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不幹了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他很不舒服地躺在淺淺的墳墓裡。跟以前一樣,又是太短了,他不得不蜷曲著腿。他感到後背冰涼。他感到這寒冷像一次小小的死亡。他覺得天空離得很遠。遠得嚇人,遠得都沒辦法說天好或者天很藍。他與大地之間的距離令人感到恐怖。他用上了所有的藍色,都沒有使這距離變小。大地毫無塵世氣息,冰冷、僵硬、木然,所以躺在這過於短淺的墳墓中,非常不舒服。人一輩子都要這麼不舒服地躺著嗎?哦,不,甚至死了以後還要繼續不舒服!這比一輩子可長多了。
墳墓邊緣探出兩顆頭,映著天空的背景。合適嗎,耶穌?一個頭問道。他嘴裡吐出一團白霧,就像一團棉花球。耶穌的兩個鼻孔裡呼出兩股細細的、白色的霧,回答說:不錯。合適。
天幕上的兩顆頭消失了。它們就像汙漬一樣,被一下子擦去了。不留痕跡。只有天空還在那裡,遙遠得可怕的天空。
耶穌坐起來,上身高出墳墓。從遠處看,就好像他腹部以下被埋了起來。然後,他把左手臂撐在墳墓邊緣上,站了起來。他站在墳墓裡,難過地看著自己的左手。剛才站起來的時候,剛補好的手套中指又破了,露出凍得通紅的手指尖。耶穌看著手套,非常難過。他站在過於平淺的墳墓裡,朝著自己裸露的、凍僵的手指哈了一口溫暖的霧氣,小聲說:我不幹了。另外兩個人朝墳墓裡看下來,其中一個直直地盯著他問:怎麼了?我不幹了,耶穌又小聲說了一遍,把冰冷、裸露的中指伸進嘴裡。
另一個人,那個下士,清點著彈藥箱裡的炸彈,嘟囔著:為什麼?他嘴裡朝耶穌噴出一口白霧:嘿,為什麼?不,耶穌還是小聲說,我做不了了。他站在墳墓裡,閉著眼睛。陽光照耀下,雪白得令人無法忍受。他閉著眼睛說:每天都炸墳墓,每天七八個墳墓。昨天甚至十一個。每天都把那些人蜷曲著放進墳墓,那些墳墓根本不合適他們,因為太小了。那些人有時候凍得僵硬彎曲著。把他們塞進狹小的墳墓裡時,常常會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土地那麼硬,那麼冷,那麼不舒服。他們以後所有的日子都得這麼忍著。我,我不能再聽那咯咯吱吱的聲音了。那好像是玻璃被碾碎的聲音。玻璃。
閉嘴,耶穌。趕緊從那個洞裡出來。我們還得挖五個墳墓呢。一股霧氣從下士的嘴裡氣惱地衝向耶穌。不,耶穌說,鼻子裡噴出兩股霧氣,不。他小聲說著,閉著眼睛:這些墳墓也太淺了。等到春天,地裡到處都會露出白骨的。等到化凍。到處是白骨。不,我不想做了。不,不。總是我,總是讓我躺到墳墓裡試大小。總是我。我現在做夢都會夢到這個。這太可怕了,你們知道嗎?每次都讓我去試墳墓的大小。總是我。總是我。睡覺還會夢到這個。我每次都要下到墳墓裡,這太可怕了。總是我。
耶穌又看了看他破了的手套。他從淺平的墳墓裡爬出來,朝那一堆黑色的東西走了四步。那是一堆死人。他們的屍體極度扭曲雜亂,好像他們正在跳一個瘋狂的舞時受到了驚嚇。耶穌把自己的尖頭十字鎬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放在這堆死人旁邊。他其實可以把尖嘴十字鎬扔過去的,也不會把鎬頭弄壞。但是,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彷彿他不願意打擾或吵醒他們中的任何一人。上帝保佑不要吵醒任何人。不僅是為他們著想,更是因為害怕。上帝保佑不要吵醒任何人。然後,他看都沒看那兩個人一眼,從他們面前走過,穿過腳下吱吱作響的積雪,向村子走去。
太討厭了,雪的吱吱聲跟那個聲音一模一樣,一模一樣。他像鳥一樣高抬著腳穿過積雪,就是為了避免發出吱吱聲。
他身後,下士喊道:耶穌!您立刻回來!我命令您!您必須立刻回來繼續工作!下士喊著,但耶穌根本不回頭。他像鳥一樣高抬著腳穿過積雪,像鳥一樣,就是為了避免發出吱吱聲。下士喊著——但是耶穌根本不回頭。只是他的手在擺動著,彷彿在說:輕點,輕點!上帝保佑不要吵醒任何人!我不想做了。不。不。總是我。總是我。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最後消失在一個雪堆後面。
我要向上級報告。下士向冰冷的空氣中噴出一團潮濕、柔軟的白霧。我必須報告,這是肯定的。他這是抗拒任務。我們都知道,他是喝醉了,但是我必須要報告。
那他們會把他怎麼辦?另一個冷笑著說。
不會怎麼樣。根本不會怎麼樣。下士在他的筆記本上記下一個名字。不會怎麼樣。老頭子會讓人把他帶來。老頭子一直很喜歡耶穌。然後他就會訓斥耶穌,讓他兩天不許吃飯,不許說話,罰他跑步。然後耶穌就又變得正常了,能保持一段時間。但是我必須要報告。就因為老頭子喜歡。而墳墓必須繼續挖。必須得有個人進去試大小。這沒什麼用。
他為什麼叫耶穌?另一個冷笑著問。
哦,也沒什麼原因。老頭子一直這麼叫他,因為他長得很柔和。老頭子認為他長得很柔和。從那以後,他就叫耶穌了。是的,下士一邊說,一邊為炸下一個墓坑準備好炸藥:我必須報告,這個我必須做,因為墳墓必須要挖。
任衛東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