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週日的早晨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收音機裡的晨禱在管風琴的轟鳴中結束了。阿門。親愛的上帝依然是個能幹的男人。哈利路亞。索博達警官的手四四方方,手指短短的,他用它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大。收音機裡正在演奏進行曲。他愛聽進行曲。他從桌上拿起那頂臭臭的汗濕了的皮警帽,嘴裡嘀咕了一句「阿門」,把帽子戴在自己像是打過蠟的頭上。硬硬的帽邊在它的腦袋上勒出了深深的皺紋,這是他幾十年如一日按照規章佩戴警帽留下的印記。帽邊和這條皺紋必須嚴絲合縫搭在一起,這才算一切就緒:帽子的下沿正好落在耳朵上方兩指寬的地方。這是先賢在執勤規章裡立下的規矩,不可違背,已經傳了好幾代了。光禿禿的桌球似的腦袋上環繞著一條紅色的皺紋,這已經是士兵服從命令的象徵。耳朵上方兩指寬的地方有一條紅色的皺紋,這是對古老傳統的尊重和維護,即使自然並沒有發展到為警帽進化出大小一致的腦袋出來。阿門——帽子戴好了。
他打開他的那把小刀。這是一把不錯的刀,雖然只是單刃的。但是這刃很鋒利。一把不錯的刀。基本上就是說,這刀粗糙、平常和管用。但是他覺得,這該是把不錯的刀。這刀確實也不錯。用這把刀可以很容易地完成這些事情:嫁接果樹,清理菸斗,切麵包,拆卸鬧鐘,清理指甲,削鉛筆,切人造蜂蜜。這是一把了不起的刀。它擁有不可思議的東方童話的魔力氣息:樹木、菸草、麵包、鐘油和蜂蜜。
今天是週日,三種香氣——三種典型的週日早晨的香氣——環繞在有些累但依然認真的刀刃周圍:禱告前清理菸斗產生的菸草味道——禱告時進行每週日例行清理指甲產生的大地的氣味和小花園裡泥土的氣味——還有禱告之後切一塊硬如石頭的蜂蜜塊產生的人造蜂蜜的氣味。切蜂蜜是週日早晨最重要的儀式,刀就是為了這個打開的。
一小塊黏糊糊的人造蜂蜜被放進嘴裡,黏在了被尼古丁染了色的牙根上,接著,他把椅子往後挪,挪動時發出了很大的摩擦聲,四四方方的手撐在有油斑和墨水點的桌子上,他站了起來。他伸手去搆一條黑漆皮帶,皮帶內側用墨水寫著幾個字:索博達警官,字跡很大,有些粗糙,但是看得清。那塊人造蜂蜜被從嘴的左邊挪到了右邊,索博達警官邁開左腿——這是符合規章的——開始工作:第二次巡邏,從1號到20號。週日早晨。八點四十。
週日靜謐安寧、蒙著一些土的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伴著鞋釘踩在地面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一個老年O形腿挑夫的腳步聲),索博達管區裡的囚犯聽見後,臉上堆滿了期待的皺紋,把耳朵貼在牢房門上。他們在很享受地期待著每週日例行的警官和9號的對話。在厚而笨重的牢牆後面,只有三位「旅客」沒那麼做:1號、17號和9號。
1號沒時間這麼做。他被判終身監禁,已經在這裡做了二十三年的勤雜工。勤雜工的意思是說:他要倒馬桶,要把食盆裝滿,週日早晨很忙,沒時間。通常,他可以把一大捆舊報紙帶進牢房。他會粗略地看看報紙上那些大人物的講話,然後把它們(講話)撕成手掌大小的紙片。這是他的任務。這些紙片會在發午飯的時候隨著食物一起穿過牢門上的蓋板送進各個牢房。每個牢房會拿到34張。這是一個星期的用量。用作衛生紙。(這些一小塊一小塊的大人物的講話會被粗略地瀏覽一下,然後被用掉。是的,這些講話被用掉。)人人都是文明國家的一員。
17號也不會把耳朵貼在牢房門上,去聽這場週日例行的談話。因為他在哭。他十六歲,他在哭。這是週日,而他在牢裡,他偷了一輛自行車進來的。沒有眼淚、絕望、無聲,他在哭。人類歷史上最最令人同情的憂傷在塗寫過的牢房牆上騎著一輛響著尖銳鈴聲的自行車:自行車——自行車——自行車鈴兒一直響。他在哭,因為家裡人在過週日,他們在吃蛋糕,在想著他。他們在想著他,上帝啊,他們在想,但是他們有蛋糕吃。所以週日上午八點四十分的時候,17號在哭,他沒把耳朵貼在牢房的牆上。
9號呢?9號沒辦法把耳朵貼在牢房門上,因為他的嘴貼在那裡。每週日的早晨,他都把嘴湊到牢房門上。因為他必須和管理這一區的警官索博達先生談一件要緊的事情。而警官索博達的聽力不是太好。所以9號必須把嘴湊到牢房門上。
然後——鞋釘踩地的聲音越來越近——警官索博達管區的所有囚犯都搖頭晃腦地笑著體驗了他們的週日「節目」。只有1號沒有體驗到,他在牢房裡把政治性講話撕成衛生紙。17號也沒有,他在哭。
怎麼了,9號?
我請求和警官先生講話。
可以,說吧。
我請求提一個問題,我是否能要求獲得我的牙刷的所有權?
9號,它在哪?
在我的行李裡面。
不行。
可以的,警官先生——
是,它是可能在那裡。但是你不能得到它。
能不能破例安排一下,把我的牙刷當面給我啊?
不行。
那麼——為什麼不行呢,求求你了,警官先生?
因為囚犯不能和他們的行李接觸。
為什麼不行,警官先生?
這是禁止的。
那能不能請您,警官先——
不行。
為什麼這樣不行啊,警官——
因為公務人員不能和行李接觸。
但是為什麼不行呢,如果我——
這是禁止的。
就不能破個例嗎,警官先——
不行。
為什麼不行,警官——
因為這是禁止的,我跟你說!
就這一次行不行啊——只不過是要一支牙刷啊!
不行!
為什麼不行,警官——
因為囚犯不能和他們的行李接觸。
這難道不是可能的嗎,如果您,警官先——
不行!
那為什麼——呃——不行呢?
因為公務人員不准和行李接觸。
警官先生,我請求提一個問題——
行,問!
我怎麼做才行呢?
怎麼做?
對,如果我想要我的牙刷的話。
這樣啊,您說的是這個。是,請您寫個申請。
那我今天能拿到紙嗎?還有墨水,警官先——
不行。
為什麼不行,警——
因為您每八週才能寫一次申請。您四周前剛寫過一次。
但是那是寫給我律師的。
不管。
那就沒別的——
沒有。
我不能在這裡蹲上幾個月卻沒有牙刷用!
您沒事偷著樂吧,至少您腦袋還在頭上頂著呢。這四年您一定能熬過去的。
這太可怕了!我可做不到四十八個月沒有牙刷!
您有什麼做不到的!我來跟你說點什麼吧。我已經五十七歲了,我從生下來就從來沒碰過那玩意兒。我老家的村子也從來沒有人認識這個小玩具。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即使沒有牙刷,懂嗎!我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懂嗎?你不會拿到牙刷的,懂嗎!懂嗎?
好吧,警官先生——
那麼,就這樣。
好吧。
愜意地、認真地、帶著週日心情地、平和地,索博達警官就這樣完成了他對1號到20號牢房的第二次巡邏。週日早晨。九點十分。
警官索博達管區的所有囚犯都把他們的耳朵貼在牢房門上,笑笑,或者搖搖頭。笑得或氣得直往牆上踢。
只有1號沒有這樣做。17號沒有這樣做。9號也沒有這樣做。
9號垂頭喪氣地坐在凳子上,和國家力量的抗衡已經讓他精疲力竭了,他把無力的恨意都發洩到木鞋上。他每週日都這麼做。他那把牙刷散發出來的玫瑰色氣味填滿了他剩下的精神生活。那把牙刷是玫瑰色的,花了他兩馬克四十五芬尼。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它了。
1號也沒有笑。他也沒有搖頭晃腦。他在撕衛生紙。每個牢房三十四張。撕完之後,到午飯時間就該發了。他被判了終身監禁,已經在這裡做了二十三年的勤雜工。
他要倒馬桶,要把飯盆裝滿。每週日早晨,他都要把大人物的講話撕成衛生紙。他沒犯什麼罪。當有人問他,他就說:有一個人死了,而我只是偶然地出現在那裡。是的,他是無辜的。所以他很滿足也很有耐心地撕著衛生紙。每個週日。三十四張,午飯時間送。終身。
17號還一直在哭。他十六歲,這是週日,家人們在家想著他,在吃蛋糕。他們在想著他——但是他們有蛋糕吃。他們對那輛要命的、鈴鐺一直響的自行車一無所知,它一直在他的腦子裡穿行。
他們在吃蛋糕,而他坐在這裡,哭。
這是週日的早晨。
邱袁煒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