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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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十月雨稀里稀里落在窗戶上。窗外的文森特廣場裏,金黃樹葉被踩進爛泥。瑞弗斯咳夠了,把手帕收好,向病患道歉。

「沒關係,」萬茲貝克說,「該向你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傳染給你的。」

「幸好我不能還給你,」瑞弗斯說着擦眼睛,「事實上,你我是這裏僅有的不會再被傳染到的兩個。」

「情況變得很糟糕,對不對?我指的是病房裏。我大概幫不上忙吧?」

瑞弗斯面無表情。

「幫忙扶病人。我只覺得太荒謬了,像我長得這麼高壯,竟然閒着沒事做,讓可憐的小護士單獨去扶一個超噸位的病人。」

「你的心意很好,」瑞弗斯謹慎地說,「但我真的不認爲院方會准許。何況再怎麼說,你也不是‘沒事做’。」

沉默。萬茲貝克沒聽出話中的暗示。瑞弗斯強迫自己打開肩膀,心知自己緊繃的姿勢連帶影響到萬茲貝克。只不過,假使沒有這份緊繃情緒的鞭策,離康復仍有一大段路的他無法度過漫長的一天。「你最近怎樣?」

「臭味不見了。」想笑的表情一閃而逝。「我知道臭味本來就不存在,不過終於能擺脫它,我還是很高興。」

「嗯,好。」比臭味消失更讓瑞弗斯欣喜的是自嘲的意味。精神病患臉上絕不會出現這種神情。「什麼時候發現的?」

「只是漸漸消失。我猜是上星期三前後吧。我突然發現,我已經不擔心臭味了。」

「夢呢?」

「不是夢。」

「好吧,靈異現象。」

「呃,還是挺常見的。」

「你有沒有哪個晚上沒見到?」

淺淺一笑。「你是說,他有沒有哪個晚上沒來?每晚都來。」

久久不語。瑞弗斯說:「談論……信念,很困難吧?」

「會嗎?」

「我覺得很困難。」

萬茲貝克微笑。「你太誠實了。」

「我想問你相不相信死後的世界。」

嘟噥一聲,隨即沉默。

確實很難,瑞弗斯心想。若提到埃迪斯通島上的禁忌話題,瑞弗斯可以列出一大串,但在自己的社會裏,他覺得近年來禁忌的變遷相當大。現在,探問別人的隱私與信念時,前者幾乎比後者更容易啓齒。如果是戰前……切記,不能凡事歸咎於這場戰爭。這種轉變早在戰前就已經開始。

「不信。」萬茲貝克終於說。

「你一定思考過吧。」

「對,嗯,我以前是相信。從小被灌輸的觀念。人大概不喜歡承認自己喪失信念了吧。」

「什麼因素改變你的觀念?」

眉毛揚一揚。瑞弗斯等着。

「屍體。尤其是在土地被凍結、沒辦法埋葬的天氣。在無人地帶的夏天也是。蒼蠅嗡嗡飛。」

一團烏雲似的蒼蠅從恩戈亞的遺體升起。

「屍體不會產生那種效應吧?牧師不是常在辦公桌上擺一顆骷髏頭模型嗎?因爲模型能提醒牧師,讓信念常駐心頭。」

或讓人聯想起恩吉魯。他發臭,他腐敗,未久他去鬆投。一個簡單、隨意的事實陳述。

「對我的確有這種效應啊。我想相信。我想相信死後有救贖的機會——你說得對,的確很尷尬。」

沉默。

「總之,」瑞弗斯認爲他不會再補充說明,才繼續說,「你不相信那個幽靈是你擊斃的人?你不相信是他化的鬼?」

「對,只不過,即使我仍是基督徒,我也不太相信是他化的鬼。」

「不然是什麼?」

「是我個人意識的投影。」

「反映你的罪惡感?」

「不對。我哪需要幽靈來反映罪惡感?我坐在這裏,就能感受罪惡感了。我認爲是……」重重嘆一口氣,「罪惡感是一個客觀事實,不是一種感覺。不是……唉,我本來想說,罪惡感不是主觀的事實,可是,當然是主觀囉,不然是什麼?」

「對你來說,代表的是你信奉的一套外在準則?」

「對。」

「它講哪一國語言?」

目光茫然。「不講。它不會講話。」

「假如它開口,它會講哪一國話?對,我知道這問題有違常理,不過,幽靈本身也不是理性的產物。它講的是哪一國——?」

「英文。肯定是。」

「那你爲什麼不跟它對話?」

「它只出現一秒。」

「跟你原本的敘述不符。你本來說,它待了好久好久。」

「對,是感覺好久好久的一秒。」

「既然如此,你能講的話應該很多吧。」

「把畢生的事蹟全講給它聽?」

瑞弗斯柔聲說:「它知道你畢生的事蹟。」

萬茲貝克沉思着。「好吧。要我講,我就講,我覺得真是瘋狂,不過我會嘗試。」

「你打算怎麼講?」

「我完全沒概念。」

萬茲貝克走後,瑞弗斯默默坐了幾分鐘,然後纔在檔案里加注。瑞弗斯輔導萬茲貝克的過程中,腦子裏縈繞着薩鬆的身影。薩鬆也夢見過幽靈,見到它們聚集牀邊,質問他爲何不在法國戰場。縈繞瑞弗斯腦海的另一人是他在克雷格洛卡的病患哈林頓。即使以克雷格洛卡的標準,他的噩夢也顯得驚心動魄,而且他的噩夢延續至半醒的階段,因此具有入眠期幻覺的特點。哈林頓看見身首異處的殘肢從黑暗中飛向他,另一種版本的景象是一張人臉俯瞰着他,脣、鼻、眼瞼被蠶食,彷彿罹患麻風病。他隱約能辨認那張殘缺的臉,認出他是一位好友。在現實的戰場上,哈林頓親眼看見他被炸得粉身碎骨。哈林頓從噩夢中驚醒時,不是嘔吐,就是尿牀,或兩者一起來。

在哈林頓目睹好友慘死之前,他已有頭疼、複視、噁心、嘔吐、排尿失調、健忘、雙手狂顫等症狀,病因是兩月前在炮擊中遭活埋。儘管身心症狀一堆,他仍繼續服役(瑞弗斯暗罵,應該把醫官拖出去槍斃),直到好友慘死促成他徹底崩潰爲止。

以哈林頓的病情而言,一般的療法是誘導病患詳述夢魘的細節,好讓恐怖夢境的象徵意義變得大於實際,降低噩夢與現實的關聯,病患從此踏上康復之道。但哈林頓這病例產生一種值得一提的現象。哈林頓夢見,好友的屍首開始恢復原狀,每過一夜,被蠶食的五官肌膚就多復原一些。而且哈林頓也能在夢中與他交談。據說聊了很久,或者是醒來之後覺得很久。他對好友訴說瑞弗斯的事,提起他在克雷格洛卡的住院生活,提起他正接受的治療……

這種漸進式的夢延續幾星期之後,他有天醒來,發現好友被炸死之後一小時的記憶恢復了。炮擊之後,他儘管心靈受重創,儘管炮火猛烈,他仍在陳屍處爬行,在殘缺的遺體之間撿拾裝備——腰帶、左輪、帽子、領章,準備將遺物寄給好友的母親。簡言之,哈林頓非但沒有逃離現場,反而表現過人的勇氣與義氣。哈林頓得知這一點,大大恢復了自尊心,因爲他與克雷格洛卡多數病患一樣,深受恥辱與無能的折磨。想起自己的英勇事蹟之後,他的改善神速,但他與陣亡好友的對話持續,直到有天早上,他醒來大哭,發現傷心的不僅僅是慟失好友,也爲了摯友無福享受的年華而惋惜。

萬茲貝克的困境比上述兩病例更艱難。西格弗裏德一同意撤回抗議並歸建,幽靈立刻消失,因爲夜鬼代表的外力要求——西格弗裏德自信這些要求很合理——已獲得滿足。哈林頓重拾炮火中的記憶,發現當時行爲比個人的印象來得高尚,病況因此獲得長足的進步,改善之劇烈,瑞弗斯從醫以來少見。萬茲貝克無緣追隨這兩個病例。他在戰場上的行爲一直光明磊落,後來做出一種自己不容許、法律不容許的舉動,才認定自己是罪犯。旁人想盡辦法安慰他,勸說的言語若非全然漠視他的罪行,便是以別種方式侮辱到他,萬茲貝克一聽便知。情操比他低一分的人會比較好受。

瑞弗斯懷疑,在輔導萬茲貝克的過程裏,薩鬆與哈林頓的病例會不會佔據了他太多心思?果真如此,最理想的情況是,醫生變成導體,將舊病患自療成功的切身經驗輸送給新病患。最壞的情況是,醫生不夠專心,無法全神聆聽新病患的語義。他認爲,真正的危機是,聽到最後,所有敘事將融合爲一體,所有心聲將混合爲單一的哀號。

此外,他也累了。由於流行性感冒肆虐,這四十八小時以來,他已值班三十個鐘頭,而且今晚又要值班。他一面嘆息,一面伸手取來一份紙袋,抽出裏面的X光片,夾在燈箱上。

一顆骷髏頭瞪着他看。瑞弗斯後退一步,研究片刻,眼鏡一邊被燈箱照亮,另一邊映出十一月下午的陰雨天。接着,他取出筆記。





馬修·哈利特少尉,現年二十,於十月十八日入院,頭與下顎分別受槍傷。傷員到院時無法敘述受傷經過,隨身訊息只有一張小卡片,說明他在九月三十日受傷。





這麼說來,他已受傷二十天。





一顆步槍子彈射入右內耳廓的左邊,從左耳與頭接縫處的上方貫穿而出。射入傷已痊癒,留下一小點疤痕。出口傷在頭皮形成大片不規則的開口,腦疝從傷口暴露並化膿、脈動。





天啊。





目前爲止,傷員未曾主動言語。當有人正對着他講話時,他有響應,但口齒不清。從傷員的下顎傷勢難以判斷腦傷是否影響語言能力,亦難分辨溝通困難的主因或全因是肉體機能的障礙。然而,傷員對語言稍具理解能力,能照指示以未癱瘓的一隻手響應簡單的問題。





在瑞弗斯的意識邊境,柔柔的雨聲持續,似乎將醫院隔絕於漸暗的傍晚天色之外。清早開始下雨,到現在片刻不見間斷,天色昏沉沉的,更令人難以保持清醒。他摘下眼鏡,揉揉眼,轉向窗戶,見到天色在每顆雨珠上形成一彎新月。





「你覺得會停嗎?」霍卡特在陰暗的帳篷裏說,翻來覆去。

自從枕頭上出現恩戈亞的斧頭之後,雨一直不停,不是懂得分寸的英國雨,而是滂沱大雨,嘩啦下着,咕嚕流進帳篷,再怎麼努力擋水也沒用。笨蛋纔會待在帳篷裏吧?其實不然。尿急時,衝出帳篷進樹叢不過五碼,回來時頭髮泡湯,上衣透明貼胸,能往哪裏逃?

瑞弗斯與霍卡特躺在帳篷裏,門開着,雨水如實心的一堵牆,連不太遠的樹也模糊不明,只見藍藍的樹影被颳得東晃西擺,陣風暴風來得突然又惡毒。帳篷頂積水向下凹,霍卡特看不過去,對着凹陷處踹幾腳,帳篷頂因此多了幾個泥腳印,爲原本就髒臭的環境增添陰霾。兩具溼熱的肉體,頭髮天天洗但只用海水,鹽巴在表皮形成一層白垢。唯一的逃避方式是跳海,全身泡水纔可擺脫溼淋淋之苦。

下到第四天,雨勢稍微緩和了。瑞弗斯走出帳篷,站在空地上,看見恩吉魯從小路走過來,這次終於不帶隨從。

要不要提斧頭一事?瑞弗斯考慮過,原本決定不提,但他一見恩吉魯便知,有必要攤開事情講清楚。

「你擁有?」瑞弗斯遞斧頭。

「恩戈亞擁有。」恩吉魯微笑說。

恩吉魯接下斧頭,放進單肩挑的網籃裏。恩吉魯的斧頭擺在裏面,瑞弗斯聽見兩斧撞擊聲。瑞弗斯心想,此時不宜輕舉妄動。在整座羣島中,不帶槍的白人,除了傳教士——部分傳教士——之外,可能只有他與霍卡特兩個。島上的樹叢濃密,隨身帶開山刀有其實用性,但他們連刀也不帶,因爲不願被島民誤解爲武器。此外,他們也隨俗,跟着島民一起打赤腳。「無害」是他們的自保之道,雖然無法保證能自保成功,但佩槍絕對會讓此行處處碰壁。

恩吉魯說,島上最古老的髑髏屋之一正在整修,他要去爲祭司進行淨身禱告,想約瑞弗斯一起去。當然去,那還用問嗎?

出發後,恩吉魯中途說,髑髏屋重建,一定會下雨,因爲「托馬帖他總喜歡洗長淡水」。不久,小徑變窄,天氣溼熱,無法再聊。瑞弗斯看着他的背後,見到背肌在油膩的皮膚下運作,不止一次納悶,恩吉魯身受多少痛苦。在許多方面,恩吉魯是一團謎,也可能在短期之內無解。謎團之一是,族人對終身禁慾的觀念全然陌生,他卻至今未婚,是因爲天生畸形,使得女孩或父母認爲他條件太差嗎?但以本島的環境而言,他既富裕又有權勢。是他自己對婚姻無感嗎?另外,殘障的他得知爺爺貴爲大酋長侯牧,顯赫身世對幼小的心靈有何衝擊?瑞弗斯暗笑着心想,和我相形之下,他比較可憐。我不過是擊斃殺害納爾遜兇手的英雄的侄孫。

這些疑問全求不出解答。並不只因言語有隔閡,也因爲雙方的許多概念沒有交集。島民似乎對西方世界所謂的「個性」毫無概念,更談不上養成自省的習慣。恩吉魯是島上權力最高的人之一,權力也許無人能及。對瑞弗斯與霍卡特而言,明顯可見的是,恩吉魯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他的智力、精力、毅力出衆。然而,他們請島民解釋恩吉魯權勢來自哪裏時,島民卻不曾提及這些特質。島民說,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掌控的神靈數目多。他「認識」馬帖阿納。最重要的是他「認識」阿委。島民最早告訴他的一句話是:恩吉魯認識阿委。他當時不明白此言的含義,也許至今仍不完全清楚。

聽着兩斧相撞的叩叩聲,瑞弗斯思索着,恩吉魯的態度爲何出現急轉彎?瑞弗斯憑理性認定,把恩戈亞的斧頭放進帳篷的人是恩吉魯。瑞弗斯把斧頭遞給他時,他甚至不佯裝驚訝,還特地過來邀請瑞弗斯,表現得既熱心助人又合作,請他出席一場重要的儀式。話說回來,恩吉魯就像這樣,一會兒打死不肯開口,甚至命令其他島民保密,有時候自己卻儼然全島信息最神通的一個,甚至有時陪伴在瑞弗斯與霍卡特身邊,確定他們明瞭儀式的大小細節,確定他們完全聽得懂祈禱詞的每一個字。

言行前後矛盾,或許映照出恩吉魯對自身能力的懷疑。雖然其他人對他的能力信服,他卻能夠向後退一步,自問以下難解的疑問:他既然能控制神靈,既然儀式有他所說的那麼靈驗,爲何白人還在島上?「白人」指的不是瑞弗斯與霍卡特,因爲他敬愛這兩人。「白人」指的是不顧習俗、禁止島民獵頭的政府、詐騙島民的貿易商、剝削島民的農場老闆,最主要的是毀滅島民信仰的傳教士。既然連這些壞事都無法阻止,你空有滿腦子知識,又有什麼實際用途?

因此,恩吉魯的態度搖擺不定,時而嚴守自身的知識,時而每問必答,時而回答得傲氣橫秋,怒怨交錯,時而幾乎對瑞弗斯懷有感激之心,畢竟瑞弗斯聽得津津有味,似乎證實他的知識的確有價值。然而,他一想到自己哪需要這方面的肯定,立即覺得可恥,態度急轉直下。

由此觀之,從恩吉魯的立場而言,兩人的關係令他莫衷一是,但雙方對彼此的敬意深沉。瑞弗斯心想,他不會殺我。接着又想到,其實,在某些狀況下,他確實會殺我。

走在沿海步道上,他們來到轉進內陸的小徑,這時太陽轉至最高點,汗水從瑞弗斯的鼻尖滴落,時時惹得他煩躁難安,下體氾濫成沼澤。他被酷熱的白光照得眩目,想直奔樹下的黑影,奈何一走進樹下,會叮人的昆蟲紛紛附着在汗水上,趕也趕不走。

霎時間,他們來到一片樹林間的空地,尖銳的光束從樹梢斜射進來,前方的陡坡上有六七間髑髏屋,柵欄上垂掛一串串貝殼裝飾品。骷髏頭總給人一種被監視的感受。突如其來的日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跟隨恩吉魯走上斜坡,走向一團虯結的陰影,這時其中一個影子動起來,轉變成納雷堤的身形。納雷堤是失明的葬儀祭司,兩眼失明,蹲着,手肘與膝蓋尖突,眼角流出兩道蝸牛黏液似的膿。

最遠的一間髑髏屋正在整修,裏面的骷髏頭被搬出來,排在地上,一眼看去,宛如空地上鋪着骷髏頭。瑞弗斯不確定祭司准不准他接近,因此裹足不前,這時突然颳起一陣強風,樹木隨之動搖,串串祭祀用的貝殼也跟着相互敲擊。

恩吉魯示意瑞弗斯跟上。沒有進一步的預備動作,恩吉魯開始進行淨身禱告,拿葉子爲納雷堤揉腿,從臀部擦至腳踝。

「我在蒙度大溪淨身。蒙度向下流,蒙度向上流,洗盡亡酋之毒水。茅屋有毒,椽有毒,藤蔓有毒,地面有毒……」

排在地面上的骷髏頭裏面,有幾顆是兒童的頭顱。是受人疼惜、哀悼的兒童嗎?或是被人從伊莎貝爾島與舒瓦瑟爾島[90]擄回來獻祭的兒童?

「讓我淨化此祭司。讓他下來屈身而過。讓他下來跨越而過。讓他不萎靡消瘦,讓他不染紅疹,讓他不發癢。讓他成爲海中鰹魚,成爲海中之豚,成爲淡水之鰻,成爲淡水小龍蝦,成爲淡水瓦培。我會同所有酋長淨化、淨化、淨化。」

恩吉魯的嗓音原本激昂,祈禱到最後幾字時降低頻率。

在美拉尼西亞,儀式一完畢,切換回日常生活,轉變總是來得突然。不久後,恩吉魯與納雷堤談笑風生,然後叫瑞弗斯跟過來。一條短路通往納雷堤的茅屋,有人蹲在塵土地上,臉上有午餐的殘渣,一條狗正在舔他的臉。這人是勒姆布從伊莎貝爾島帶回來的小男童。健健康康,飲食正常。瑞弗斯見他身上沒有瘀傷,近看得知他並不快樂,但快樂畢竟是強求。瑞弗斯觀察他幾分鐘。至少他交了一個狗朋友。

恩吉魯說,他是來這裏輔助納雷堤的。等他長大,葬儀祭司的職位將傳給他。終其一生照料外族人的骷髏頭,這種命運何其怪誕,但至少他有生活可過,也許日後的生活不賴,因爲葬儀祭司是富貴階級,而且受人敬重。恩吉魯解釋,即使在獵首級的時代,俘虜幼童也是一種習俗。恩吉魯這時屬於暢言無阻的階段。至外地突襲,有時帶回來的「首級」是活的,暫時養着,以供不時之需,可以說是一種活人頭儲藏室。這種俘虜從不受虐待——島民對刻意殘酷的觀念感到陌生。有些俘虜也常爬升至富貴的地位,只不過他們心裏時時刻刻明瞭,島民隨時可能向他們索頭。

回程穿越空地時,恩吉魯停下來,從中間一行的骷髏頭,挑選居中的一顆,遞給瑞弗斯。

「侯牧。」

瑞弗斯接下頭顱,明白恩吉魯的舉動賦予他莫大的榮耀,因此急忙尋找響應語,斟酌這種場合該用什麼單字,手指順着枕部撫摸,沿着顱骨接縫遊走。他記得在巴茲醫院,第一次雙手捧人腦,對其重量嘖嘖稱奇。物種進化至今,有能力理解自身來源的物體僅有一個,原本包含在這顆空殼裏。但對於恩吉魯而言,這顆頭顱之所以神聖,也不只因頭顱本身代表的意義,也因爲裏面曾含有靈魂,含有托馬帖。

他望着恩吉魯,心知不需多言。他把骷髏還給恩吉魯,頭微微一擺,一時之間,兩人同時捧骷髏,四手交握,碰着世界上最寶貴的物體。





子彈射向顳葉,導致左眼重傷,左瞳孔靜止,眼角膜無感,眼瞼下垂,眼珠只剩向下的動作。失明的原因是脈絡膜破裂,以及視覺神經萎縮。是的。右腳踝關節常抽筋……沒錯。





瑞弗斯熄滅燈箱,把筆記放回調案裏,向封面瞄一眼,留意到哈利特隸屬曼徹斯特團二營。這位傷員認識比利·普萊爾嗎?認識的話,日後有無印象?瑞弗斯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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