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下午和夜晚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河流和馬路對於我們來說太慢了。太彎曲了。因為我們要回家。我們不知道家在哪裡。但是我們要去那裡。所以馬路和河流對我們來說太彎曲了。
但是在橋上和堤壩上,火車在突突錘擊著。貨車吼叫著穿過黑綠色呼吸的森林,穿過絲綢般順滑、絲絨般柔軟、鑲嵌著星星的夜色,車輪不停地爭先恐後往前滾動。轟隆隆地碾壓了千百萬條陳舊的枕木。不可阻擋。不可停止。火車。錘擊著駛過堤壩,咆哮著越過橋梁,吼叫著衝出霧氣,消失在黑暗中。哼唱著、轟鳴著的火車。貨車,喃喃自語著,匆忙的,似乎還有些遲鈍和不安,它們像我們一樣。
它們像我們一樣。它們預告著自己的到來,誇張地、張揚地、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開始,以一聲大喊。然後,它們就到了,像一場暴風雨,似乎它們為世界做出了什麼了不起的變革。其實它們都差不多,總是讓人吃驚和令人不安。但是,很快,還沒等人們弄清楚它們到底要幹什麼,它們就過去了。而一切恢復原樣,似乎它們不曾來過。最多有煤煙和燒焦的草,能順便證明它們的路線。然後它們就告別了,有些傷感地,但已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喊叫。就像我們。
它們中間的一些在唱歌。哼唱著、轟鳴著穿過我們幸福的夜晚,我們熱愛它們單調的歌聲,它們飽含希望、貪得無厭的節奏:回家——回家——回家。或者,它們充滿希望地激動地穿過沉睡的鄉村,空洞地嚎叫著經過孤獨的小城火車站上膽怯、睏倦的燈光:明天到達布魯塞爾——明天到達布魯塞爾。或者它們還知道更多,輕聲彈奏,只為你一人,你身邊坐著的那些人聽不到,輕聲彈奏:烏拉在等待——烏拉在等待——烏拉在等待——
但是,它們中間也有無所謂的,它們無窮無盡,它們智慧,它們有著年邁腳伕的平緩節奏。它們自顧自地哼唱著、嘮叨著,它們像從未見過的鏈條一樣平臥在月光下的大地上。鏈條,在蒼白的月光中散發出無盡的光芒、魔力和色彩:棕紅色、黑色或者灰色、淺藍色和白色。貨車廂——二十個人,四十匹馬——運煤車廂,卻童話般地散發出動物和香水的氣味——運木材車廂,呼出的氣息像森林 ——馬戲團車廂,淺藍色,演員們正在酣睡,還有不知所措的動物們——運冰車廂,格陵蘭一樣冷,格陵蘭一樣白,魚腥味。它們有無盡的財富,它們像昂貴的鏈條一樣鋪在鋼軌上,像華麗而罕見的長蛇一樣在月光中蜿蜒爬行。它們給那些在夜晚有耳朵並帶著耳朵上路的人、給病人和被囚禁的人講述這世界不可理喻的寬廣,講述世界的寶藏,講述世界的甜美,講述這世界的盡頭和無盡。它們向那些無眠的人喃喃講述,伴他們入夢。
但是,也有些殘酷的、堅硬的、血腥的,它們錘擊著穿過黑夜,沒有旋律,它們的脈搏聲永遠迴響在你的耳朵裡,因為它堅硬、醜陋,就像一條在你身後不停追趕你的、凶惡、氣喘的狗的呼吸聲:繼續跑——別回來——永遠——永遠。或者隆隆作響的車輪不停地怒吼:俱往矣——俱往矣。 它們的歌聲不讓我們睡覺,還殘忍地把左右兩邊寧靜的村莊從睡夢中驚醒,使村中的狗嘶啞地狂吠。它們嚎叫著、抽泣著滾滾向前,那些殘酷的、堅定的,在暗淡的星空下,就連下雨也無法使他們緩和下來。它們的叫聲,喊出了鄉愁,喊出了無望和孤寂,它們的叫聲中,混合著對命運、對分離、對過往和對未來不確定的哭泣。他們咆哮出一種沉悶的節奏,沒有快樂、沒有慰藉,在灑滿月光的鐵軌上。你永遠不會忘記它們。
它們像我們一樣。沒人保證它們能死在家鄉。它們無休無止地在夜裡奔跑,只有病了的時候,它們才休息。它們沒有目標。也許它們的家在什切青,或者在索非亞,或者在佛羅倫斯。但是它們在哥本哈根和阿爾託納之間,或者在巴黎的一個郊區炸成了碎片。或者它們壞在了德勒斯登。又或者作為遺留部件勉強堅持幾年——為鋪路工人當避雨棚,或者當城裡人的週末度假房。
它們像我們一樣。它們比所有人想像得都能堅持。但是,總有一天,它們會摔出鐵軌,或者停下不走了,或者失去了一個重要的器官。它們總是想去某個地方。它們從不待在一個地方。一旦結束了,它們的生命是什麼?在路上。但是高調、殘酷、無邊無際。
火車,下午,夜晚。路基上的花朵沾滿了煤屑,站在電線上的鳥兒們,叫聲中也摻雜著煤灰,它們都跟火車成了朋友,還會長久地回憶起火車。
每當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充滿希望的鳴叫,我們也會停下來,睜著吃驚的眼睛。每當它們像一場暴風雨一樣突然而至,似乎它們為世界做出了什麼了不起的變革,此時,我們會停下,頭髮凌亂。每當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叫聲,我們會停下,兩頰沾滿煤屑。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鳴叫。喊叫。其實什麼都沒有。或者一切。像我們。
它們在監獄的窗前敲打出甜美而預示著危險的節奏。你就會傾聽,你這可憐的犯人,你就沒完沒了地聽著夜裡過往火車的隆隆的敲打聲,它們的叫聲和鳴笛,使你充滿了痛苦和慾望的牢房在黑暗中震顫。
或者,當你夜晚正在發燒,它們呼嘯著從床上駛過。血管,月光藍色的血管顫動著,聽到了那首歌,那首貨車之歌:在路上——在路上——在路上——你的耳朵是個深淵,吞噬了整個世界。
在路上。但是你總是在火車站被吐出來,被交給離別和出發。
車站舉起它們蒼白的牌子,就像你昏暗街道邊的額頭。它們都有名字,那些長滿皺紋的額頭牌子,名字,它們就是世界:它們是床,它們叫飢餓和姑娘。烏拉或者卡羅拉。還有被凍僵的腳和眼淚。車站叫菸草,或者口紅,或者烈酒。或者上帝,或者麵包。車站蒼白的額頭,那些牌子,都有名字,它們叫:姑娘。
你自己就是鐵軌,有鏽跡、有汙漬、銀白色、閃閃發光,漂亮但不確定。你被分配到車站,鋪在兩個火車站之間。它們有牌子,上面寫著姑娘,或者月亮或者謀殺。這就是世界。
你是火車,轟隆隆而過,呼嘯而過——你是鐵軌——一切都在你身上發生,把你變得鏽跡斑斑、閃閃發光。
你是人,你的大腦在漫長得沒有盡頭的脖子上高處某個地方,像長頸鹿一樣孤獨。沒有人了解你的心。
任衛東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