要來回上千次。每次看守走過去了,這個波蘭人才停止哼唱,呼一口氣,看著我們說:瑪利亞,一切都是瑪利亞。他說:喏,你們看,她總是幫著我,這個好姑娘。每個白天,他都要說好多次,瑪利亞,因為看守一直都來來回回地走。每次他們走了以後,他都會十分鎮定地說:一切都是瑪利亞。這聽起來就像是:就是這樣。這把我們弄瘋了。而他還在那裡咧著嘴笑。但是他的眉毛上豎起了一道警戒線:晶瑩的小水滴。
有一次他們真把他帶走了。他害怕極了。他再也笑不出來。他只是站在那裡,極度地驚恐。我們恨不得打死他。
半夜時分,里比希忽然大聲地聞著什麼。接著他看看旁邊的草褥,上面空空如也。我發現,還能聞到波蘭的味道,他說。現在他走了,里比希接著說。保利納和我,我們什麼都沒說。我們知道,里比希因為恨過這個波蘭人而覺得遺憾。
四個月以後,我被釋放了。我得到地下室的被服倉庫取回我的衣物。地下室正在被清掃。為了讓過道更敞亮,二十個囚犯正跪在那裡,拿著鋼絲球擦地。忽然有一個人扯我的褲子。我往下看過去。是那個波蘭人。他抬著頭,衝我笑。
減刑了,他小聲說,減刑了。十五年,十五年!他眼睛放光,撫摸著他的口袋:瑪利亞, 他輕聲說道,一切都是瑪利亞。他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他狠狠地愚弄了一把司法。他做到了。整個世界的司法。
邱袁煒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