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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因為戰爭很不愉快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那時候,父親還在。天一黑,人們在紫羅蘭色的暮色中看不見他了。但是能聽見他。如果他咳嗽。如果他穿過屋子,一邊走一邊咳嗽。人們還能聞到他的菸草味。這就夠了。這樣就能熬過那些紫羅蘭色的黃昏。
  之後,大家就有了女孩子,那些幾乎還沒有長出胸脯的女孩子。不過,能在紫羅蘭色的暮色中身邊有個女孩,就已經不錯了。在湖邊碼頭。在陽臺下面,晚上。她們的手都熱呼呼的。這就夠了。這樣就能熬過那些紫羅蘭色的黃昏。
  在那些俄羅斯房子裡,曾經有過一張老女人的臉,那時,其他人都在酣睡,而某人因大炮紫羅蘭色的吼叫無法入睡。一張老女人的臉,像抹布一樣的枯黃色,出現在那裡,這就夠了,它從一個房間角落裡,像一盞油燈閃著微光,照著酣睡的人。只有細長的槍枝發出金屬的光,像爬蟲類的皮膚:沉默、危險而明亮。槍枝使得俄羅斯房子中的暮色不再美好。槍枝的鋼鐵使原本柔和的黃昏紫羅蘭色變得冷冰冰。但是,這樣一張像舊皮子一樣的老女人的臉,在炮聲中顫抖著,會在人一生中每個紫羅蘭色的昏暗中閃爍。血跡斑斑。被炮口的火焰華麗地撕碎。在無盡長夜的淚水中隱沒。一張女人的臉。在城郊的窗簾後面,有時會看見這樣的臉,慘白。在城裡太多這樣的臉。在晚上。
  街上,這樣的夜晚是紫羅蘭色的。在城市窄小的街道上肯定是紫羅蘭色的。我們的城裡肯定是的。在平民百姓住的地方,街道都非常狹窄。那些充滿了雄偉追求的人。那些食指上和袖子上沾著紫羅蘭色墨水漬的辦公室職員。有時候還有黃疸病。裱糊匠的皮膚裡散發出油彩味道。水電工還因上次戰爭中吸入毒氣不停地咳嗽。或者類似。泥瓦工和郵差,因為走路太多,雖然行走如飛,但有些蘿蔔腿。公車清潔工神氣地穿著筆挺的制服。偶爾能看見一個在咖啡館演奏小提琴的人,或者有社會主義思想的詩人。皮膚呈煙灰色,長髮披肩,舉止粗魯。與眾不同。這些人住在城市狹窄的街道邊,那裡的晚上是紫羅蘭色的。
  傍晚,石頭的稜角都變成了紫羅蘭色,而且非常柔和,還有紀念堂般冰冷的大門通道,方方正正的出租屋樓群,還有曾經嶄新、如今變得灰舊的兵營,那些依然歪歪斜斜的柴房,都變成了紫羅蘭色而且柔和。像士兵一樣整齊排列的電線杆,甚至在傍晚紫羅蘭色的昏黃中昏昏欲睡。然後,就聽見長著透明翅膀的蛾子和蚊子,還有其他那些翅膀上有枯黃粉灰的夜間昆蟲,撲稜著翅膀撲向閃爍的燈光。
  一隻碗正在水龍頭下面沖洗著。裡面原來放著醋栗。沒有油汙,因為碗很快就乾淨了。能聽出來。它被放到碗櫃裡了。碗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又被關上了。它已經很舊了,所以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然後,好像在四個陽臺上,有人澆水,澆花的水。水從上往下,滴到街上。有時,會有一片花瓣跟著落下。枯萎了。從左到右——從左到右。然後落地。明天早上就會被踩壞。可能今天夜裡就被踩壞了。然後,有個女人的聲音說:你現在安靜點吧!對面有個小孩子喀喀喀地哭著,像快睡著的母雞。聲音半大不大。然後又聽到一個鋁容器被放到地上。很可能是床底下。可能是尿壺。然後,一扇門像哮喘病人一樣吭吭哧哧關上了。那個小孩還叫了兩聲。然後,從港口方向傳來一隻非常漂亮的汽船(肯定是一隻非常漂亮的汽船!)鳴叫聲。在施泰坎普酒館裡,他們今天晚上第四十次怪聲怪氣地大聲唱著:
  哦,我寧靜的山谷啊
  我千萬次地問候你啊
  所有這一切,使得傍晚變得越來越紫羅蘭色。
  現在,已經完全是紫羅蘭色了,連洛倫茨先生菸斗裡冒出的煙都看不清了。洛倫茨先生站在門前。他像是被隨便一筆抹上去的,在這黃昏的紫羅蘭色的背景前顯得模糊不清。這是因為他那藍紫色的制服。因為他是市政清潔工。其實,洛倫茨先生穿著制服,整個人幾乎被掩蓋,他已經被制服消解了。制服的濃重官員藍色,已經吞噬了他。這種國家的、濃重的紫羅蘭色。黃銅鈕釦像閃亮的十分錢硬幣一樣在房門中從上到下排成一列。這就是整個的洛倫茨先生。最上面漂浮著一團淺黃色的起司,那是洛倫茨先生的頭。那裡有時會出現一個紅點。那是洛倫茨先生的菸斗。但是,只有他吸的時候,才會有紅點。其他時候,只有一團淺黃色的起司在門洞中間。起司下面漂浮著像十分錢硬幣一樣的黃銅鈕釦。六個。三個一組。這是市政清潔工洛倫茨先生,黃昏時站在紫羅蘭色的門洞裡。
  他旁邊還有什麼東西。矮小、皺縮、灰色。上面是一個蒼白的圓盤。那是海倫娜。她呼吸困難。海倫娜是洛倫茨先生的妹妹。每三年,她進一次城,為的是看看哥哥是否還活著。他一直做清潔工。現在,他們兩個都站在紫羅蘭色的門洞裡。他穿著制服。她呼吸困難。剛才,他們看著天,盤算著海倫娜能否在下雨之前回到家裡。像硬幣,洛倫茨先生說,像好多硬幣。他說的是星星。然後,他突然說:不,你不能這麼說。這不對。我們這裡的路面不錯。你不能這麼說。我已經掃了三十七年的馬路了。路面並不差。這裡每塊石頭我都知道。它們都還很結實。不用動它們。
  我的意思是,這讓人很累。
  習慣問題,海倫娜,純粹是習慣問題。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嗎?我說的是比喻。象徵意義,你明白嗎?
  哦,你說的是象徵意義,象徵意義?
  是的,引申義,你明白嗎?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我知道了,引申義。象徵意義。在象徵意義上,路面都不好,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你看,我們城外面都是直接踩在土地上。所以我們總是知道,自己在哪裡,自己有什麼。可是,你們這裡,地上那麼光滑。在路上走一會兒就累了。然後就看不見那些濕滑的地方了。突然,人就已經摔倒躺在地上了。海爾曼,在城裡,人最後會躺在哪裡呢?我是想問你這個,最後躺在哪裡?
  你別說這些,海倫娜,不,別說這些。我們這裡的路面總是乾淨的。我掃了三十七年馬路。每塊石頭我都認識。每次掃完,路面都像被舔過一樣乾淨,我的好妹妹,像被舔過一樣!
  我知道,海爾曼,可……
  他們讓我在市政部門做了三十七年,我也不是吃閒飯的。我們都做了這麼長時間。我們都不是吃閒飯的,海倫娜,這個你得相信我。我掃過的街道,都像被舔過一樣乾淨,我的好妹妹,像被舔過一樣!
  這我知道,海爾曼。我說的是引申義,象徵意義,你明白嗎?
  象徵意義。但是我掃過的街道都很乾淨。不過,如果你說的是象徵意義,那你可能是對的。但是,別忘了,海倫娜,城外你們那裡,也不是所有地方都乾淨。農村什麼事都會有,我的好妹妹。
  我知道的,海爾曼,我知道。但是城裡——
  當然,城裡——
  他們兩個長時間站在門洞裡。天上變成了更深的紫羅蘭色。傍晚慢慢變成了夜。有時會有情侶飄過。整個城市成了紫羅蘭色。只有窗戶有時候是黃色或者綠色。有時候是紅色。但是其他都是紫羅蘭色。偶爾聽見情侶們那裡飄來一個字。有時候他們什麼也不說。紫羅蘭色完全吞沒了他們。紫羅蘭色吞沒了一切。
  洛倫茨先生一巴掌拍在額頭上。蚊子,他說,一不抽菸,蚊子就來了。
  我也要走了,他妹妹說,要不然就太晚了。
  是的,洛倫茨先生說,你別想太多,聽見了嗎?他肯定會回來的。經常聽說,有失蹤者突然又回來了。戰爭結束很長時間以後,還能聽說這樣的事。經常聽說。
  哎,你知道——
  不,不,海倫娜,你不能灰心。洛倫茨家的女人不能灰心,海倫娜。就算是為了孩子也不能。他們需要你,為了他們。你不許垮掉。再等等,說不定哪天他就會突然回來的。
  哎,海爾曼——
  堅持,海倫娜,堅持。聽著,你就看著吧,不定哪天他就會回來的。一切就都好起來了,海倫娜。這樣一場戰爭帶來很多不愉快。但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會好起來的。我也因為戰爭有不愉快,我可以告訴你。很大的不愉快。但是一切會好起來的,海倫娜,我告訴你,一切又會好起來的。我因為戰爭有山一樣大的不愉快。上一場戰爭。這一場戰爭。我可以小聲告訴你。這麼多年,我得打掃兩倍的街道。市政清潔工都去打仗了,連有病的都去了。留下的人,有山一樣大的不愉快,我可以告訴你。這麼多年,打掃兩倍的街道。邊吃飯邊打掃。然後掃帚還這麼差。然後街上還擠滿了人。每次他們從兵營出來去火車站,那些年輕人,我們就得跟在後面打掃三天。你覺得,否則從兵營到火車站的馬路會是什麼樣?我告訴你吧。但是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看著吧,海倫娜,他會回來的,我跟你說,他會回來的。一切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我們這裡也一樣。我們有那麼多不愉快。現在他們又回來了,那些年輕人。現在,戰爭過去了。現在,他們看見什麼就撿什麼。不,不光是當兵的。所有人。很快馬路上就什麼都沒了。現在沒人會扔掉什麼東西了,我告訴你。現在他們什麼都撿。原來他們把街道弄得那麼髒。從兵營到火車站的路上。還有音樂。那些孩子們。然後都是我們的事,我告訴你。這該死的戰爭。
  你這麼覺得嗎?海倫娜問。
  什麼?洛倫茨先生說。
  他還能回來?
  當然了,海倫娜,當然了。我告訴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想想那些街道。原來多髒。從兵營到火車站——骯髒不堪。每次一批士兵上前線,我們都得跟在後面拚命打掃。可是現在,戰爭過去了,現在的街道就像被舔過一樣乾淨。這還不光是當兵的,海倫娜。所有人。所有人,海倫娜。
  那就好了。
  你說什麼?
  要是他能回來 ——
  當然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海倫娜。你看著吧。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
  那就好了。是的,那就好了。
  洛倫茨先生的妹妹把這句話又說了好幾遍。每次都是:那就好了。然後,突然聽到了木頭敲擊的聲音。
  哦,是你啊,海爾曼。
  是,菸斗滅了。
  他把菸斗放進口袋。
  是的,他說。
  好吧,晚安,海爾曼。
  晚安,海倫娜,問孩子們好。
  好的,海爾曼。
  再來啊。
  好的,海爾曼。
  或者給我寫信。
  好的,海爾曼。
  你看著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看著吧。
  沒有回答了。她又回頭看了看。只看見他的黃銅鈕釦。其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就像硬幣,她想。然後那些硬幣就突然消失了。
  洛倫茨先生關上窗戶。都是硬幣,他想。洛倫茨先生想的是星星。然後他很快就睡覺了。他的制服掛在椅子上。制服是藍色。更靠近紫羅蘭色。市政清潔工的制服都是這個顏色。洛倫茨先生已經穿了三十七年。經過了兩次戰爭。
  外面,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穿過市郊。那就好了,她不斷地說。但是看不見她的人。夜,是深深的紫羅蘭色。夜色吞沒了她的身影。這個年老的女人穿著黑色衣服。不過她有時會說: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在一個陌生的國家,有一個村子。村子的農田裡,有個地方比別的地方高一些。大約一米八長,半公尺寬。但是,洛倫茨先生的妹妹不知道這個國家。也不知道那個村子。不知道那塊農田。這樣很好。
  任衛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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