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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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九日

整天行軍,走過徹底殘破的地貌,死馬,隨地擺放的人屍,腐臭熏天。有時候,看見這幅景象,炮彈坑、發臭的泥巴、死水、樹木貌似燒過的火柴,讓人以爲這片焦土永無復原之日。這片土地中毒了。毒藥來自腐敗的人屍、馬屍、毒氣,一滴滴滲進土地。土地當然會復原。五十年之後,農夫犁田時,將掘出骷髏頭。

一隻大烏鴉飛過我們頭上,振翅的模樣與嘎嘎叫聲有感傷的味道。見一隻是哀愁。等到弟兄再見到一隻,他們才得以休息。

歡樂等着我們。[91]

露天死屍雖非行軍良伴,卻帶來一個好結果。威爾遜有靴子可換了。回收這隻靴子可不輕鬆,必須先清除前任主人留下的痕跡(以及殘骸),然後才合用。他看起來快樂不少。

大致上,弟兄走得心情非常愉悅,單縱列蜿蜒高歌,漫長的人龍不辭辛勞邁進。(路還長得很吶!)我不知不覺想起朗斯塔夫。他才死三個星期,卻鮮少掠過我的腦海。泰特街住着一對老夫婦,與貝蒂的店面相隔三戶。老夫妻已經結婚五十多年,人人以爲如果其中一人先走,另一個會傷心得爬不起來。然而,老公公去世之後,老婆婆似乎不怎麼難過,而且喪禮一過,幾乎從不提起老伴的事。儘管這裏的年輕人活力充沛——天啊,連我有時也受不了——我們的處境其實跟老婆婆差不多。我們太靠近死神了,懶得大驚小怪。哀傷能省則省。





稍後

士兵在野地紮營露宿,但軍官有掩蔽壕可睡。德軍挖了四通八達的一套戰壕,這座掩蔽壕是殘存的一部分。掩蔽壕被木板封住了,但木板裏面是深不可測的隧道,一眼湊向縫隙往黑黝黝的裏面望,不一會兒,眼球會被冷風凍痛。特別的是,大家都對這些隧道有點緊張。在我寫日記的當兒,外面的槍聲隆隆,閃光照亮天空,他們不太在乎槍炮,反而更怕隧道。而且,這種恐懼不是理性的恐懼。這種恐懼與花衣魔笛手的故事有關——吹笛手把一羣兒童帶上深山,一去不回。這也像小說《瑞普·凡·溫克爾》[92],主角最後是走出深山了,卻發現時光已飛逝多年,沒人認得他。很有趣,呃,至少我覺得有趣,畢竟我們周遭盡是20世紀最兇險的武器:炮彈、左輪、步槍、大炮、毒氣,非理性的恐懼居然被區區幾條隧道觸發。我想,因爲隧道撥動了某條心絃吧。現實生活中,確實有兒童上山一去不回。我們全休假回家過,發現家變得好陌生,我們變得格格不入。戰後又會是怎樣的風景呢?也許,最好別往戰後去思考。別玩命。何況,晚餐上桌了。我好餓。





十月二十日

又是大長征行軍。催趕落後的士兵,這種任務多討厭啊。甭談什麼領導統御術了。現在應該拋開領導統御,開始欺侮士兵。我聽見自己囉唆着,趕着他們,聲音像埃塔普勒基地的那些該死的教官。不同的是,至少我逼其他人做的事,我自己也正在身體力行。

我轉向一個落後的兵,張大嘴巴,正想對他吼叫,這時看見他的臉。他有氣喘病,表情緊繃、蒼白、拉長臉、憂愁,本身有氣喘病的人一眼就明瞭。這個兵等於是隨身舉標語說,我有氣喘病。我放慢腳步,走在他身旁,想跟他交談,但他無法邊行軍邊講話。他的動作哪談得上是行軍?比較像爬行吧。氣喘病就有這種奧妙,能瞬間搭起相知相惜的橋樑,這在一般人之間是少有的現象。我把他送上救護馬車,把他固定好,然後握握他的手腕道再見。他看得見我走嗎?我很懷疑。氣喘嚴重到那種程度,病人只顧着喘下一口氣,哪管得着其他事。

怪事是,我一看見他的臉,自己的胸腔馬上跟着緊繃,只因爲聯想到自己的命運吧,我猜。目前爲止,還沒出過毛病,趕快摸摸木頭規避厄運。不過,我今晚是有點喘。

走到下午過半,歌聲轉爲零零落落,很多弟兄不開口,行軍成了耐力考驗。就這樣,半睡半醒行軍,突然間——感覺是很突然——我們發現兩旁冒出綠色原野,農舍有屋頂,樹木有枝丫,也看得見老百姓。原來,我們一舉穿越戰場了,走進德軍以前穩穩盤踞的地帶。婦女。兒童。狗。貓。這世界竟然有這些生物在裏面,我想我們全看得目瞪口呆吧。大家見女孩就吹指哨,而且不太挑剔。「女孩」一詞的定義從十四歲延伸到五十。

我在農舍裏的廚房桌上寫這則日記。外面是院子,充滿尋常的牲口聲。嘎嘎叫的鵝是人間奇蹟。不過,我們很快又會上路。歐文正好通法語,所以他們在隔壁訊問老百姓。在這張桌上,幾星期前,德國軍官也坐在桌前寫家書。





十月二十二日

仍待在原地,但再待也待不久了。明晚再前進。池塘裏有當家的鴨子和湊熱鬧的紅松雞,豪雨打亂池塘水面。連豪雨也打不散我心湖的寧靜。雖然溼氣重,我的胸口輕鬆多了。





十月二十四日

繼續行軍。照這種速度走,我能想見大家走進柏林。昨晚,最靠近的村落遭炮擊,五個平民被炸死。不把平民當人看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挺久以前吧,我想。再怎麼說,消息傳來,也沒有一個人痛心疾首。這一帶的人倒是很和氣,和我們相處融洽。只有一絲絲警惕吧,我猜。他們痛恨被德軍入侵,沒人質疑這一點,但德軍佔領這裏很久了,村民和德軍已培養出相安無事的默契。況且,曾經駐紮這裏的德軍似乎非常重視紀律。沒有燒殺擄掠。儘管被兇猛、淫亂的匈奴壓制四年,莊重的小村姑確實非常莊重。反觀這裏的炮彈坑,果園、原野、道路坑坑洞洞的,一個個像血盆大傷口,全是我軍槍炮轟出來的。我軍的炮擊幾度非常猛烈。有些兒童一見我們就逃。話雖這麼說,但到處有村民張開雙臂迎接我們。

仍沒辦法適應平常的聲響,特別是婦女和兒童的講話聲。剛出獄的人想必也有這種感受。





十月二十五日

歐文快被軍法審判了。主要是因爲他的法文講得比大家流利,村姑各個對他投懷送抱,不是口頭感謝他就算了,還實際對他獻吻。他和村姑互動時,我和他的視線相接,我似乎偵測到他以目光回答疑問。帶有嘲諷的意思吧,管他的。總而言之,欠吻大軍被他氣炸了,所以召開一場中尉軍法審判。拂曉槍斃他,我也不意外。

懷亞特溜出去村子的近郊,拜訪一個農家,裏面住着一位好客的寡婦,幾個女兒同樣好客,但比寡母更適婚。在我寫日記的此刻,他的小鳥八成啄着德軍衆鳥啄過的地方。(他一定感受不到我這份亢奮的震顫,相信我。)

話說今天早上,我在村裏看見一個女人,太陽光照在她的頭髮上,她捧着一條長長的法國麪包,一剎那散發的情慾比懷亞特的牀上運動更令人血脈僨張。我越界了,當然。人家是出門購物的莊重賢淑主婦。





十月二十六日

今早,我去附近一座農場解決紮營的問題,因爲農場的女主人指控C連士兵偷雞蛋。士兵矢口否認,但我相信她。我安撫她的情緒,以超出雞蛋市價的金額賠償她,之後我留意到,有個紅髮男孩盯着我看。不算是盯着看,但他的視線和我相接時,逗留的時間久了一點。我猜他大約十六歲。也許再大一兩歲。他正提着一桶泔水,靜靜穿越院子。我向夫人(我猜是他的母親)告辭過後,尾隨他走進漆黑的屎臭之中,鼻吸聲、咀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溼顫顫的豬鼻四處鑽翻,踩着粉紅色的嫩腳走向男孩。他倒完泔水後,豬吱吱叫、呼呼吃了一會兒,然後擡頭,靜靜看着我們,嘴巴嚼着豬食,白睫毛纖長。我搔搔豬背,試着和他交談。磚牆有裂縫,透入小塊小塊的日光,腳下是溼臭發青的東西。他講得很快,我聽不太懂,課堂學到的法文根本沒用。我儘量拖延時間,繼續搔豬背,然後走開,懷疑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他並沒有特別吸引人的特點——死人似的白皮膚,形狀不規則的雀斑,金褐色眼珠異常單調。不出色,也礙不到我。憋了兩個月沒搞,我連豬也上。

後來,我在教堂附近又遇見他。有條小路通過教堂院子,一邊是矮石牆,另一邊是運河。這一帶運河交錯。這一條運河的水色混濁,無精打采地映照出白光強烈的天空,黃葉子懶懶掛在河岸的垂柳上。他坐着,紅色大手握在膝蓋之間,指關節破皮。紅髮在灰灰的光線裏閃耀,不是鮮紅,不是赭紅,而是燒焦似的單調黑紅色。

他徘徊逗留的意思非常明顯。他以微笑迎接我,拍拍自己的嘴巴,比劃抽菸的動作。我給他一支忍冬煙,在運河邊站着,和他相隔幾呎,左看右看,確定閒人看不見。他又比抽菸的手勢,指向我手裏的這包香菸,見我沒有立即迴應,他再指一次,這次講德文。我心想,我的天,你一頭掉進他媽的泔水桶了嗎?不知道目前哪一軍當家?我應該憤慨纔對吧。我非但沒有反感,反而願意掏出全身所有香菸送他。我把自己的一包煙遞給他,他站起來,帶我進樹林,找了幾分鐘,才找到一個夠隱蔽的地方。我以手勢表示我要的東西。他面向樹幹,以雙手撐着。我剝掉他的長褲和內褲,鼻子和舌頭開始往他的屁股周圍探,輕咬着股溝想進去,因爲這種體位讓肌肉緊繃。先是一股菊花浸泡過久的氣味,隨後是更濃更友善的氣息,唾液溼潤的端莊、皺縮孔閃着亮光,隔着緊實的法國括約肌,裏面是德軍精液。德軍早已撤退,所以只是比喻的說法,但德軍確實曾在裏面流竄過。在戰壕裏,以前常用潛望鏡觀察到他們的身影。現在我的舌頭伸向他們。我心想,





萬衆皆入我胸懷,

此吻獻給普天下……[93]





我突然覺得滑稽,噗哧一聲,在他的股溝製造出放屁聲,他想掙脫,被我拉住。我操完他,把他翻身過來,以口解決他那根紫通通的粗短小屌。

然後我們分手。我發神經,不停舔嘴脣,以爲會舔到瘡,舔個不停。





十月二十七日

幾天行軍下來,大家都喊吃不消。我費了很多時間檢查士兵的腳。有些弟兄的水泡大得像雞蛋。也檢查自己的腳。今天早上,腳的狀況不好,現在變得非常不好。

所幸,今晚紮營在像樣的地方。我的牀位在貼着玫瑰壁紙的房間裏,花園裏也殘留幾朵。我出去採花,插在廚房桌上的碗裏,追憶亞眠。大朵大朵的玫瑰開得蓬散,年華已逝,幸好我們今天又得上路,我不會看見花瓣凋零。





十月二十九日

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們抵達此地。村子災情慘重,村民沒笑臉,神情木然。不意外,因爲不久前把村子炸得雞飛狗跳的正是我們。

謠傳奧地利已經簽署和平協議,弟兄耳聞後歡呼叫好。看看他們的腳丫就知道,振奮一下也好。這裏沒人能理解戰事照樣繼續的道理。

昨晚,我躺在牀上,聽着弟兄在穀倉唱歌。我有一種預感,他們即將淪爲附帶條款和細則的犧牲品。但願我的預感錯誤。不過,我認爲確有其事。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四

我們將在這裏駐紮一段時間。這裏有一條桑布爾——瓦茲運河,德軍在對岸鎮守,似乎準備抵抗我軍。

這座村子仍有居民,但接近敵區的民房已全部撤離,我們正躲在其中一間的地窖裏,偶爾溜上樓,進傢俱完整的房廳,感覺像老鼠,然後匆匆鑽回地洞。幸好地窖溫暖,而且感覺很安全,只不過炸彈衝擊力會震動整棟屋子。假如炸彈正中這棟房子,後果不堪設想。德軍砍掉地面的所有樹木,但樹下的黑莓叢生,路過時容易勾腿。蕨類植物枯死了,色調和薩拉的頭髮一模一樣——或和她頭髮的顏色之一相同。運動、演習或任何活動,一概行不通。我們白天深居,晚上巡邏,因爲德軍當然在運河的這一岸佈下機關,我軍進攻時如果誤踩,等於向德軍發出預警。清除這些機關很麻煩,因爲不能出聲,換言之,只能用刀子和圓頭棍。





十一月一日

昨晚輪到我出去清除機關。「掃蕩」掉一個陷阱。希望是最後一個。我們匍匐到運河的水邊,趴着觀察對岸。星光還算亮,隱約看得見東西。強烈感覺德軍守在對岸,和我們一樣監視着黑夜,不出聲,提高警覺。我意識到,在對岸的某處,有一對眼睛正瞪着我的眼睛看。

運河比周圍的原野高約四呎,兩岸有排水溝渠(德軍放水淹沒排水溝,非常明智)。河面寬四十呎,寬到無法輕易架橋通行,窄到無法成功轟敵。炸彈如果飛到半路落地,會傷到自己人,因此必須預設安全距離,而這裏的安全距離不夠,因此士兵和裝備必須遠離河岸。換言之,炮擊一停止,揮軍挺進三百碼,跨越溼地、排水溝,五分鐘之後纔可抵達我方的河岸,讓敵軍好整以暇,瞄準我軍——只不過,若依照我方的沙盤推演,這時敵軍早已被炸光。

對岸的原野也已氾濫一部分,而且雨依舊下不停。不只是雨,德軍也淹沒了彼岸的排水溝。對岸有一座陡坡,上面是拉默特農場,是我軍的攻擊標的物。一路攻上去。一丁點掩蔽物也沒有。每一叢草後面都躲着機關槍手。

從這裏觀察地物,即使是在半暗的環境裏觀察,難題也變得明顯而嚇人。我們每天埋首研究地圖,對環境瞭如指掌,實地觀察卻加倍明瞭。預想情況有兩種。要麼是,猛烈轟炸對岸,機關槍手被炸得片甲不留,同時也會炸燬排水溝,甚至可能把運河炸得潰堤,對岸的平地會氾濫成十呎深的泥坑,寸步難行,和帕斯尚爾之役碰到的情況一樣糟糕。或者,我軍炮火點到爲止,炮兵趕緊挺進,等候步兵跟上,但如果敵軍機關槍手逃過一劫,絕對會安穩躲着,享受密集式打靶練習。

是走帕斯尚爾路線,或依照索姆河的戰術?二選一。雖然遠不及上述兩場戰役的規模,但這樣講並不會帶來多少慰藉。一人中一槍就玩不下去了。

上級決定走索姆河路線。今天下午,我們會同左邊的蘭開夏燧發槍團,向長官做簡報。十傷馬歇爾也來了,我對他直言不諱的態度挺驚訝的,但繼而想想,像他這樣的軍官,身上掛滿戰傷勳帶和勳章,簡直像特立獨行的迷彩裝,當然有膽直言不諱。馬歇爾說,敵軍機關槍手若逃過炮擊,守在陡坡上,他的弟兄缺乏掩蔽物,衝上去鐵定是送死。在空曠的河面架橋,恐引來敵火,萬萬不可行。整套計劃是癡人說夢。戰勝的機率是零。

沒人跟他爭論。我是說,沒人發言討論。長官只是輕描淡寫,發表一套簡單、無事實依據的主張:憑我軍炮擊的威力,勢必能克服所有敵火。大家聽見這句話,我猜人人都憶起索姆河之役,脊背頓時涼颼颼。馬歇爾扔下鉛筆,雙手插胸坐着,全程再也不吭聲。

就這樣,大家坐在這裏寫信。文具拖了好久,遲遲不來,因爲德軍撤退時阻路炸橋。六個星期以來,沒人進過一間像樣的商店,於是我從這本日記的後面撕了幾頁,傳給大家寫信。

沒剩下幾個人了。幸好還夠用。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日

曼徹斯特團二營,法國





親愛的瑞弗斯:

從我上一封信中,你應該明白我仍安好。倘使歡喜的此情此景無以爲繼,請抽空去拜訪我母親,天上的我將感激不盡。

去年她在克雷格洛卡認識你,對你頗有好感,而你比多數人更懂得該說什麼——或者更懂得保持沉默。沉默一向是你的絕活,不是嗎?

我的神經運作一切良好,換句話說,以我目前的處境,神經正常的人只有逃走一途,而我不肯。考驗通過了嗎?

比利·普萊爾敬上





信寫得令人心寒,寄給一個對我用心良苦的人,筆調完全不對,可惜沒時間改。

我不敢想薩拉。





十一月三日

地窖裏擠滿人,我的左右肘不停被人輕撞。煙味薰痛我的眼睛,我真心相信,煙如果抽完了,深呼吸就能解解癮頭。幸虧我的煙夠抽一段時日。那天在運河岸慷慨心大發,仍然沒有全送走。那件事今天早上被我拿出來重溫、撕碎、燒掉。另一場河岸聚會等着我——但這一次是世人認可的一種。

奇怪的一天,好像永遠不會天黑似的。小路再往前走,有一座農舍,我們在裏面進行另一場簡報。迎接我們的是一條汪汪叫的小狗,黑白相間,還沒長大,自大得不得了,跑步時縮起一條腿,我乍看之下以爲它瘸腳。農舍裏的小孩說它沒瘸,從小就有縮腿跑的習慣。他安靜一下子,不過後來又激動起來,又汪汪叫。溫特頓朝我點點頭,我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親手槍斃它。我很自豪。在戰壕裏,有時從潛望鏡觀察敵方,看見德軍士兵走着。通常德軍會遠遠守在支援塹壕裏。這個德國兵走着,自信沒有危險,脫褲蹲下,正想好好拉一坨屎。見到這樣的敵兵,你狠不下心扣扳機,因爲屁股光溜溜的,有一種脆弱無依的感覺,你會覺得一陣冷風吹進自己的股溝,自己被人性基本的同理心制伏。於是,你找來一個哨兵,指給他看,命令哨兵開槍。這樣一來,大家都不必負責任——你沒開槍,開槍的人是哨兵,而哨兵開槍只是聽從長官命令。

但我親手槍斃這條小狗。我拉着它的項圈,把它牽進穀倉,它知道壞事快發生了,翻身露出粉嫩的肚皮,小露一泡尿,以爲這些伎倆能解消侵略心。我搔搔它的耳根說:「對不起,老小子,我是人——我們不搞那一套。」

窩在這裏,體熱瀰漫,我很高興,不只是因爲這裏能避風雨。在火邊佔到位子的弟兄坐着,軍靴和綁腿布冒出蒸汽。其他人只能扭一扭腳趾湊合湊合。

雖說我不敢想薩拉,我還是時時刻刻想她。我回憶初相識的那天——在墓碑上比賽摔跤的荒唐模樣。事後回想那裏的環境,四處簇擁着死亡的氣息,很合適作爲戀情起跑點。去墓園之前,我帶她進入那間小酒館,猛灌她波特甜酒,想脫掉她的內褲,她想談約翰尼之死,我則不想聽。盧斯之役,她說。我記得站在吧檯邊,心想,文字不再有任何意義了。愛國心榮譽感勇氣噁心噁心噁心。仍有意義的只剩地名。蒙斯、盧斯、索姆河、阿拉斯、凡爾登、伊普爾。

但現在,我看看這間地窖,燭火在桌上燃燒,在牆上躍動的是相連的人影,我這才發現,另有一種字眼仍具意義。這一類小字點綴在句子裏,毫不起眼:我們、他們、這裏、那裏。這一型的字是強勢文字,在我們走後多年,他們仍安然躺在語言裏,宛如這片原野上的未爆手榴彈,隨便一顆就能炸斷你的手。

懷亞特像嬰兒睡得香甜,不同的是沒有嬰兒會打那種鼾聲。霍格特正在削馬鈴薯皮。幾杯茶隨便擺,散發消毒水味。有人在劈柴,劈好後丟進爐火,可惜柴太溼,每扔一塊就大減火光的亮度,燒得滋滋響,人臉和眼睛乍暗,接着火舌才舔遍整塊柴薪,火勢再起。我們需要一盆旺盛的火。重感冒在弟兄之間傳開了,人人都在咳嗽、鼻塞。我的喉嚨也開始發癢,忽冷忽熱。我想起河岸上的大老鼠,一隻只拖着無毛的長尾,一想到那裏的冷水就倒胃口。但我們唱唱歌,講講笑話,每個笑話都覺得好好笑。大家的心情異常愉悅。我想回避的字眼是「迴光返照」(fey)。確實有這種元素在。大家都知道機率多寡。

待會兒,我應該把懷亞特攆下牀,自己儘量睡一睡。

五個月前,查爾斯·曼寧想替我在軍需部安插一份工作,被我婉拒。我說:「……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我歸建的話,我會坐在掩蔽坑裏面,回想今天下午的對話,在心裏暗罵:‘你這個天大的蠢蛋。’」

記得我當時在他家大客廳,坐在椅背是僵硬錦緞的沙發上。

現在呢,我回到法國,坐在算是掩蔽坑的地方。而我看看周遭的臉孔,只有一個感想:不歸建的話,我是徹頭徹尾的大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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