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她不美麗。但我愛她,她那時候十七歲。我真的愛她。她的手總是涼涼的,因為沒有手套。她對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她說:我父親是頭豬。還有,她出生在里昂。
某個夜晚,她說:如果世界要毀滅——但是我不相信——那我們就去找一個房間,聽著音樂,把烈酒喝個痛快。接著把瓦斯擰開,接吻,直到我們死去。是的,我要和我的情人一起死去!
有時候,她也會對我說:mon petit chou。我的小高麗菜。
一次,我們在咖啡館坐著。單簧管的聲音就像腳邊有十隻母雞一樣,一直煩擾到我們坐的角落。一個女人在唱著性感的切分音,我們促膝而坐,不安。我們對視。她笑了,而我竟為這笑容感到憂傷,以至於她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我想到——她的笑容和她十七歲的年紀一樣——她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老婦人。但是我說的是:我害怕這一切都會逝去。她換了一種笑容,輕聲說:來。
音樂聲很暖,這讓我們在外面覺得冷,我們必須要接吻。同樣也因為那切分音和憂傷。
有人打斷了我們。一個少尉,面目模糊的少尉。鼻子、嘴巴、眼睛——都有,卻怎麼也組成不了一張臉。但是他穿著漂亮的制服,他認為我們不能在大白天(他強調了這一點)的街道上接吻。
我直起身子,做得好像認為他是對的。但他還沒有走開。
瑪格麗特憤怒了:我們不可以?噢,我們可以!難道不是嗎,我們可以!
她注視著我。
我腦子一片空白,而制服男還沒走開。我害怕他會發現什麼,因為瑪格麗特已經非常憤怒了:
但是您!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在夜裡,我都不會吻你的!哼!
他走開了。我如釋重負。我剛剛特別擔心他會發現瑪格麗特是個法國人。不過軍官也不是什麼都能注意到。
接著,瑪格麗特重新吻上了我的嘴。
有一次,我們之間鬧得非常不愉快。
我們在電影院看電影,銀幕上,巴黎消防員正在列隊行進。他們有一個慶祝儀式。他們行進的樣子特別奇怪。所以我笑了。我其實應該想一想的。瑪格麗特站起來,找了一個別的座位坐下。我清楚,我剛才的笑傷害到她了。我讓她一個人待了半個小時。接下去我得做些什麼了。電影院很空,我悄悄地挪到她身後:
我愛你。我愛你的頭髮和你叫我mon petit chou時候的聲音。我愛你的語言和你身上所有的陌生感。還有你的手。瑪格麗特!
我想,之所以我們沉迷於這種陌生感所帶來的誘惑,是因為最終我們總會發現已有的熟悉感,這實在太甜蜜了。
電影散場後,瑪格麗特要去了我的菸斗。她抽菸斗,嗆得直噁心。但是她是想要向我證明,她更加愛我。
我們佇立在河邊。夜晚的河水看上去漆黑一片,偷偷吧嗒吧嗒地親吻著橋墩。有時候河面會泛出一些零散的黃光,起起伏伏的樣子,好像是呼吸著的胸口:星星倒映在水中,黃色的,零散的。
我們佇立在河邊。河水隨著夜色流走,並沒有把我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也許它也不知道這航程的方向,不知道是否每個航程的目的地都是天堂。我們本該無條件地把自己託付給這夜晚的帆船——但是這條河並未向我們透露半點它的魔力。它或竊竊私語,或咯咯淺笑,對於它神祕的美,我們只能猜測到一點點。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它本可以踏過堤岸——踏過我們的堤岸,踏過我們生活的堤岸。我們本該讓這夜色捲走、吞沒。
我們深深地呼吸,覺得很激動。瑪格麗特輕聲耳語:
這聞起來像愛。
我輕聲回應:
但是這聞起來像青草,像水。河水、霧和夜晚。
你看見了嗎,瑪格麗特又輕聲說道,這聞起來像愛。你聞不出來嗎?
這聞起來像你,我用更低沉的聲音回答,你聞起來像愛。
你看見了嗎——似乎有聲音在重複這句話。
接著是來自河水的呢喃:像愛——你看見了嗎——像愛——你看見了嗎——
也許它說的根本不是這句話。但是瑪格麗特覺得,它偷聽了我們的情話。
忽然,有腳步聲向我們傳來,一盞燈晃得我們睜不開眼:巡邏隊!
他們在搜尋未成年的女孩,因為在夜裡,她們會在士兵的懷抱裡綻放,就像公園裡的花朵。不過,在巡邏隊隊長眼裡,瑪格麗特看上去已經夠年紀了。我們正準備要走的時候,瑪格麗特身上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她的裝扮吧,我猜。我們德國的女孩子不會這樣濃妝豔抹的。中士有時候也不是看上去那麼笨的。他要看她的護照。她很鎮靜。我就知道!他說,法國女人,這麼一張調色板一樣的臉。
瑪格麗特默不作聲,我也必須沉默不語。接著,他記下了我的名字,我和她又分開站著。
我知道,我至少得在兵營裡乖乖待上四週的時間。更不用說其他的懲罰。我還在等待,但是腦海裡沒有閃過什麼更好的結果。我把它告訴了瑪格麗特。
你四個星期不來找我?哦,那一切都完了,我知道。你就是懦弱。我懦弱嗎?我顫抖了嗎?你要把自己關四個星期!真丟臉,你一點勇氣都沒有。你不愛我。哼,我知道!
我每天晚上都翻越欄杆跑出來,但是這無濟於事,瑪格麗特只覺得我懦弱。對於阻止這件事情的那些無數的措施,她完全不去想像。過了一會兒,她又來了:
你不來?四個星期?不來?
我沒辦法出來,瑪格麗特。
更多的我也不知道。這對瑪格麗特來說是不夠的:
好!非常好!你知道我現在要做什麼嗎?
這我當然不知道。
現在我就回我的房間,把臉洗乾淨。整張臉。是的。然後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找一個新的情人。就這樣!是的!
她被黑暗吞沒。走了,離開了——永遠。
我獨自走回兵營的路上,我最好還是哭一場。我嘗試了。我把手摀在臉上。雙手有一股隱祕的味道:法國的味道。我想,今天晚上我不會洗手了。
我沒有哭泣。因為那雙靴子。每走一步,它們都發出一種無比卑鄙的聲響:
Mon petit chou——我的小高麗菜——我的小高麗菜——
你這個大頭菜,我嘲笑著月亮。它亮得那麼不知羞恥。否則巡邏隊是不會注意她的臉。那張調色板一般的臉。
邱袁煒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