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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士的榮耀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就像一個打過蠟的月亮,這顆光光的腦袋在夜晚模糊的燈光裡游動。它游過死一般的車間。燈光閃爍不定,如同星辰照落下來的微光。頂著這顆腦袋的是一個乾瘦、筆挺的人,正在行軍。他抬起長腿,高高向前踢進空氣裡。他的腳步聲撞上冰冷的高牆,又帶著回聲彈回到地面,發出的聲音讓人感覺好像有一個營的人在那裡行軍。但其實只有一個人在孤獨的車間裡行軍,一個乾瘦、筆挺、有兩條長腿和一個光腦袋的人。頂著一顆光腦袋行軍,像古銅色的月亮遊過夜色中晦暗不明的車間,蒼白的、打過蠟一般的月亮,猛然向前一動一動。
  兩條長腿交替著踢向空氣。這個乾瘦的人踢著正步向前行進,穿過車間巨大空曠的矩形,動作標準且毫無瑕疵。向前踢腿。兩條腿被這個乾瘦的男人高高地刺入空氣之中。屬於這個光頭的兩條長腿,踢出標準且毫無瑕疵的正步,向前行進。光腦袋像銅一樣在夜晚模糊的燈光裡發著光,從裡面傳出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哼著代表普魯士榮譽和聲望的進行曲,《普魯士榮耀進行曲》:Dadadamdadamdadamdadam——
  但是,這個聲音忽然停止了。光腦袋用一個女性化的男高音發出一道命令,就像劃破寧靜的槍響,這個夜晚被這一聲尖叫嚇破了膽:全體都有,立——正!這個乾瘦的男人像樁子一樣站在車間裡,一動不動。接著又有聲音從光腦袋那裡傳出來,男高音,男高音,像槍響和某種銅管樂器:向左——轉。這個乾瘦的男人把自己的右腿用力地甩出去,身體閃電般快速地向左側轉去。他灰色的雙眼無神地盯著高高的車間牆壁。牆上有一扇窗戶,窗外是夜色,看著車間裡這根乾瘦、筆挺的柱子。光腦袋又發出一陣尖銳的叫喊,好像這個孤獨車間裡的一聲槍響:持——槍!這個乾瘦男人的手臂一直僵硬地、毫無生氣地緊貼在身體兩側,他忽然抬起手臂,彎曲著端在胸前。夜晚的車間,靜寂無聲。但是從這個光腦袋裡又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破鑼似地哼著代表普魯士榮譽和聲望的進行曲,《普魯士榮耀進行曲》:Dadadamdadamdadamdadam……
  在這樣一個被驚擾的夜晚,其他動物都驚慌失措地躲進了這個孤獨車間的各個角落。只有兩隻年老的紅眼老鼠列著隊從這個乾瘦、筆挺的人邊上走過,嘴裡還發出吱吱的叫聲——《普魯士榮耀進行曲》。死一般車間裡的紅眼老鼠。光腦袋又開始發出某種銅管樂器的聲音。《普魯士榮耀進行曲》:Dadadamdadamdadamdadam——
  但是在窗戶外面,有兩張被幸災樂禍的笑容拉寬了的臉。兩個黑影的手肘互相推擠了一下。接著兩張笑臉便從窗戶上消失了,被黑暗吞沒。直到街道的盡頭,他們還能聽見身後車間裡若隱若現的孤獨的男高音:Dadadamdadamdadamda-dam……
  第二天早晨,這個乾瘦、筆挺的男人在一間辦公室裡站著。那裡有一張寫字檯、一個文件架和一塊不太乾淨的手帕。寫字檯後面是一張睏倦的臉。除了嘴巴有些清醒外,滿臉都是睡意。他睏得可以,連下嘴唇都累得耷拉下來。這張睏倦的臉發出天鵝絨般的聲音,輕柔,又不會讓人聽不見。聲音伴著哈欠聲傳向這個乾瘦的人,他正站在寫字檯前。他在寫字檯前站得筆挺,視線穿過這張睏倦的臉,他用灰色的眼睛看著那塊不太乾淨的手帕。當天鵝絨般輕柔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裡,他挺了挺身子,站得更筆直了。
  您是夜間保全?
  是的。
  做了多久了?
  自從戰爭結束以後。
  之前呢?
  當兵。
  什麼軍銜?
  上校。
  謝謝。
  這個乾瘦的人像根柱子似的立在寫字檯前面,靜止、僵硬、麻木。只有灰色的眼睛悲傷地上下打量著那塊手帕。從寫字檯那裡又有天鵝絨般輕柔、睏倦的聲音向他飄過來:
  昨天晚上失竊了。工廠裡。您睡著了。
  柱子沉默不語。
  嗯,不然呢?聲音飄過來。
  柱子沉默不語。
  這張睏倦的臉從左邊晃到右邊,表示否定。
  隨便你說不說。明天就要審理案件了。您必須作為證人出席。醜聞啊,先生。你參與了嗎?
  這張疲倦的臉笑得很甜。柱子站得很直,沉默不語。
  天鵝絨般的聲音打了個哈欠:好,你不說就不說吧。明天您必須得開口。要嘛,您睡著了。要嘛,您是共犯。希望有人相信您的話。謝謝,您可以走了。
  這個乾瘦的人轉過身,向門走去。在門前,他側了側光腦袋,對那張睏倦的臉說:是公開審理嗎?
  天鵝絨般的聲音輕柔地說:是的,公開審理,先生。公開的。
  公開審理,這個乾瘦的男人點了點頭,又重複了一遍,好——公開審理。
  公開審理,這個想睡的人打著哈欠又說了一次。
  接著,這個乾瘦的人打開門,又關上,站在外面。門關上了,帶起了一陣風,裡面那塊不太乾淨的手帕在風中輕輕地來回搖擺。
  公開審理,這個人說,他手裡握著一塊發亮的金屬。它在他手裡響了兩下。他看見兩張正在冷笑的臉。他看見了一個擠滿了人的審判庭。那兩張臉在笑。接著整個審判庭的人都在笑。
  普魯士的榮耀,他輕聲地說,普魯士的榮耀。整座城市都在那裡。
  他手裡的金屬喀喀作響。接著,手高高舉起那塊金屬,指向那個光光的腦袋。
  一會兒之後,這個乾瘦、筆挺的人沉默地躺在地上,像一根折斷的柱子。旁邊是那塊金屬。光光的腦袋像一個熄滅的月亮,躺在這個半明半暗的房間裡。像一個熄滅的月亮。越過它,有無數的部隊在《普魯士榮耀進行曲》的聲音中進軍。充滿榮譽,列隊前行。列隊向前:Dadadamdadamdadamdadam……
  或者,是雨嗎?是雨落在暗紅色的瓦上?因為下雨了。雨下個不停。
  邱袁煒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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