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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迪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昨夜,拉迪到我這裡來了。他還是一頭金髮,一如既往的一張柔軟、寬大的笑臉。他的眼睛也跟以前一樣:有些畏懼和不安。那幾根金色的鬍碴也沒變。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你不是死了嗎?拉迪。我說。
  是的,他回答說,你別笑。
  我為什麼要笑呢?
  你們一直都笑我,我知道的。因為我走路的樣子很可笑,而且在上學路上總是談論那些我根本不認識的女孩子。所以你們總是笑我。還因為我老是很膽小的樣子,這些我都知道。
  你已經死了很久了?我問。
  不是,根本不是,他說,但是我是冬天陣亡的。他們沒辦法把我真正埋起來。因為都凍住了。凍得像石頭一樣硬。
  哦,對了,你是在俄國陣亡的,對吧?
  是的,到俄國的第一個冬天就陣亡了。你,別笑,不過,死在俄國可真不好。那裡的一切都那麼陌生。那裡的樹木那麼陌生。而且憂傷,你知道嗎。大多是楊樹。我躺著的地方,全都是憂傷的楊樹。石頭也有時候呻吟。因為那肯定是俄國石頭。樹林在夜裡會呼喊。因為那也肯定是俄國的樹林。積雪也嚎叫。因為那肯定是俄國的積雪。是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那麼陌生。
  拉迪坐在我的床沿上,沉默著。
  也許是因為你死在那裡了,所以你才憎恨這一切。我說。他看著我:你這麼認為?不是的,你聽我說,那裡的一切都陌生極了。一切。他看著自己的膝蓋。一切都那麼陌生。包括自己。
  自己?
  是的,你別笑。就是這樣的。恰恰是自己覺得自己陌生得可怕。你,別笑,所以我今天夜裡才來找你的。我想跟你談談。
  跟我?
  對,你別笑,就是想跟你談談。你很了解我,對吧?我一直這麼認為的。
  沒關係。你很了解我。我是說你很了解我的相貌。不是我這個人。我是說,我長的樣子,你很了解,是吧?
  是的,你的頭髮是金色的。臉圓圓的。
  不,你就直說吧,我的臉是柔軟的。我知道的。那麼——
  是的,你的臉很柔軟、很愛笑、很寬大。
  是的,是的。那我的眼睛呢?
  你的眼睛總有點……有點憂傷和特別 ——
  你不必說謊。我的眼睛非常膽小、非常不安,因為我從來不知道,你們是否相信我說的關於那些女孩子的話。還有呢?那時候我的臉是光滑的嗎?
  不是,你下巴上總有幾根金色的鬍碴。你以為大家不會發現。但是我們都看見了。
  還笑了。
  還笑了。
  拉迪坐在我的床沿上,用手搓著膝蓋。是的,他小聲說,我就是這樣的。沒錯。
  然後,他突然用他那畏懼的眼睛看著我。請你幫我個忙,好嗎?不過你別笑,求你了,別笑。跟我來。
  去俄國嗎?
  是的,不過很快。一下子就到了。因為你這麼了解我,請。
  他抓住我的手。我好像抓著雪一樣。非常涼。非常鬆散。非常輕飄。
  我們站在幾棵楊樹中間。地上有什麼東西發亮。來,拉迪說,那是我。我看到一副人骨架,就像我在學校上課時看到的一樣。旁邊有一塊棕綠色的金屬。那是我的鋼盔,拉迪說,都鏽了,長滿了青苔。
  然後,他指著那副骨架。你別笑,他說,那不是我。你明白嗎?你了解我的。你自己說,這裡這個可能是我嗎?你覺得呢?你不覺得那個東西非常陌生嗎?根本找不到我身上任何熟悉的特徵。根本認不出來是我。但那就是我。肯定是我。但是我不明白。它那麼陌生。它跟以前的我毫無關係啊。不,你別笑,我覺得這一切都陌生得可怕,都不可理解,都那麼遙遠。
  他坐在黑色的地上,憂傷地看著前面。跟以前毫無關係,他說,毫無關係,根本沒有關係。
  然後,他用指尖從黑色的地上抓起一把土,放到鼻子下面聞著。陌生,他小聲說,非常陌生。他把土伸到我面前。它像雪一樣。像他的手,像他剛才抓著我的手:非常涼。非常鬆散。非常輕飄。
  你聞,他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
  怎麼樣?
  土,我說。
  還有呢?
  有點酸。有點苦。是真正的土。
  但是很陌生,是嗎?非常陌生?而且令人作嘔,不是嗎?
  我用力聞了聞他手裡的土。聞起來冰冷、鬆散、輕飄。有點酸。有點苦。
  聞著不錯,我說,就是土味兒。
  不噁心?不陌生?
  拉迪用畏懼的眼睛看著我。那土聞著很噁心的。
  我聞了聞。
  不,所有的土都是這個味兒。
  你這麼覺得?
  肯定。
  你不覺得這土味道噁心?
  不,我還覺得它很好聞呢,拉迪。你仔細聞聞。
  他用手指尖捻起一些土聞著。
  所有的土都是這個味兒?他問。
  是的,所有土。
  他深吸了一口氣。他把鼻子深深伸進捧著土的手裡,聞著。然後,他看著我。你說的沒錯,他說。這土可能真的很好聞。但還是陌生,尤其是當我想到,這就是我,就會覺得陌生得可怕。
  拉迪坐在那裡聞著,忘記了我,他就這麼聞著聞著聞著。他說「陌生」的次數越來越少,聲音也越來越小。他聞著聞著聞著。
  於是,我踮著腳尖走回家。當時是早上五點半。前院裡到處可見從積雪中露出來的泥土。我赤裸著雙腳踏上積雪中裸露出的黑色土地。土地冰涼、鬆散、輕飄。散發出一種味道。我站起來,深深吸氣。是的,它散發出一種味道。它很好聞,拉迪,我輕聲說。它真的很好聞。它就是真正的泥土的味道。你可以放心了。
  任衛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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