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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在空氣中——在黑夜裡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有軌電車穿行在霧氣潮濕的下午。黃色的電車淹沒在灰色的天氣中。因為現在是十一月,街上空蕩蕩的,悄無聲息,沒有生機。只有電車的黃色孤獨地漂浮在霧氣潮濕的下午。
  他們坐在車廂裡,溫暖,呼吸,激動。五個或者六個人坐在車裡,無望,孤獨,在十一月的下午。但是逃脫了霧氣。坐在令人感到一絲安慰的昏暗燈光下,他們坐得很分散,逃脫了潮濕的霧氣。車廂裡很空曠,只有五個人,坐得很分散,呼吸著。售票員是這個孤獨的、霧氣瀰漫的下午的第六個人,制服上的黃銅釦子發出柔和的光,他在布滿了哈氣的玻璃上畫著又大又歪的臉。黃色的有軌電車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穿行在十一月。
  車廂裡坐著那五個逃脫了霧氣的乘客,售票員站著,那個上了年紀的、眼睛下面掛著重重褶皺眼袋的先生又開始了——他半大聲地又開始說了:
  「它們在空氣中。在黑夜裡。哦,它們在黑夜裡。所以人們睡不著。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這些聲音,你們相信我,就是因為這些聲音。」
  上了年紀的先生用力往前探著身子。他的眼袋無聲地抖動著,他的食指少見的白,戳在他對面老婦人扁平的胸部。老婦人用鼻子大聲吸氣,氣憤地盯著這根白色的食指。她總是這麼大聲吸氣。她必須這樣,因為她患上了糟糕的、深不可測的十一月傷風,這種病似乎一直深入到她的肺裡了。但是,儘管如此,那根指頭還是讓她大驚失色。另外一個角落裡坐著的兩個女孩哧哧地笑著。不過剛才說到夜裡的聲音時,她們並沒有看對方。她們早就知道夜裡有聲音。恰恰是她們比別人都知道。但是她們哧哧笑著,因為她們彼此害羞。售票員在被哈氣覆蓋的玻璃上畫又大又歪的臉。那邊還坐著一個年輕人,他閉著眼睛,臉色蒼白。非常蒼白,坐在暗淡的燈光下。他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黃色的有軌電車悠悠蕩蕩地漂浮著穿過孤獨的、霧色的下午。售票員在玻璃上畫了一個歪臉,對眼袋無聲抖動的上了年紀的先生說:「是的,是這樣,有聲音。各式各樣的聲音。當然,夜裡尤其是。」
  兩個女孩子悄悄地害羞著,不斷發出煩躁的竊笑聲,其中一個想:夜裡,夜裡尤其如此。
  眼袋無聲抖動的先生把他的白色手指從傷風的老婦人胸部拿開,又用它指向售票員說:
  「您聽著,」他小聲說,「我說的,我說的!有聲音。在空氣中。在黑夜裡。諸位——」,他把食指從售票員身上移開,直直地指著上空,「你們知道是誰嗎?在空氣中?那些聲音?夜裡的聲音?您們也知道的,對嗎?」
  眼袋在他的眼睛下面無聲地抖動著。車廂另外一邊的那個年輕人臉色非常蒼白,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是死人,很多很多死人,」有眼袋的先生低聲說,「是死人,諸位。太多死人了。他們擁擠在夜裡的空氣中。太多太多的死人。他們沒有地方。因為所有的心都是滿的。都充滿了,快溢出來了。而死人只能待在心裡,這是肯定的。但是死人太多了,他們不知道該去哪裡!」
  在這個下午坐在車廂裡的其他人都屏住呼氣。只有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閉著眼睛又深又重地呼著氣,似乎睡著了。
  上了年紀的先生用他白色的食指,輪流指點著他的聽眾們。指著那兩個女孩,指著售票員,還有那個老婦人。然後,他又小聲說:「所以,人們睡不著。就因為這個。空氣裡有太多的死人。他們沒有地方。他們在夜裡說話,尋找一顆心。所以人們睡不著,因為死人夜裡不睡覺。太多死人了。特別是夜裡。夜裡特別安靜的時候,他們就說話。夜裡,當其他一切都離開後,他們就出來。夜裡,他們就有了聲音。所以人們睡得都不好。」傷風老婦人嘶嘶作響地努力吸著氣,生氣地盯著小聲說話的上年紀先生不停抖動的、褶皺重重的眼袋。但是那兩個女孩哧哧笑著。她們知道夜裡其他的聲音,有活力的聲音,就像溫暖的、男人的手撫摸著赤裸的皮膚,躲在床底下,悄無聲息,粗暴,尤其是夜裡。她們哧哧笑著,彼此感到羞恥。她們不知道,其他人也聽到了那些聲音,夜裡,在夢裡。
  售票員在霧氣潮濕的玻璃上畫了一個又大又歪的臉,說:
  「是的,那裡有死人。他們在空氣裡說話。在夜裡。是的,是這樣的。就是這些聲音。它們懸掛在黑夜的空氣裡,在床上方。然後人們就睡不著了。是這樣的。」
  老婦人用力吸著堵塞的鼻子,點著頭說:「死人,是的,死人:就是那些聲音。在床上方。哦,是的,總是在床上方。」
  那兩個女孩暗暗感受著陌生男人的手撫摸她們的皮膚,在這個灰濛濛的下午,她們坐在有軌電車上臉紅了。但是那個年輕人,他臉色蒼白,非常孤獨地縮在角落裡,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於是,那個有眼袋的先生用他的白手指指向那個昏暗的角落,那個臉色蒼白年輕人坐著的角落,小聲說:
  「是的,那些年輕人!他們能睡著。下午,夜裡,十一月,他們總能睡著。他們聽不見死人。年輕人睡著了就聽不見那些祕密的聲音。只有我們老年人身體裡有耳朵。年輕人沒有長著能聽見夜裡聲音的耳朵。他們能睡著。」
  他的食指蔑視地指向遠處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其他人呼吸變得急促了。這時,他睜開了眼睛,那個臉色蒼白的人,他突然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向那個上了年紀的先生。那個食指被嚇了一跳,縮回手心裡,眼袋也有一瞬間停止了抖動。那個臉色蒼白的人,那個年輕人,伸手去抓上了年紀先生的臉,他說:
  「哦,求您了。您別把菸頭扔掉。您給我吧。我不舒服。因為我餓了。您把菸頭給我吧。我會舒服些。我很難受。」
  這時,眼袋濕潤了,開始劇烈抖動,無聲,震驚。上了年紀的先生說:「是的,您非常蒼白。您看起來很不好。您沒有大衣嗎?現在是十一月了。」
  「我知道,我知道,」臉色蒼白的人說,「我媽媽每天早上都跟我說,我應該穿上大衣,已經十一月了。是的,我知道。但是她已經死了三年了。她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大衣了。每天早上我媽媽都說:已經是十一月了,她說。但是她不可能知道我沒有大衣了,因為她已經死了。」
  年輕人拿過閃爍的菸頭,搖搖晃晃下了車。外面是霧氣,下午,十一月。一個年輕的、非常蒼白的男人,叼著菸,走進這個孤獨的傍晚。他餓了。他沒有大衣。他的媽媽死了。現在是十一月。車廂裡坐著其他人,他們屏住呼吸。眼袋無聲、悲傷地抖動著。售票員在玻璃上畫著又大又歪的臉。又大又歪的臉。
  任衛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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