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用的木頭

　　他把身後的樓門關上。他關得很輕，不讓別人發覺，雖然他想結束生命。生活，他不曾理解，生活裡的他，也不曾被人理解。他不被他愛著的人理解。和自己愛的人彼此交錯、漸行漸遠，正是這一點讓他接受不了。
　　但是還有一些別的問題，它們到處蔓延，無法一推了之，這些問題已經變得很大。比如，他會在夜裡哭泣，他愛的人卻沒有聽見。比如，他看見自己愛的母親變老了，而且他看見了這個事實。比如，他和別人一起坐在同一個房間，和他們一起笑，內心卻比以往更孤獨。比如，當他聽見槍響，別人都聽不到。他們都不願去聽。這就是和自己愛的人彼此交錯、漸行漸遠，他接受不了這一點。
　　他只是在樓梯間站著，想要上頂樓，去結束生命。他已經想了一晚上，該如何去做，現在已經下了決心：先要去到頂樓，那裡沒有別人，這是一切其他行動的先決條件。用槍自殺？他沒有槍，也沒有子彈。服毒？他並不確定這一定有效。萬一在醫生的幫助下又被救回來了，必須承受來自別人的愛與怕，和他們寫滿責備和同情的面孔，沒有比這更大的恥辱了。投水自殺？他覺得這過於激情四溢了。跳樓？這太吵鬧。不，最好的辦法還是去頂樓。那裡沒有其他人在。那裡很安靜。那裡一切都不引人注意，不會讓人發覺。那裡有個屋頂架的大梁。還有一個帶繩子的衣物筐。
　　當他把身後的樓門一關緊，就毫不遲疑地抓住樓梯扶手，慢慢地往上走去。樓梯間上面就是錐形的毛玻璃屋頂，玻璃裡嵌著類似蜘蛛網一樣的金屬網，看出去是一片模糊的天空，這使得屋頂下面成為最明亮的一塊地方。
　　除了頂樓之外，下面每層樓都有一盞黃色的燈照著。白天也亮燈。每天如此。但是最上面這裡一切都很明亮，樓梯、牆壁和扶手。這裡的一切也比其他地方更乾淨些，樓梯、牆壁和扶手，因為最後一個樓梯緩步臺很少有人用。除了那些有煤的人家。沒人有煤。或者有人要來這裡晒衣服，這也不會弄髒這塊地方。特別是樓梯扶手，看上去幾乎沒有使用過。上面還是亮棕的木色，看上去非常乾淨。底下樓層的那些扶手已經被用成深棕色，上面還有汙點和掉漆的地方。他緊緊抓住乾淨的亮棕色扶手，輕輕地往上走去，不想讓人發覺，雖然他想結束生命。他發現扶手上有一條寬寬的白線，它也許是淡黃色的。他站住了，用手指去感覺這條白線，三次，四次。接著，他回頭看過去。這條白線彎彎曲曲的。它沿著扶手一直向下延伸。是的，可以看出來，它一直向下延伸到底下昏暗的樓層，那裡它的顏色變得稍棕一些，但是整個色調仍然比扶手的木頭色要亮一些。他用手指撫摸著這條白線，忽然說道：我把它全忘了。是啊，這是我啊。這是我做的。
　　他坐在樓梯上。現在我想結束生命，而我幾乎把這件事給忘了。這是我做的。用的是卡爾海因茨的銼刀，小小的一把。我把它握在手裡，飛速地從樓梯上衝下去，銼刀深深地刻進了扶手的軟木裡。為了減速，在轉角的地方，我還特地用力地把銼刀往下壓。等我到了樓下，從頂樓到一層的整條扶手上已經有了一條深深的凹槽。就是我。傍晚的時候，所有的孩子都被叫來問話。我們樓下的兩個女孩，卡爾海因茨和我。還有隔壁的一個男孩。女房東說：這至少得花四十馬克。但是我們的家長很快就知道，這不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做的。要做這事必須得有一個特別尖銳的東西，他們很清楚我們沒有這樣的東西。除此之外，也沒有孩子會把自己家裡的扶手給弄成這樣。這是我做的。用的是卡爾海因茨那把尖尖的小銼刀。沒有任何一戶人家願意出這修扶手的四十馬克，女房東在下一張房租帳單上每戶都加了五馬克，作為維修嚴重損壞了的樓梯間的費用。有了這筆錢，整個樓梯間很快重新鋪了地氈。道絲太太得到了一副新手套，她的舊手套被開裂的扶手給弄破了。來了一個工匠，把凹槽的邊緣刨平，再用補土把它填平。從頂樓到底層。現在我想結束生命，而我幾乎把這件事給忘了。
　　他坐在樓梯上，手裡拿著一張紙條。樓梯扶手是我劃的，他在上面寫道。接著他在紙條頂部寫：致房東考夫曼女士。他把口袋所有的錢掏出來，一共二十二馬克，又把紙條疊好。他把它插進胸前的小口袋。他們一定能發現它的，他想，他們肯定能發現。而他全然忘記的是，沒有人還會記得這事的。他忘記了，這事已經過去十一年了，他忘記了。他站起身，樓梯嘎吱響了響。他現在要去頂樓了。他已經解決了樓梯扶手的事情，現在可以上去了，頂樓上沒有別人，那裡很安靜。他想在那裡再大聲對自己說一次，他再也受不了和愛的人交錯、漸行漸遠，他想要這麼做了。他就要這麼做了。
　　底下的門開了。他聽見，他媽媽在說話：跟她說，她不能把肥皂粉忘了。她無論如何不能把肥皂粉忘了。跟她說，那個小夥子專門開車去出拉木頭，這樣我們明天就可以洗東西了。她無論如何不能把肥皂粉忘了，把這個跟她說。跟她說，那個小夥子又回來了，爸爸就輕鬆多了，不用自己一個人開車出去拉木頭。那個小夥子開車出去，把我們明天要用的木頭拉回來。她可不能把肥皂粉給忘了。今天那個小夥子專門要為這事出去。爸爸說，這會讓他開心的。這些年裡，他都沒辦法做這件事情。現在他能去拉木頭了。為了我們。為了明天要洗東西用。跟她說，是他明天要開車去，她可不能把肥皂粉忘了。是他去。我們的小夥子。
　　他聽見有個女孩的聲音在回答。接著，門關上了，女孩從樓梯上跑下去。他看見她的小手滑過整條扶手。後來就只聽見她的腳步聲。一切又都安靜下來。安靜得能聽見聲音。
　　他慢慢地走下樓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下走去。我得去拉木頭，他說，當然，我把這事全忘了。是的，我要去拉木頭，明天要用。
　　他越走越快，手一下接著一下地拍著扶手。木頭，他說，是的，我得去拉木頭。為了我們。為了明天。我們的木頭。剩下最後幾級的臺階，他一躍而下。
　　透過樓上厚厚的玻璃屋頂，照進來一片朦朧的天空。下面幾層都靠燈照亮。每天如此。所有的日子。
　　邱袁煒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