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褐霧籠罩着醫院,一團團硫黃蒸汽在門廳裏飄浮,靜止不動,每當有人進出,硫黃蒸汽會被攪拌成別種花樣。他傍晚出去,到維多利亞車站外的書報攤買報紙,來回急走十分鐘,好讓肺臟透透氣,可惜最近空氣能讓喉嚨產生灼熱感。大家覺得,現在槍炮聲隨時可能停止,所有人都能獲得解放,各過各的私生活。大家都有這份感受,卻又幾乎顯得毫不在意停戰。戰爭接近尾聲,人人雖然期待,此時卻爆發西班牙流感,爲喜悅之情罩上陰影,醫院人滿爲患。假使這時有人從走廊衝進來,開門吶喊:「戰爭結束了。」瑞弗斯會說:「喔,是嗎?」然後繼續寫筆記。
他看手錶,站起來。該上樓去巡視病房了。
馬斯頓想吸引他的眼光。今早,瑞弗斯巡視病房時有一種印象,認爲馬斯頓想問一件事,但礙於場面太拘謹而不便問。今天這一班的人手特別吃緊,瑞弗斯先找羅伯茨護士交代幾句話,然後到馬斯頓病牀坐下,隨便找話題聊,等馬斯頓鼓足勇氣發問。馬斯頓的問題相當簡單。他說,一位小醫生來到病房,站在他的牀尾,與同事交談,被他聽見「誘發性交反射」。馬斯頓想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他有朝一日——他不願孤注一擲,所以改口——當然不是現在囉——有朝一日吧,是否能恢復性交的能力?「性交」兩字說得淡然、坦率,充滿男性氣概。他指的是「做愛」。他指的是「生兒育女」。嬌妻的相片立在置物櫃上。瑞弗斯故意不看相片,頸部肌肉因此緊繃。瑞弗斯緩緩說,不是那個意思,接着解釋那句醫學用語的本意。馬斯頓聽不進去,但他需要障眼用的文字來躲藏,以便準備接下來該如何反應。馬斯頓以指尖擰捏着被單邊緣。瑞弗斯解釋完畢,他隨意說:「原來是這樣。我就知道是我誤解了。問一下也好。」
一日一狀況。
星光黯淡,視線不明,但即使夜色夠亮,鋼盔之下的臉孔依然難以辨識。普萊爾蹲在十字路口邊的水溝裏,一直看着左手腕內側。他習慣把手錶戴在這裏。二十分鐘前,手錶被士兵帶去對時間。常見的症狀一起出現:口乾、手汗、心跳急促、尿頻、腳冷。英文以「腳冷」來比喻「臨陣畏縮」,既傳神又損人。另一個傳神又損人的比喻是「屁滾尿流」,並不是目前的症狀之一。普萊爾整天猛灌鴉片酊,幾位老手亦然。等這場戰役結束,他會連續拉屎兩星期,但至少今晚他不會丟臉。
他再看手腕,瞥見歐文也有同樣的動作,感應到彼此的煩躁,因此微笑不語。他仰望星空,尋找北斗七星,但心神無法集中。雨雲愈來愈厚。湊什麼熱鬧?幾分鐘後,傳令兵送他的手錶回來。他戴上,滿心覺得自己又能掌控局勢了——當然是妄想。
接着,全軍前進,幾百士官兵異常靜肅,身影在星光下幾乎遮不黑青草。也聽不見狗吠聲。
病房盡頭的時鐘朦朧一陣,隨後又聚焦。巡房完畢,報告也寫好了,目前的任務只是待命,隨時準備應付緊急狀況,這時的他趕不走瞌睡蟲。羅伯茨護士端給他一杯橙色的茶,糖加太多。他喝一大口。兩人坐在值夜護士站裏。護士全被傳染到流感,根本無人值夜班。兩人對飲太濃太甜的茶,看着病房尾端的綠布屏風。屏風圍住的是哈利特的病牀,正上方亮着一盞燈,在漆黑的病房裏顯得綠光瑩瑩。透過屏風之間的空隙,瑞弗斯看得見一位家屬,一個小男生,年紀在十四五上下,應該是哈利特的弟弟,坐在椅子上扭擰着,因長時間枯等而煩悶,但也知道煩悶的心態不可原諒。
「但願他母親能回家躺一下,」羅伯茨護士說,「她快累垮了。」吸吸鼻子。「那個女孩子,我覺得她屬於歇斯底里型。」
她從來不喜歡別的女生。「是哈利特的妹妹嗎?」
「未婚妻。」
屏風裏傳來喃喃聲,聽不出字。瑞弗斯站起來。「我最好去看看。」
「要不要請家屬出去?」
「麻煩你了。一下子就好。」
瑞弗斯推開屏風進去,家屬轉頭看他。自從哈利特的狀況急轉直下,這家人前來探望哈利特不走,接力照顧將近三十六小時。哈利特夫人守在哈利特的右邊,瑞弗斯懷疑是因爲其他家人認爲他的左臉太恐怖,不願她見狀傷心。左臉最嚴重的部位被遮眼紗布矇住,但仍清晰可見。中年的父親坐在左邊,職業軍人的他腰桿非常挺拔,儘管以少校退役,他戰時依然穿着軍裝。他有打直肩膀的習慣,據推測他長年受背痛之苦,而非針對眼前的狀況而強打精神。至於這位女孩,她的名字叫作……蘇珊,是嗎?她坐着,手指纏繞着手絹,臉上常掛着一副禮貌、空洞的微笑。置身這家人之中的她原本即將融合爲一家,如今必然理解到,一家親的日子不會到了。傷員的弟弟幾乎是最令人動容的一位。他不善交際、缺乏風度、凡事看不順眼,嗓門有時尖銳到自己也不好意思,有時吵得全病房都聽得見,倔強、叛逆、想引人關愛,因爲如果不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哭出來。
見瑞弗斯進來,家人全起立,望着他。他從行醫早期就熟悉這種態度。家屬期望他拿出對策。儘管家屬收到病危通知,現在仍希望醫生能「讓他好轉」。
護士請家屬到外面等。家屬退至大走廊盡頭的等候室。
瑞弗斯看着哈利特。整片左臉向下癱。暴露在外的眼珠深陷眼眶內,張着眼睛,不過似乎缺乏意識。哈利特的頭髮被剃光,曾經動過手術,留下這道馬蹄形的疤痕。手術部位在化膿的槍傷傷口上方,癒合的情況良好,頗爲諷刺。腦疝脈動着,看似某種奇特的海底生物體,也許像海葵的開口。身體的左側全部癱瘓。即使他的意識夠清醒,能講話,但由於嘴巴向下癱,下顎也受損,因此言語含糊不明。最令家屬驚駭的莫過於這一點。大家引頸聆聽,拼命想了解他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只能低聲講話,因爲他缺乏揚聲的氣力。現在他又似乎在小聲講話了。瑞弗斯彎腰湊向他,聽一聽,然後直起腰桿,認定是想象力作祟。哈利特常在牀罩底下碎動,原因是右腳踝關節時常抽筋,除此之外全身沒有動作。
你爲什麼活着?瑞弗斯心想。他看着這張石像鬼似的臉。
套用恩吉魯說的馬帖最貼切不過了。馬帖意指一死反而比較恰當的狀態。假如恩吉魯在病牀邊,恩吉魯會把哈利特視爲各個層面已死的人,唯一的目標是加速前進至真死的一刻:馬帖恩達普,死完成。瑞弗斯撫摸着領章上的蛇杖,未受損的神經將觸感傳導至未受損的大腦,對另一套信念的效忠獲得證實,兩套信念的干戈卻不曾衝破意識的表面。
他爲哈利特把脈。「好了,」他對護士說,「可以叫他們回來了。」
他看着護士走開,然後覺得,不去見家屬未免太懦弱,因此跟着她進走廊,半路遇到哈利特夫人。夫人看見瑞弗斯,遲疑一下,但她按捺不住回去見兒子的衝動。蘇珊與弟弟跟在她後面。瑞弗斯在窗口找到哈利特少校,見他正在猛抽菸,溼熱的霧氣吹進等候室,讓人不忘外面另有一個世界。
「很可悲,對吧?」少校舉煙說。「怎樣?」
瑞弗斯猶豫着。
「快了,對吧?」
「對,快了。」
儘管措辭短促不禮貌,淚水霎時間氾濫了少校的眼眶。他偏開頭,嗓音顫抖。「他一直好勇敢。他一直太勇敢了。」他勉強按捺住情緒。「你認爲會拖多久?」
「不知道。幾個鐘頭吧。」
「天啊。」
「繼續對他講話。他記得你們的聲音,應該聽得懂。」
「我們卻聽不懂他講什麼。太慘了,他顯然是想問什麼,我們卻沒辦法回答。」
兩人一同走回病房,少校在屏風外駐足片刻,打直頸背。牀上傳來喃喃聲。「你聽。」少校無助地說。
瑞弗斯跟隨他,從屏風之間走進去,彎腰聆聽哈利特。病人的聲音很細,口齒不清。「素吱的。」
起初,瑞弗斯只能確定開頭的輔音,以爲他想說的是「蘇珊」,但音節多一個。他直起身子,搖搖頭。「繼續對他講話,哈利特夫人。他認得出你的聲音。」
夫人彎腰向前,面帶羞赧。在這種場合,私事曝光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她羞怯地開口,告訴兒子家中的近況,埃塞爾阿姨遙送親情,馬德琳即將在四月結婚……
蘇珊的嘴脣又掛着同一幅笑臉,硬邦邦、無意義,宛如狒狒驚恐時的咧嘴狀。男孩的臉懼憤交加,因爲他明瞭,淚水隨時會傾瀉而出。他的腦海裏有個不留情的法庭,他如果在病房痛哭流涕,勢必在法庭上被當衆羞辱。
瑞弗斯退下。病人亞當斯每小時需要翻身一次,護士與唯一的勤務員忙着爲他翻身。瑞弗斯坐在夜班護士站的燈光裏,來回望着病房,強迫自己回想每位病人的姓名與病歷,疲憊的頭腦等候時針往下一格移動。
哈利特病牀的屏風亮着綠光,勾起埃迪斯通島帳篷的往事。在島上,晚上昆蟲特別煩人的時候,他們會把油燈提進帳篷。內急去樹叢解決,回來時看見帳篷大亮,霍卡特的巨人影子映在帆布上。安全感,或者說,是在黑暗邊緣最接近安全感的一種感覺。
在島上的最後一夜,瑞弗斯坐在帳篷外打包行李,身旁排列幾箱子衣物與裝備,以打字機做最後的筆記。霍卡特去島的另一邊,預計幾小時之後纔回來。燈光太近,照得他眼睛疲勞,他往後坐,揉揉鼻樑兩旁的眼角,再睜眼時,看見恩吉魯在幾呎外觀望他。他赤腳走來,不發出聲響。
瑞弗斯提起油燈,從桌上移到地上,蹲在油燈旁。他知道恩吉魯坐地上比較舒服。樹叢散發黑黝黝的氣氛。帳篷四周的樹叢盛開一種花,特別能吸引大蛾。它們直撲油燈的玻璃罩,因此灰灰的蛾翼籠罩恩吉魯與瑞弗斯。
他們聊着。兩人都認識的島民超過四百,從當中挑幾個出來談。聊完後,無言許久而不尷尬。
「昆達夷帖說你認識阿委。」瑞弗斯的嗓音壓得非常低,彷彿講話的是樹叢,彷彿他要求恩吉魯喃喃自語即可。
恩吉魯說,與他最初的說法幾乎一致,「昆達夷帖他不說實,他是納納沙擁有的虎說八道。」不同的是,這時他帶有一種微微狂笑的語音,補進一句英文,「他是一個騙子。」
「他確實是騙子,不過我認爲,你是真的認識阿委。」
瑞弗斯突然想起託雷斯海峽的一件往事。哈登想到處測量頭顱,有一個人義正詞嚴說:「耐心等吧。你遲早會等到我們所有人的頭顱。」回想這件往事並不舒服。瑞弗斯要的不是頭顱,但他想索取的事物至少也同樣神聖。他向前傾身,兩人的影子在樹叢表面跳動、打鬥。「告訴我阿委的事。」
阿委住在伊莎貝爾島,既是一個鬼神,也是衆多鬼神的集合,嘴巴很長,吞噬人類無數,所以滿口是血。契塔與馬帖阿納跟他是小巫見大巫,因爲他們只消滅個人,阿委卻殺害「家擁有的所有人」。破碎的彩虹是他搞的鬼,是傳染病與戰爭的預兆。阿委是種族剋星。
驅魔咒語呢?他告訴瑞弗斯,即使是驅魔咒語,也無異於溺水者吐出的最後氣泡。他不只是告訴瑞弗斯,而且擺出他特有的那份治學嚴謹的態度,擺出知識分子不耐煩的神態,堅持要瑞弗斯學習美拉尼西亞的咒語,而且是學習「敬語」形式,教他發音,一直教到字正腔圓爲止。瑞弗斯一面努力反覆琢磨發音,一面心想,這纔是恩吉魯權力的根基。難怪連勢力最大的酋長在路上遇到他,也一定讓路。
「現在,」恩吉魯擡頭說,態度混合着傲氣與輕蔑,「現在你務必把它寫進你的書中。」
書始終沒寫,瑞弗斯心想。他與霍卡特共同研究埃迪斯通島,計劃出書卻不了了之,可以說是這場大戰的受害者之一。此時的瑞弗斯望向病房,見到一排排的年輕傷員,有的腦部受損,有的肢體癱瘓,心想,出書不成,跟這些受害者相比不足掛齒。
他曾在皇家學會發表演說,欣然發現,他不必看筆記,就能當場朗誦咒語,依然熟記在腦海。
屏風裏出現一陣騷動。哈利特開始哭喊,家人正儘量安撫。其他病人紛紛翻身,嘟噥着夢話,被吵醒的人不高興,喃喃聲四起。但他們一發現哭喊聲的源頭,立即停止抱怨。全病房安靜下來。大家臉轉向屏風,彷彿屏風內的戰役事關所有人。
瑞弗斯悄悄走過去。一見他進來,家人又馬上起立。「沒關係,」他說,「不必動作。」
他爲哈利特把脈,感覺傷員雙親定睛凝視他。父親眼皮不眨,眼珠佈滿血絲,母親的臉色蒼白而激動,嘴巴仍有功能。
「時候到了,對不對?」哈利特少校低聲問。
瑞弗斯低頭看哈利特。現在哈利特完全恢復意識。瑞弗斯暗暗叫慘,天啊,又碰到這一型。他搖搖頭,「快了。」
炮擊預計十五分鐘之後展開。普萊爾與羅布森分食一條巧克力,兩人擠坐在溼冷的雨霧中取暖。吃完,他們開始匍匐向前。由於工兵揹着浮橋的材料,必須走小路,因此曼徹斯特團只好從積水的平地挺進。雨停了,原本就泥濘的地面現在積水更嚴重,每一片水塘表面都飄浮着一層濃霧。普萊爾告誡自己,不準分心。他以膝蓋與手肘爬行,動作像青蛙或蜥蜴,或者像——什麼都像,就是不像人。先跨出右膝,然後跨出左膝,接着是右膝,然後換左膝,反覆動作,在多肉的青草上潛行,軍靴刮斷草葉,散發出奇濃烈的氣味。即使霧氣濃厚,現在能感覺到光線漸淡,運河穿越單薄的枯樹林的地方透出微光。
無論遭遇任何狀況,切勿退縮。這是軍令。我們被上級綁在木樁上,飛不起來,只能像熊一樣奮戰到底。士兵不出聲,直視前方的霧。此時禁止交談,連悄悄話也不準。普萊爾看手錶,舔舔幹脣,看着秒針移向十五分的位置。四面八方是屏息以待的張力。五點四十三。再等兩分鐘。他把身體再壓低一些,緊咬着哨子。
準時如常,瞬間天下大亂,炮彈從頭上呼嘯而過,閃光陣陣,在排水溝激起水花,大片泥濘被震向半空中。一顆炸彈後勁不足,震撼我軍的地表,石子與土塊如胡椒而下,打在鋼盔上。同樣的景象延續五分鐘,一陣陣震波藉由空氣傳導,撼動臉皮,神情恍惚的弟兄縮頭以對,擡着便橋,衝向前方,準備將便橋搭在排水溝上。五分鐘之後,四方霎時安靜。急吸一口氣,接着又聽見聲響,但聲響來自後方,是炮火傳遍原野的隆隆聲。
普萊爾吹哨子,自己聽不見,管他的,站起來狂奔,以無言的呼喊催促弟兄前進。大家衝向前,奔向一行樹木。普萊爾繼續喊:「維持隊形,維持隊形!左邊不要跑太快!」過橋的要訣是避免隊伍擠成一堆。「維持直線!」但有些弟兄踩進泥淖,有些被草叢絆倒。德軍的炸彈咻咻飛過來,激盪起一大片泥水,接着又來一發。他看見幾個小小的人影倒地,不知道爲何,看起來不太嚴重,他們不像是會受傷的生物。
便橋搭好了,過橋時動作快,講求效率,避免推擠,只聽見軍靴踩踏木板的足音,接着,普萊爾帶兵從樹木後面衝出,進入空曠駭人的河岸。這裏赤裸如眼球,毫無掩蔽物,對岸的機關槍兵安然無恙。普萊爾率兵臥倒射擊,掩護工兵,以利工兵在運河河面架設浮橋,但無人掩護他們。子彈如雨直直落,弄皺運河的水面,弟兄一個接一個倒下。普萊爾看見,身邊一個兵中彈了,不吭聲,一臉訝異,無聲無息,回身倒地,胸口猶如綻放一大朵血紅花。普萊爾爬向前,朝對岸射擊,無奈濃煙從對岸飄來,他幾乎看不見對岸。工兵仍想盡辦法架橋,以鐵絲串聯浮橋的組件,子彈射中鐵絲,激起火花。混亂之中,雨又來攪局。只剩兩個工兵,曼徹斯特團過來接手架橋。柯克趴在木箱上,划水進河面,想掩護工兵,不料自己中一彈,再挨一槍,這次正中臉部,照樣繼續朝着機關槍兵的方向開火。敵軍埋伏在幾呎外的對岸,躲在防禦工事裏。普萊爾帶着彈藥,正要渡河,這時被子彈射中,但他不覺得是子彈,比較像是捱了龐大的硬物一擊,例如警棍或板球拍之類的東西。他不支倒地,一手垂在運河邊。
他擔心再中彈,轉身想爬回排水溝的另一邊,但這裏的毒氣很濃,他夠不到防毒面具。在他腦裏反覆兜圈子的是一些想法,一些平淡無奇、簡單的想法。搞砸了。瘋過頭了。慘了。不痛,只有一種漸漸擴散的麻木感,令頭腦清醒。他目睹柯克斷氣。他目睹歐文死去。歐文被一陣子彈擊中,身體騰空而起,緩緩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之後才落地,感覺拖了好久才掉下來,普萊爾的意識也隨之飄零。他凝望水中的倒影,子彈陸續射中水面,倒影破碎後又凝結,然後再破碎,麻木感漸漸地擴散,他終於看不見自己。
天色逐漸轉亮,十一月黎明的那種陰鬱、偏褐的天色。病房另一端的辛普森意識太模糊,無法理解目前的狀況,自顧自地喋喋不休,但其他病人的臉全轉向屏風,人人有力出力,默默支援哈利特抗戰。
目前爲止,除了重複兩次低語,除了無言的哭喊之外,哈利特一直不出聲。但現在,他又開始低語,這次音量加大。素吱的。素吱的。一次又一次,音量漸次變大,使勁所有氣力哭喊。母親儘量安撫他,但他聽不見。素吱的。素吱的。一次又一次,每一次比前一次嘹亮,聲聲響徹大病房。瑞弗斯走進屏風,站在牀尾。哈利特睜着獨眼,直直凝視着他。
「他在說什麼?」哈利特少校問。
瑞弗斯張嘴想說不知道,這時才恍然大悟。「他想說的是:‘不值得’。」
「值得啊,怎麼不值得?」少校握住兒子的一隻手。少校急慌了。他幾乎語無倫次。
「素吱的。」
哭喊聲再起,把少校的話當成耳邊風,這時其他病人也坐立難安,全場響起一陣喃喃人聲,不是針對哭喊聲抗議,而是支持腦殘嘴麻傷員的無字呢喃。
「素吱的。素吱的。」
「我再也受不了了。」少校說。母親的視線不曾從兒子的臉上移開一秒。她的嘴脣嚅動,沒出聲。病人齊聲呼喊着,一直延續,瑞弗斯意識到一股壓力在自己的喉嚨裏醞釀。事後,他無法確定當時能否保持緘默,或是忍不住加入抗議。他事後只記得,當時他雙手緊握牀尾的金屬欄杆,握到手痛。
接着,突然結束了。含糊的喊叫聲靜止,頃刻之後,胸腹肌肉出現一種怪動作,宛如脫掉一件太緊的連身工作服。哈利特死了。
家屬不知他走了。瑞弗斯走向牀邊,爲他合上獨眼,然後習慣性地看手錶。
「六點二十五。」他向護士說。
他把被單蓋至哈利特的下巴,將死者的雙手放至兩側,然後默默離開,留下家屬去哀悼。臨走前,瑞弗斯把屏風合得更緊,不料看見蘇珊偏頭,一臉如釋重負狀。他但願沒看見。
在運河畔,曼徹斯特團的眼睛仍睜着,手腳仍未被擺至定位,因爲擔架兵已經運走最後的傷兵,不會再回頭收屍。這場戰役已從此地撤退了。成功搭建的浮橋已被一顆炮彈炸斷。在運河的下游不遠處,另一組人馬正強行渡河,但哭喊聲傳至這裏顯得微弱。
旭日東昇了。最初一束晨曦擊中水面,爬向河岸的屍首,在這裏發現一人的手背,在那裏發現一人的頸側,爲失血的皮膚抹上一許瑰紅。隨後,朝陽再也找不到有反應的事物,於是跳過他們身上,開始探測遠方的原野。
略帶瑰紅的灰光從高窗滲入。瑞弗斯癱坐在夜班護士站裏,極力保持清醒。來到夢鄉的邊緣,他聽見恩吉魯的語音,複誦着驅逐阿委的咒語。
喔,桑比!喔,戈西西!喔,帕拉泊可!喔,葛列泊可!喔,天邊的恩根戈列!下去吧,離去吧。
倏然間,他來了。他置身病房裏,絲毫沒有鬼魅感,不託馬帖擁有,本身特徵一項也不缺。他走在帝國醫院的病房裏,後面是如影隨形的跟班,如同瑞弗斯在埃迪斯通島沿海小徑常見的恩吉魯。
凡人皆有終點,酋長皆有終點,酋長之妻皆有終點,酋長之子皆有終點——下去吧,離去吧。勿思念跛腳、無手指、喪志的吾人。下去吧,離去吧。啊嗚,啊嗚,啊嗚。
他向瑞弗斯彎腰,以眼瞼半閉的懾人目光凝視瑞弗斯的臉,注視良久。隨後,恩吉魯那張抹着石灰的褐臉遁入病房白天的光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