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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的味道說不清楚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他們掛在椅子上。他們被掛在桌子上面。他們掛在那裡,散發著可怕的疲憊。沒有睡眠醫治這種疲憊。這是一種世界性的疲憊,它不再期待什麼。最多是等一輛火車。在一個候車室裡。在那裡,他們被掛在椅子和桌子上面。他們掛在他們的衣服和皮膚裡,彷彿對他們來說,衣服和皮膚都是麻煩。他們是鬼魂,給自己穿上了這套皮囊,扮演一段時間人的角色。他們掛在他們的骨骼上,就像支在杆子上的稻草人。被生命掛起來,嘲諷他們的大腦,折磨他們的心。每一股風都戲弄他們,跟他們玩著。他們掛在生活中,被一個沒有臉的上帝掛起來。被一個上帝,一個不好也不壞的上帝。他曾經存在過,但不再有了。這太多了。這太少了。他把他們掛進生命中,為的是讓他們搖擺一陣,像看不見支架的、聲音單薄的鐘,像被風吹動的稻草人。他們放棄了自己,把自己交給沒有縫隙的皮囊。被掛在椅子、杆子、桌子、絞刑架和無盡的深淵上面。沒人聽到他們聲音單薄的喊叫。因為上帝是沒有臉的。所以他也不會有耳朵。這是他們最大的無望,沒有耳朵的上帝。上帝只是讓他們呼吸。殘酷而可怕。他們呼吸著。狂野、貪婪、貪食。但是孤獨,聲音單薄的孤獨。因為他們的呼喊,他們恐懼的呼喊,都無法傳到坐在同一張桌子邊的鄰人耳朵裡。傳不到沒有耳朵的上帝那裡。傳不到坐在同一張桌子邊的鄰人耳朵裡。坐在同一張桌子邊。在身邊。在同一張桌子邊。
  四個人坐在桌子邊等火車。他們看不清彼此。霧氣飄蕩在他們蒼白的臉之間。由夜間濕氣、咖啡熱氣和香菸混合成的霧氣。夜間濕氣由困境、香水和老男人的呼吸構成。還有正在發育的姑娘。夜間濕氣冰冷而潮濕。就像冷汗。三個男人坐在桌子邊。還有那個姑娘。四個人。姑娘盯著杯子裡。一個男人在灰色的紙上寫著什麼。他的手指非常短。另一個男人在讀一本書。第三個男人看著別人。一個挨一個地看。他長著一張喜興的臉。姑娘盯著杯子裡。
  那個手指非常短的男人要了第五杯咖啡。真噁心,這個咖啡,他說著,迅速地抬眼看了一下。這個咖啡的味道說不清楚。一種很棒的飲料。然後,他又繼續寫著。但是,他突然想起什麼,又抬起眼睛。您的咖啡要放涼了,他對姑娘說。涼了就不好喝了。很棒的飲料。熱的時候還行。但是說不清楚的味道。說——不——清——楚!沒關係,姑娘對手指非常短的男人說。他停下筆。她是這麼說的:沒有關係。他看著她。我只是想吃藥,用咖啡,她難為情地說,眼睛盯著杯子裡面,咖啡涼了沒有關係的。您頭痛嗎?他問她。沒有,她又不知所措地說,眼睛盯著杯子裡面。她一直盯著杯子看,直到短手指男人開始用鉛筆敲打起來。於是,她看著他。我想自殺。我不頭痛。我必須自殺。她說這話,就像是說:我乘十一點的火車。我必須自殺,她說。然後看著杯子裡面。
  三個男人看著她。看書的男人。還有那個長著一張喜興臉的男人。太棒了,他想,一個瘋子。一個真正的瘋子。您太奇怪了,短手指男人說。因為她想自殺嗎?看書的男人感興趣地往前探著身子問。不,因為她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就這麼說了出來,就像是說開車或者站臺一樣自然,另一個男人說。為什麼,看書的男人說,她只是說出來她想的。這沒什麼奇怪的。相反,這非常好。我覺得這樣非常好。姑娘難為情地盯著杯子裡。好?短手指男人憤怒地說,因為震驚,他的口形像魚嘴一樣。嗯,我不知道。我這麼認為!您看著我。如果我現在把我想的說出來。我怎麼想的?我想什麼?我應該今天夜裡在這裡拿到五千個麵包。只到了兩百個。缺四千八百個。現在我必須計算一下。他噘著魚嘴,舉起手中的筆記本,又把它扔回桌子上。您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那個姑娘看著杯子裡面。喜興臉直愣愣地看著前面,幸災樂禍地笑著,一聲不響。看書的說:什麼?我告訴您,我親愛的,我告訴您。我正在想,四千八百個家庭明天得不到麵包。明天早上,四千八百個家庭沒有麵包。明天四千八百個孩子要捱餓。還有他們的父親。當然還有他們的母親。不過他們不會覺得什麼。但是孩子們呢,我的好人,那四千八百個孩子。他們明天就沒有麵包了。您看,這就是我想的,我的好人,我想的是這個,我坐在這裡,寫著東西,喝著說不清楚味道的咖啡。腦子裡想著這些事。如果我就無所顧忌地把我想的事說出來,您認為怎麼樣?誰應該承受這一切?沒有人該承受這一切,如果把自己想的都這麼說出來的話。他繼續噘著魚嘴,額頭上布滿了鐵絲網。充滿了陷阱,就像鐵絲網。
  那個姑娘看著咖啡杯裡面。她想跳進去淹死,看書的男人想。這時,他突然想起,用於自殺的話,咖啡杯太小了,他說:這咖啡一點兒都不好喝。那個喜興臉「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咖啡濺了一桌子。她瘋了。他說。他的臉不自覺地展露出歡快的嘲笑,他小口喝著咖啡。她瘋了,他在換氣的間隙說,我說啊,現在應該乾脆打死她,因為她瘋了。好了,您真可愛啊!麵包商人嚷道。您做出一副聖靈降臨節的莊嚴面孔,卻說著打死人的話。我覺得要提防您。做出一副聖靈降臨節的莊嚴面孔,卻說——讀書的男人笑得樂不可支。絕對不是,他說,絕對不是。只是二重性,您明白嗎?典型的二重性。我們大家身體裡都有一個耶穌和一個尼祿,您明白嗎?我們所有人。他做了個鬼臉,抬起下巴,噘了噘下嘴唇,把眼睛眯成一條縫,鼻孔鼓起來。這是尼祿,他解釋說。然後,他做了個溫柔、傷感的表情,把頭髮撫平,眼睛透出狗一樣忠誠的目光,無辜而無聊。這是耶穌,他說明道。然後說:您看,我們所有人身體裡都有這兩個人。典型的二重性。有時候是耶穌——有時候是尼祿。他又嘗試著快速地做出兩種表情。不過沒有成功。也許是咖啡太不好了。
  誰是尼祿?那個喜興的人一臉愚蠢地問。哦,這個名字不重要。尼祿就像是您和我一樣的人。不過,他沒有為他的所作所為受到懲罰。他明白這個,所以他就做了一個人能做的所有事情。假如他只是個郵差或者木匠,他早就被吊死了。但他碰巧是皇帝,所以就做了他想到的所有事情。一個人能想到的所有事情。這就是整個尼祿。您的意思是,我也是這樣一個尼祿?喜興臉問。一半一半吧,親愛的。您肯定也可能是耶穌。不過,如果您想打死這個姑娘的話,那您就是尼祿,我親愛的,絕對是尼祿。您明白嗎?
  就像聽到命令一樣,三個男人一起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什麼也沒有,他們又看回地面。麵包商人第十七次、十八次說:這咖啡的味道說不清楚。這咖啡的味道說——不——清——楚。長著聖靈降臨節臉的男人擦乾嘴唇,忍無可忍地吼道:您也瘋了!你們都瘋了!尼祿跟我有什麼關係。還有另一個。毫無關係,我告訴您,毫無關係,我告訴您。我從戰爭回來,我想回家。明白嗎?回到家,我想跟我的父母每天早上坐在陽臺上喝咖啡。這是我整個戰爭期間一直期望的。早晨,坐在陽臺上,跟我的父母喝咖啡。明白嗎?現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然後就碰上了這個瘋女人,她說她想自殺。有人當著你的面說:我想自殺,沒人能受得了這個。
  這是那個當兵的說的。麵包商人把眼睛從無法解釋的咖啡上抬起來,做了個「我沒什麼可說的」手勢說:這就是我要說的,他說,這一直就是我要說的。跟剛才說的麵包一樣。假如我把這些就這麼隨便說出去,會怎麼樣?四千八百個孩子明天沒有麵包,怎麼樣?您聽了會怎麼樣?誰能承受這一切。先生們,今天沒人能承受得住這些。他看著那個讀書的男人。那個從戰爭回來的喜興臉男人也看著他。
  讀書男人站起來。他用小指頭彈去桌子上的碎屑說:我覺得你們都太看重物質了,他沮喪地說。您從戰爭返家,為的是在陽臺上喝咖啡。您呢,您做麵包生意。您計算孩子和麵包。我的上帝,誰能保證能不能把這兩者分開。誰知道您是不是也計算彈藥呢。每人三十發。戰爭中不都是這樣的嗎:每人三十發。只不過現在變成了麵包,我的上帝,現在碰巧變成了麵包。他沮喪地說:晚安,我覺得你們太重物質了,沒別的,就是太重物質了。晚安。
  這時,麵包商人在他身後喊道:您捱過餓嗎,尊貴的先生?沒有我的麵包,您根本不可能讀書,我只想坦白告訴您,沒有麵包不行,尊貴的先生!而沒有彈藥也不行,就像沒有種牛也不行一樣,尊貴的先生!他邊說邊看著那個士兵。士兵也像開槍一樣朝那個讀書人怒吼,並且彎下腰,看打中了沒有。就像尼祿,讀書人想,盯著士兵,像尼祿一樣。士兵尼祿衝他怒吼道:您上過戰場嗎?等您上過戰場之後,您就除了想坐在陽臺上喝咖啡不會想別的了。別的什麼也不會想,我告訴您,我親愛的。
  讀書人看著他們兩個,沮喪地用書敲著嘴唇。然後,他站著喝乾了杯子裡的咖啡。其他兩人也喝乾了。說不清楚的味道,麵包商人邊說邊搖頭。就像生活一樣,讀書人說著,朝他友好地欠了欠身。麵包商人也友好地回禮。他們為剛才的爭吵禮貌地微笑著。每個人都是世俗的人。讀書人暗地裡覺得自己是勝利者。因此,他想笑。
  但是,他的嘴張開成一個可怕的慘叫。但是他沒有叫出來。那聲慘叫太可怕了,所以他都沒有叫出聲來。那聲慘叫深深地留在了讀書人身體裡。只有他的嘴還大張著,因為他要喘氣。讀書人盯著第四張椅子,那個姑娘剛才坐在那裡。現在,椅子是空的。姑娘不見了。這時,三個男人看見桌子上有一個小玻璃管。裡面是空的。姑娘不見了。她的杯子,杯子也空了。姑娘不見了。椅子。玻璃管。杯子。空。一下子變得寂靜、不引人注意的空。
  她是不是餓了?終於,麵包商人問那兩個人。她瘋了,士兵高興地說,她瘋了,我不是早就說了嗎。來,他對讀書人說,您坐下。她肯定是瘋了。讀書人慢慢坐下說:她或許是孤獨?她肯定是太孤獨了?孤獨,麵包商人罵道,為什麼孤獨?我們不是在這裡嗎。我們剛才一直都在這裡啊。我們?讀書人邊說邊看著空空的杯子裡面。一個姑娘從杯子裡和他對視著。但是他已經認不出她了。
  夜間的濕氣瀰漫在火車站。夜間濕氣由霧、困境和呼氣構成。像說不清楚味道的咖啡一樣濃。濕冷。像冷汗。讀書人閉上眼睛。這咖啡太噁心了,他聽見麵包商人說。是的,是的,他慢慢點著頭,您說的沒錯:非常噁心。噁心來噁心去的,士兵說,可是我們除了它沒別的喝呀。最主要的是,咖啡是熱的。
  他讓小玻璃管在桌子上滾動。玻璃管掉到地上了。摔碎了。(上帝呢?他聽不到這難聽的聲音。不管是玻璃管碎了——還是心碎了:上帝都聽不到。他沒有耳朵。就是這樣。他沒有耳朵。)
  任衛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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