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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小莫札特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從早上四點半到夜裡十二點半。城鐵每三分鐘開過一次。每次都有個女聲從擴音器傳到站臺上: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聲音一直傳到我們這裡。從早上四點半到夜裡十二點半。一共八百次: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
  李比希站在窗邊。從早上就站在那裡了。中午也站著。下午還站著。漫長的晚上也站著。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
  他已經在窗邊站了七個月,眺望發出那個聲音的女人。她肯定在那邊某個地方。可能長著非常漂亮的腿。豐滿的胸。還有鬈髮。可以想像她的長相。以及其他。李比希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往她唱歌的地方眺望。他腦子裡閃過一串祈禱用的念珠。每轉動一顆珠子,李比希都祈禱一句: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從早上四點半到夜裡十二點半。從早上就開始了。中午也是。下午還是。直到漫長的晚上: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每天八百次。李比希已經在窗邊站了七個月了,眺望那個女人。因為可以想像她的長相。可能長著非常漂亮的腿。膝蓋。胸。還有濃密的頭髮。很長,就像漫長的晚上一樣長。李比希看著她的方向。或者他是在看布雷斯勞的方向?但是布雷斯勞離這裡有好幾百公里遠。李比希是布雷斯勞人。他是不是晚上在眺望布雷斯勞的方向?或者他在心裡膜拜那個女人?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無盡的玫瑰花環。漂亮的腿。雷爾特街到了。八百次。還有胸。早上就開始了。還有很長很長的晚上的頭髮。從雷爾特街一直到布雷斯勞。直到進入睡夢。直到布雷斯勞。直到布雷斯——布雷斯勞街——布雷斯勞街——都下車——下車——都下——都下——都——都——布雷斯——勞——
  但是,保琳娜弓著背坐在他的凳子上,朝著手指甲哈氣。然後在褲子上磨指甲。他總是這麼做。已經幾個月了。他的指甲是好看的淡粉紅色,有光澤。保琳娜是同性戀。他曾經作為衛生員上前線。他挑逗傷員。他跟我們說,他只是給他們做了布丁吃。只是布丁。他因此被判處兩年監禁。他本來叫保爾。我們當然叫他保琳娜。那是當然的。漸漸地,他也不表示抗議了。被提審回來後,他抱怨說:我存的那些錢啊!我存的那些錢啊!那本來是我養老用的。養老用的。但是他過後就立刻忘記了這一切。他調整自己,以適應監獄生活。他變得很討厭。而且從此之後,他就只磨指甲。這是他唯一做的事情。並且是毫不避諱地公開做。他已經做了好幾個月。也許還要繼續做好幾個月,直到監獄裡空出來個位置讓他進去。給保琳娜的一張光板床。保琳娜一直在磨指甲。外面、在牆的外面,那個城鐵女人唱著八百行的英雄之歌。她從早上四點半一直唱到夜裡十二點半。唱歌的女人有鬈髮和大胸。她的歌聲一直傳到我們的牢房,她唱著傻瓜之歌,唱著單調的曲調,永恆的人之歌,傻瓜之歌: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可以想像她的長相。那個唱歌的女人。或許她會因為瘋狂而在接吻時撕咬。或許她會發出像動物一樣的呻吟聲(或許,當有人鑽到她裙子下面時,她會斷斷續續地說:雷爾特街到了。)或許,當有人晚上勾引她時,她會瞪大了游移不定的眼睛。或許她身上會散發出凌晨四點鐘潮濕青草的味道:冰冷、幽綠、美妙,還有,嗯,還有——這個女人每天唱八百遍:雷爾特街到了。雷爾特街到了。沒人去掐死她。沒人為我們著想。沒人去咬斷她的喉嚨,這個邪惡的女人。哦,不,不,因為她唱歌,這個城鐵女人,唱著傷感的思念世界家園的歌曲,那愚蠢的、無法抹去的雷爾特街之歌。
  不過也有些不讓人頭痛的日子。比如節日、慶典日和週日。節日和慶典日都是星期一。因為星期一我們可以刮鬍子。這是能突出男人特點的日子,是有自我意識的、讓人精神振奮的日子。我們每星期允許刮一次鬍子。都是在星期一。肥皂很差,水也是涼的,刀片非常鈍。(李比希罵罵咧咧地說,都可以騎著這刀片去布雷斯勞。他總是騎到布雷斯勞。他也騎那個城鐵女人。)刀片就是這麼鈍。不過所有的星期一對我們來說,就是星期日。因為星期一,我們可以在監督下刮鬍子。之後,我們牢房門被打開,外面坐著特魯特納,大腿上放著一個鐘。那個鐘又厚響聲又大,漆都磨掉了。特魯特納是下士,有胃病,五十四歲,有孩子,參加過世界大戰。脾氣暴躁。他在這裡的生活中扮演暴躁的角色。對他的孩子們,他肯定不暴躁。但對我們暴躁。對我們甚至非常暴躁。這很滑稽。每當我們星期一刮鬍子的時候,特魯特納就坐在我們牢房前,手裡拿著鐘,用鞋跟在地面(他的鞋跟釘了掌,肯定的)敲打出普魯士進行曲的節奏。聽著這樣的伴奏,我們經常劃破自己的臉。因為他不耐煩才敲打。因為他不願意我們刮鬍子。因為剛刮完鬍子的人都很高興。這是他不願意在我們身上看到的。他有胃病。在一所監獄裡當下士。所以他不高興。所以,每當我們刮鬍子,他都會生氣。他會不斷看他那醜陋又吵鬧的鐘。同時敲打出不耐煩的進行曲。而且,他的手槍套還敞著。他有孩子,手槍套敞著。這很滑稽。
  鏡子,我們當然是沒有的。人可能用鏡子切開自己的動脈。這是他們不允許我們做的。我們不配這樣悄悄切開動脈自盡。所以,他們在我們的小櫃子上釘了一塊亮鐵皮。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在那裡照一照。但是看不清裡面的自己。只能看個大概其。看不清自己其實蠻好的。因為就算能看清楚,也認不出自己了。那塊亮鐵皮是釘在我們的小櫃子上的。因為我們有個小櫃子。櫃子裡是我們四個人的飯盆。四個鋁盆。磕得坑坑窪窪的。還有很多劃痕。讓人想起看門狗的食盆。真粗俗,一個飯盆上寫著:從明天開始還有十七個月。另一個上面是畫了許多小十字架的日曆。伊莉莎白的名字在上面。寫了七八遍。我的飯盆裡只寫著:加湯。就這些。沒錯。有人在保琳娜的飯盆裡刻了兩個巨大的乳房。每當他端起湯,那兩個巨大的乳房就朝他咧嘴笑。就像命運的眼睛。可憐的保琳娜。他根本不適應這種方式。但是他做過布丁。這就是對那個的懲罰。或許他就是因此才餓瘦的。或許他一看見那兩個乳房就噁心。
  昨天晚上,莫札特把他的藍色襯衫扔給我。現在我不需要它了,他說。今天他被審訊了。他們今天早上來把他帶走了。他們說我偷了一個收音機,莫札特說。現在,我穿著他的藍色襯衫站在我們的鐵皮鏡子前,照著我自己。保琳娜看著。我很高興得到這件襯衫。因為我的那件在除蝨的時候開線了。現在我又有了一件襯衫。而且淺藍色很適合我。至少保琳娜是這麼說的。我也這麼認為。藍色很適合我。只是領子扣不上。莫札特是個矮小柔弱的傢伙。他的脖子像黃毛丫頭那麼細。而我的脖子比他粗。(黃毛丫頭的話是保琳娜說的,他總這麼說。)就敞著領子吧,李比希站在窗口說。那樣你看上去就像各位社會主義者。
  不過那就會露出胸毛了,保琳娜說。那多有魅力啊,李比希回答說,他又盯著那個擴音器女聲的方向。
  莫札特的確非常非常矮小柔弱。他的脖子就像黃毛丫頭那麼細。(保琳娜總是這麼說。)
  然後,我們的匈牙利湯來了。其實就是熱水裡放了點辣椒。喝下去,肚子裡火燒火燎的。這樣就會覺得飽了。這很重要。但是,事後得沒完沒了地蹲廁所。
  吃飯的時候,莫札特回來了。他被提審了。四個小時。他有些窘迫。特魯特納打開牢房門,放他進來。但是,他沒有去掉莫札特的手銬。我們覺得很驚訝。他們怎麼你了?我們三人異口同聲地問,同時緊張得把湯匙又放回桌子上。脖子痛,莫札特說,他顯得有點窘迫。我們沒懂他的意思。
  下士的手槍套敞著。他像個巨人站在牢房門口。其實,他最多只有一米七。快點,收拾您的東西,莫札特。莫札特收拾他的東西。一塊肥皂。他的梳子。半條手絹。兩封信。沒有別的了。他非常窘迫。
  您跟您的同伴們說說,您都犯了什麼罪。他們願意聽。莫札特吃了一驚。特魯特納說這話時,露出一臉令人厭惡的樣子。他在家裡肯定不是這副令人厭惡的樣子。莫札特很窘迫。
  我穿了中士的軍服——莫札特開始講述。
  儘管——特魯特納幫著他講。
  儘管我只是個上等兵。
  繼續,莫札特,還有什麼。
  我戴了騎士十字勛章 ——
  儘管,莫札特,儘管 ——
  儘管我只能佩戴東部紀念章。
  繼續,莫札特,大膽說。
  我休假超期了 ——
  只是超了幾天,是吧,莫札特,只不過超了幾天?
  不是的,下士先生。
  那是多久,莫札特,你超了多久?
  九個月,下士先生。
  這叫什麼罪,莫札特?休假超期是什麼罪?
  不。
  說呀?
  臨陣脫逃,下士先生。
  正確,莫札特,非常正確。您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拿了收音機。
  是偷,莫札特。
  偷了收音機,下士先生。
  偷了多少,我的小莫札特,多少?您倒是說呀。您的同伴們都等著聽呢。
  七個。
  從哪裡偷的,莫札特?
  進別人家偷的。
  七次嗎,莫札特?
  不是,下士先生,十一次。
  什麼十一次,莫札特?您說清楚些。
  十一次入室。
  把話說完整,別這麼不好意思,您大膽說完整的句子。好吧?
  我十一次入室偷盜。
  這就對了,莫札特,這就明白了。還有什麼別的嗎,莫札特,就這些嗎?
  沒了,下士先生。
  不,還有呢,莫札特,還有別的吧?還有什麼呢?
  那個老婦人 ——
  怎麼了,莫札特,那個老婦人怎麼了?
  我碰了她一下。
  碰了一下嗎,莫札特?
  推了一下。
  哦,是這樣。那,然後呢?您倒是跟您的夥伴們說呀。他們喜歡聽這些。他們已經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們已經驚得無語了。快說,莫札特小寶貝,那個老太太怎麼了?
  她死了。莫札特非常小聲地說。比剛才聲音還要小。幾乎只能隱約聽見:死——了。他非常窘迫。然後,他看著下士。下士不耐煩了。您把您的破玩意兒都拿上來嗎?
  是的。
  應該怎麼回答?
  是的,下士先生。
  那麼,立正。
  莫札特把雙手緊緊貼著褲縫。下士也這樣做。然後下士說:
  我提醒您注意,如果您試圖逃跑,那我就必須用槍擊斃您。他的手槍套已經敞開了。就像每星期一監督我們刮鬍子時候一樣。走吧,他命令道。莫札特想跟我們握手。但是他太窘迫了。他本來就一直有些窘迫。他也只不過是個矮小的、柔弱的小傢伙。他的脖子像黃毛丫頭那麼細。有時候,他晚上會唱歌。等天黑了以後。如果是白天,他就覺得很窘迫。他是理髮師。他的雙手像孩子一樣。他喜歡爵士樂。他能用我們的飯勺在他的飯盆上敲打幾個小時的爵士樂。後來我們就叫他莫札特。
  他站在牢房門口。儘管他很窘迫,還是又轉過身來。因為窘迫,他的脖子變得通紅。
  你的襯衫,我說。
  我的襯衫?他透過辣椒湯的霧氣朝我們微笑著。我脖子痛,他說。然後,他用食指沿著他軍裝的領子比劃了一條弧線。弧線劃過喉頭。從左到右。然後,特魯特納關上了門。
  晚上,當我們把我們的馬桶放到牢房外時,下士發現裡面都是我們的午飯。他不懂這是為什麼。
  任衛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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