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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晚上飛回家

夜裡老鼠們要睡覺 by 沃爾夫岡·博歇爾特

2019-12-31 19:30

  他們蹲坐在冰冷的橋欄杆上,沿著散發著惡臭的紫羅蘭色河渠,在堅硬的金屬欄杆上。他們蹲坐在磨損了的、已經不堅固的地下室臺階上。在錫箔紙和秋葉紛飛的馬路邊,在公園罪惡的長凳上。他們蹲坐在沒有了門的房屋牆根下,歪歪斜斜的,在嚮往著遠方的牆頭和碼頭的防波堤上。
  他們蹲坐在無望中,烏鴉臉,灰黑色的悲傷,嘶啞地鳴叫。他們蹲坐著,所有的無望都掛在他們身上,就像毫無生氣、鬆散、凌亂的羽毛。內心的無望,對姑娘的無望,連星星都拋棄了他們。
  他們蹲坐在房子陰影的昏暗和霧氣中,躲著門口,像焦炭一樣漆黑,像路面一樣疲憊。他們蹲坐著,鞋底磨得很薄,滿身灰塵,在這世界下午早早升騰起的霧氣中,遲到了,在單調中發呆。他們蹲坐在無底的深淵上面,因為飢餓和思鄉而糾結困頓、昏昏沉沉。
  烏鴉臉(還能是什麼呢?),他們蹲坐著,蹲坐著,蹲坐著,蹲坐著。誰?烏鴉嗎?可能烏鴉也是。但主要是人,人們。
  六點鐘,大城市上空由蒸汽和煙霧組成的天空,被落日染成了金紅色。在傍晚柔和的光照中,房屋變成了絲絨藍色,稜角也柔軟了。
  但是,烏鴉臉們面無血色,被凍得臉色蒼白,他們蹲坐在絕望中,在不可避免的人性中,他們深深地蜷縮在汙跡斑斑的外套中。
  一個人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蹲坐在碼頭,渾身散發著碼頭的味道,把碎瓦礫一個一個地滾到水裡去。他的眉毛絕望地,但是帶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幽默、像沙發靠墊一樣掛在額頭上。然後過來一個年輕人,手掌深深地插進褲子口袋裡,外衣領子豎著,裹著瘦骨嶙峋的脖子。年紀大的那個眼睛都沒抬,他看到自己身邊來了一雙前面已經張了嘴的淺口鞋,水面晃動的波紋中一個悲傷男人的破碎影像。他知道,蒂姆又來了。
  蒂姆,他說,你又來了。已經過去了?
  蒂姆一聲不響。他挨著那人,在碼頭的圍牆上蹲坐下來,長長的雙手護著脖子。他冷。
  她的床肯定不夠寬吧?那個人過了幾分鐘開始緩緩地說。
  床!床!蒂姆憤怒地說,我愛她。
  當然,你愛她。但是昨天夜裡,她又讓你站在門外了。露營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肯定是不夠乾淨,蒂姆。這種夜訪,你必須乾淨。光靠愛情,並不一定成功。好吧,你反正不習慣睡床。還是待在這裡吧。或者你還在愛著她?
  蒂姆用他長長的雙手護著脖子,盡力伸進衣服領子裡。過了好久,他才說:她想要錢,或者絲襪。我要是有的話,就能留在她那裡了。
  哦,你還愛她,年紀大的那個說,唉,可是沒錢怎麼辦啊!
  蒂姆沒說,他還愛她。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小聲說:我把圍巾給她了,那條紅色的,你知道嗎?我沒別的東西了。但是,只一個小時,她就突然說沒時間了。
  紅色圍巾?另一個問。哦,他愛她,他心裡想到,他多愛她啊!他又重複了一遍:哦,你那條漂亮的紅圍巾!現在你又回來了,一會兒天就黑了。
  是的,蒂姆說,又是黑夜了。而我的脖子冷死了,因為我沒有圍巾了。冷死了,我告訴你。
  然後,他們兩人看著眼前的水面,他們的腿無精打采地從碼頭牆上垂下。一艘汽艇冒著白色蒸汽呼嘯而過,後面湧起濃重的黑色水浪。之後,一切歸於平靜,只有城市在天地之間發出單調的嗡嗡聲。烏鴉臉,藍黑色的悲傷,這兩個男人蹲坐在下午。過了一個小時,一片紅紙隨著波浪飄蕩而過,一片快樂的紅色紙片在鉛灰色的波浪上,這時,蒂姆對另一個說:但是我沒有別的東西了。只有圍巾。
  另一個回答說:那是非常漂亮的紅色,你知道吧,蒂姆?小夥子,你的圍巾是那麼好看的紅色。
  是的,是的,蒂姆沮喪地咆哮著,它是漂亮的紅色。現在我的脖子都冷死了,親愛的。
  為什麼呢,另一個想,他不是愛她嗎,在她那裡待了一個小時。現在他為她挨一下凍都不願意。於是,他打著哈欠說:露營也吹了。
  她叫麗洛,蒂姆說,她喜歡穿絲襪。但是我沒有絲襪。
  麗洛?另一個吃驚地問,你別瞎編,她不會是叫麗洛的,天啊。
  她當然叫麗洛,蒂姆生氣地回答。你覺得,我就不能認識一個叫麗洛的姑娘?我還愛她呢,我告訴你。
  蒂姆氣憤地從他朋友身邊挪開了一點,把膝蓋抵到下巴上。他長長的雙手摟著瘦骨嶙峋的脖子。最早出現的一絲暮色蓋在城市上空,最後的陽光像柵欄一樣頹敗地立在天空。男人們孤獨地蹲坐在對將要到來的黑夜的不確定中,城市發出嗡嗡的轟鳴聲,充滿了誘惑。城市想要錢或者絲襪。床想要乾淨的夜訪客。
  嘿,蒂姆,另一個開始說話,但是又沉默了。
  怎麼了,蒂姆問。
  她真的叫麗洛嗎?
  她當然叫麗洛,蒂姆衝著他的朋友嚷道。她叫麗洛,她跟我說,等我有了什麼東西,還可以再去找她。
  嘿,蒂姆,過了一會兒,朋友又能說話了,如果她真的叫麗洛,那你就必須把圍巾給她。如果她叫麗洛,我認為,那她就可以有那條紅圍巾。哪怕露營的事也吹了。不,蒂姆,如果她真的叫麗洛,那就別提那條圍巾了。
  兩個男人的目光越過煙霧騰騰的水面,看著漸漸升起的暮色,毫無畏懼,但也沒有勇氣,只是接受了無家可歸,接受了鞋底被磨薄和口袋裡空蕩蕩。在單調中消磨時間,沒有出路。
  突然,好像是從哪裡被吹過來的,地平線上升起一群烏鴉,它們的歌聲和昏暗的羽毛充滿了對夜的預感,它們悠悠蕩蕩,像墨跡一樣灑在傍晚天空無瑕的薄紙上,滿載著生活的疲憊,發出嘶啞的叫聲,然後,出乎意料地往下一沉,就被暮色吞沒了。
  他們的目光追隨著烏鴉,蒂姆和另一個,烏鴉臉,藍黑色的悲傷。河水散發出強烈的味道。城市,堆滿了方塊房子,一個個窗戶像眼睛,無數盞燈光亮起。他們的目光追隨著烏鴉,那些早已被暮色吞噬了的烏鴉,他們臉色悲苦蒼老,目光追隨著烏鴉,蒂姆,他愛著麗洛,他二十歲了,他說:烏鴉,哎,它們的運氣倒不錯。
  另一個把目光從天空移到蒂姆寬闊的臉上,蒂姆被凍得蒼白的臉在傍晚的半明半暗中飄忽不定。蒂姆薄薄的嘴唇,是他寬闊臉上一道悲傷的弧線,孤獨的弧線,二十歲,因為各種過早來到的苦難而飢餓、消瘦。
  烏鴉,蒂姆寬闊的臉小聲說,這張臉,被二十個明亮黑暗的年份刻畫而成,烏鴉,蒂姆說,它們的運氣倒不錯。它們晚上飛回家。就回家了。
  兩個男人無望地蹲坐在世界中,面對著將要到來的夜晚,渺小、沮喪,但是,明知自己可怕的黑暗命運,毫無畏懼。透過柔軟而溫暖的窗簾,城市的幾百萬隻眼睛睏倦地閃爍著,照著夜裡寂靜、空曠、無望的街道。他們蹲坐在那裡,僵硬地靠著無底的深淵,像疲憊、腐朽的木樁。蒂姆,二十歲的蒂姆,說:烏鴉的運氣不錯。烏鴉晚上飛回家。另一個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烏鴉,蒂姆,人,蒂姆,烏鴉。
  他們蹲坐在那裡。被騙人的、糟糕的生活折磨得無精打采。懶洋洋地躺在碼頭上、馬路邊上。在防波堤上,在不結實的地下室臺階上。在碼頭棧橋上,在浮橋上。在布滿灰塵的馬路上,在秋葉和錫箔紙之間。烏鴉?不,人!你聽見了嗎?人!其中一個叫蒂姆,他愛麗洛,給了她一條紅圍巾。現在,他忘不了她了。還有烏鴉,烏鴉呱呱叫著飛回家。它們的叫聲淒涼地留在黃昏。
  但是,一艘快艇吭吭哧哧開過,帶起一堆泡沫,它發出的紅光顫抖地飄落在港口的霧氣中。有幾秒鐘,霧氣變成了紅色。像我的圍巾一樣紅,蒂姆想。從很遠處傳來快艇的突突聲。蒂姆小聲說:麗洛。他一直說:麗洛麗洛麗洛麗洛麗洛……
  任衛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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