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樁冠牙或者為什麼我的表兄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不再吃奶油糖了
  那是一家可愛的小電影院。矮矮的。它散發著小孩、興奮和糖果的味道。整個俱樂部裡面都是奶油糖的氣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在售票處旁邊可以買到它。十芬尼五顆。所以那裡到處能聞到奶油糖的氣味。總之它是一家很可愛的電影院。還很淳樸。進去看電影的觀眾很少超過兩百人。它是一家標準的郊區電影院。就是那種可以稱為「跳蚤箱」的地方。這稱呼並不帶任何惡意。我們的電影院名叫「維多利亞影院」。每週日下午有兒童專場。半價。但是奶油糖差不多才是更重要的。它們屬於週日,屬於電影院。一格羅申五顆。老闆也可以靠它來賺錢。
  可惜我的表兄有三十芬尼。那可是一大把奶油糖。在兩百個孩子中間,我們是其中最幸福的兩個。同樣的,我也是。因為我坐在他的旁邊,而且他是我的表哥。我們兩人很幸福。我所說的「可惜」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
  慢慢地,電影院裡漸漸暗了下來,這是種讓人享受的感覺。兩百張嘴裡發出的吃東西的咂巴聲在一瞬間弱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印第安人般的叫喊聲、跺腳聲和持續不斷的口哨起鬨聲,迴響在這家小電影院裡。電影要開始的這一段,是每週日幸福的歡樂集會。
  終於全暗下來了。銀幕亮了起來,後面響起嗡嗡的聲音。那時候也還會有音樂。叫喊聲停住了。四周又響起咂巴嘴的聲音。差不多兩百顆心一起跳動。電影開始了。
  後來已經沒有辦法仔細區分了。每次都會有很多打槍、騎馬、搶劫和接吻的戲。一切都是在動的。還有銀幕前面兩百條吃東西的舌頭。如果要回家講述看了什麼,就只記得打槍、騎馬和搶劫。接吻這事是略過不談的。反正這都是廢話。
  銀幕上騎馬和打槍的戲越多,嘴巴裡的奶油糖就越多。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銀幕上演一段騎馬荒野逃亡——咂巴嘴的聲音就變得像瀑布一樣響。
  那裡散發著小孩、興奮和糖果的味道。到處都聞得到奶油糖的氣味。
  銀幕上忽然出現了這樣的場景,全場尖叫起來:一個有著金色頭髮、富有英雄氣概的主人公騎著他忠誠的戰馬,被七個黑鬍子的強盜追趕——主人公向著布滿烏雲的悲劇天空投去英雄的一瞥——罪惡的跟蹤者躲在一片巨大的仙人掌組成的籬笆後面,拔出了他精準的左輪手槍。
  這本身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為兩百張孩子的嘴裡發出的叫喊聲,是這張銀幕上所有令人激動的情節的配樂和評論。但是這聲尖叫並不尋常。它異常地大聲和可怕。嚇得我後背發燙。對我來說,這聲尖叫非同一般,因為它是我表兄發出來的。接著他又叫了一次。聲音很大,就像是一隻被踢到的小狗發出的悲慘叫聲。然後叫了第三聲:驚慌失措的,沒辦法聽而不見。我的表兄就這麼叫了三次。
  他成功了。銀幕上的影像立住不動了。配樂也停了,燈亮了起來。
  要找到刺激我表兄發出三聲尖叫的原因並不容易,他剛才又喊又罵,還在那裡抽泣。但是大家接著就明白他是怎麼回事了,電影院老闆——他同時還是售票員和賣奶油糖的人——把一堆男人的髒話獻給了奶油糖。特別是他賣給我表兄的那些。
  但是這肯定是他自己的責任,我的表兄。他在家裡和醫生那裡多少次被懇切地提醒要牢記:看在老天的分上,千萬別再吃奶油糖了。他還是我行我素。這不就發生這事了嘛。那顆樁冠牙——我的表兄那時候已經戴上了,一顆真正的樁冠牙,我們所有人都關注它,覺得很驚奇——這顆樁冠牙被一堆奶油糖迷住了,偷偷地離開了它的樁子。
  我的表兄被銀幕上扣人心絃的情節吸引得呼吸困難,張大了嘴,這顆該死的樁冠牙趁著機會偷偷地和其他兄弟們脫離開,飛了出去。帶著冒險的心,這顆牙落到了電影院的椅子底下,不知滾到哪裡去了。
  找了十分鐘以後,大家都放棄了。這顆樁冠牙有太多有利條件不被找到。椅子上坐著兩百個孩子,他們不停地動來動去,誰還敢去椅子底下找一顆樁冠牙?口哨和叫喊都不管用。或許它早就作為這引發心跳的犧牲品落入了一個陌生的褲袋裡。不管怎麼說,它不見了。
  燈又暗了下來,銀幕亮起來,畫面從剛才定格的地方開始繼續播放。配樂也響了起來。我的表兄,之前還驕傲地吃著,後來哭到哽咽,現在在我邊上傷感地沉默著。
  終於一切都結束了。這就是郊區影院裡的一個兒童專場。銀幕不亮了,音樂不響了。它們也累了,所以結束了。但是前面有兩扇側門打開了,這兩扇門永遠充滿了驚喜,每週日,白色的、吸引人的午後陽光都穿過它們照進電影院。幾分鐘時間,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從這兩扇門走過,從他們的每週日的冒險裡走進每週日的空氣中去。
  我們是最後兩個,缺了牙的表兄和我,帶著鬱悶的心情和不祥的預感。我們互相看了看。沉默而克制。差不多像男子漢似的。雖然我們只有十二歲,也得像個男人。我能感覺到,表兄的眼睛裡似乎隱藏著給我的警告:如果你現在要笑的話,我會揍死你!
  我沒笑。我是五分鐘以後才笑的。變本加厲地笑。
  我們離出口還有兩三步的距離,週日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接著又一聲尖叫。尖叫的人,這回是我。
  我站住,停下不動,就好像我的腳指頭踩上了捕鼠器。我又尖叫了一次。帶著勝利的信心:
  天,我找到它了!
  我的表兄只是笨笨地小聲問我:誰?
  我尖叫了第三次:天,樁冠牙!我踩到它了!
  我把腳從厚厚髒髒的紅色地毯上抬起來。那顆樁冠牙就躺在那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一小塊硌著我的腳的硬石頭就是那顆不忠誠的樁冠牙。剛才有四百隻腳把它踢過電影院,帶到這裡。它自己可從來不敢走那麼遠。
  我的表兄最後又尖叫了一聲。
  接著他拿過這顆樁冠牙,雙眼注視著它,眼神中帶著怒氣也帶著欣喜,把它放回原來的地方——都沒拿夾克擦一擦。
  我們終於可以放聲笑了。在我們的淚水要順著脖子淌之前。如果發生了一顆牙忽然不見了這種事情,即使是我的表兄肯定也會笑得很大聲的。只要掉的不是他自己的牙。但是現在它終於又回到了它原來的地方,我們不明白,為何我們現在不可以放肆地笑話我們自己。
  我的表兄不再去想奶油糖這回事了。再也不想。我能理解。
  邱袁煒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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