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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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一九一八年十月十日

又回到浪紋板鐵皮茅坑屋了。屋裏雖然乾爽,但在某些方面不比掩蔽坑舒適。歐文設法把西格弗裏德·薩鬆的相片貼上他的牆壁。在這張相片裏,薩松明顯具有詩人拜倫的風範——我不得不提,這和我印象裏的薩鬆不是同一個。他在克雷格洛卡時,扛着高爾夫球杆,在大走廊上急行,巴不得趕快出院。我站着看這張相片發愣。轉眼之間,我回到瑞弗斯的辦公室,看着傍晚的太陽在他的眼鏡上反光,他又在裝啞巴了。瑞弗斯的沉默沒有左右他人之意。(我則有。每次都有。)他不是想逼你講你不想講的東西,而是盡力在你的話周圍創造出安全空間,好讓你能在不屁滾尿流的情形下用心思考。白色的網狀窗簾隨着微風飄搖,網球場傳來啪——啪、啪——啪,直到一方漏接,啪聲的韻律才間斷。

歐文以遲疑的口氣說了一句話,我聽不大清楚,大概是「克雷格洛卡老院友」必須團結一心之類的鬼話,以前我每聽必吐。以前在克雷格洛卡,每次我觀察歐文,總覺得他好像心懷某種幻想,把醫院當成他兒時錯過的貴族學校教育。我老想告訴他,歐文,這裏是瘋人院啊,你以爲騙得過誰?我現在的想法變了,或許因爲克雷格洛卡是共同的失敗經驗,經過這幾星期的激盪,我倆的那一段經驗已被洗刷乾淨。喜歡大驚小怪的人可以說,是被血衝乾淨了,而我正是這種人。而且不是流我們自己的血。

在瑞弗斯面前講這種話,會不會又換來他的沉默?我不知道。我以前常想,他的心又飄回他那羣該死的獵頭族了。他是真心喜歡他們,每回一提起他們,整張臉變得神采奕奕,讓他以有點奇怪的角度看待所謂的「當前的衝突」。

我因爲搶救哈利特回來,上級提名我成爲十字勳章候選人。三年前,我樂得像一條尾巴當兩條搖的狗。反正哈利特還活着。有沒有獲得勳章倒是其次,我最希望有人能當面告訴我,救他回來是對是錯。





十月十一日

今天軍官集合弟兄,當衆宣佈一條新軍令:「即刻起,第四軍團禁談任何形式的和平言論。」

高級長官其實不需憂心。有些弟兄坐在乾草堆上清理裝備,其中一個拿着報紙朗讀:奧匈帝國垮臺,和平之日將至,諸如此類的。詹金斯是個乾癟的老黃鼠狼一條(肯定是超齡服役,錯不了),咳一咳,把蓄積四年的痰咳進嘴裏,吐在步槍上,然後繼續擦槍。我想不出比這更中肯的感言。

儘管如此。儘管如此。在某些層面上,我們所有人都認爲,我們也許能安度戰火,或許能平安。現在,槍炮隨時可能停止。說也奇怪,這樣想也無濟於事。

「休息」時,我們照平常的方式度過,洗澡、更衣、打掃、運動、強迫球賽、軍中禮拜。對了,怎能漏掉毒氣演習呢?很多弟兄現在咔咔咳、氣喘咻咻,因爲在戰場上防毒面具戴太慢。有些人也許是故意拖延,以爲能因此被後送。果真如此的話,這些弟兄的美夢破滅了,現在依然照表操課,邊動作邊咳咳咳咳。歐文說,要怪就怪他們自己,這句話令我深深惱火。他說他及時戴上防毒面具,所以沒事。我發飆了,不好意思。這裏有權炫耀活過毒氣攻勢的人只有一個,就是在下。

抵達這裏時,我們發現,斯卡伯勒基地又派一隊新兵來。他們目前閒着沒事幹,等着接受歡迎,可惜到目前爲止沒人理。其他弟兄爲何迴避他們,原因很難說,大概是滿腦子戰鬥,無法應付這些臉孔粉嫩無邪的新兵。我記得其中兩三個。有個特別沒用的男生,在克拉倫斯庭園大飯店時是歐文的剋星,來到這裏,端熱湯給指揮官時,不慎灑在指揮官身上。經過這次事件,包括歐文在內的所有人比較能容忍他了。服務生,戰場信號小鼓手。沒人趕他們時,這羣人閒坐着,多數人的神情悽迷、哀傷。惶恐。有幾個心腸較硬的男子漢——不折不扣的殺手——大搖大擺走來走去,實際的作用只有一種,比其他人更像黃毛雛鶇。





十月十二日

今天包裹送來了。寄給傷亡弟兄的包裹裏如果有香菸,大家拿出來分,氣氛立刻好轉。行政上的瑣事一堆,忙着把新兵劃入各連編制。填寫表格時,戰場的往事在眼前冒出來。挨我刺刀的那人。令我憂愁是,他是中年人。說也奇怪,令人哀悼惋惜的應該是未來無限好的年輕人。他顯然是應該待在家裏,看着兒女長大,算計着頭髮怎樣梳才能遮禿,嘟噥着啤酒太貴。沒錯,這些東西全寫在他的臉上,一眼就能看出。有些人長得表裏如一。去他的。

在此同時,運動少不了。行軍訓練。把難吃的東西塞進嘴裏,定期定量。現在的麪包含有馬鈴薯。(裏面摻木屑,吃起來別有風味。)





十月十五日

昨晚巡迴軍樂隊來了,全營到場,左軍的幾個軍官也應邀前來。十傷馬歇爾也出席了,現在他的官階是代理中校,動不動就鼓掌,樂得像小孩子,一反大家對他的印象。晚會進行到最後,場面感傷一點沒關係,有人唱《皮卡第的玫瑰》(Rose of Picardy):





皮卡第的玫瑰朵朵開

沒有一朵能與君爭豔。





歌喉不錯,歌聲繚繞鐵皮屋和帳篷上空,盤旋在火煙之上。我順着一行人望去,看見豆大的淚珠從馬歇爾臉頰滾落。我羨慕他。

十月十六日

班布里奇死了。記得在我們出征前兩天的晚上,他坐在斯卡伯勒市的生蠔吧裏。大家都一肚子火,但班布里奇氣到引用自己寫的詩(火氣無人能出其右)。當時他對歐文說,真正的反戰詩應該頌揚戰爭從弟兄身上剝奪的事物——且慢——「貝多芬、波提切利、啤酒、男生。」歐文在桌子下面踹他,我想是爲了我好。白踢了。

昨天又有新兵從英國來。第一波寒流剛到,我被轉到帳篷睡覺,在帆布下嚐到雪雨交錯的滋味,苦不堪言。其實躲在帳篷裏面的時間不多。我們整天行軍訓練、排隊、集合等等的。另外還有毒氣演習。

幸好現在是晚上,弟兄靠着揹包坐,或靠在彼此的膝蓋邊,痠痛的腿總算能隨地亂伸。他們寫信給妻子、母親、女友。搞不好,甚至有一兩人寫信給貝多芬那夥人。我說過,我天生也沒有對他們負責的妄想。是真心話。(「天生」是真的,也確實是一種「妄想」。)但我不願被認爲我不在乎。在此聲明。我走向最靠近我的那羣。威爾遜倒了大黴,踩到一根大釘子,貫穿左靴的鞋跟。大家輪流拔,試過鐵錘、鉗子、帳篷釘,想得出來的東西全用上,結果照樣拔不出來。由於腳皮被刺破,他很可能得敗血症,除非我能再幫他找一雙軍靴。找軍靴穿,應該很簡單吧?其實不容易。不幸的是,假如重回戰場,有敗血症之虞的理由不夠充分,他無法被後送,只能耗盡體力,每走一步就多吃一點苦。

在這羣弟兄中,奧克肖特原本就有點孤僻,現在變得寡言,接近發神經的地步。(我最清楚了。)問題是,他不是講大話的人,是個稱職的好兵,不比別人更怕步槍、機關槍子彈、炸彈、手榴彈。(至於我們多害怕,還是不問爲妙。)他甚至不拿毒氣來誇口,但難免給人一種愛誇口的印象。他只是怕戴防毒面具。我拿他沒辦法。最近有一兩次,我注意到他在毒氣演習時慢半拍,也留意到自己默默寬恕他。我不應該寬恕他。假如應罰而未罰他,其他弟兄全部會有樣學樣。

在他旁邊的人是摩爾,嚴格說來是在他前面。上上星期五,摩爾的妻子在瑰冠的酒吧廳耗掉整晚,陪伴芳心的人是傑克·帕迪法特。傑克在軍火工廠(和老爸同一間)有一份好工作,週薪五英鎊。摩爾的小姨子生性熱心公益,寫信告知這件事。

海伍德的小孩得了扁桃體炎,醫生決定切除,海伍德則反對動刀,可惜他正在寫的這封信不會及時寄到。

巴克斯頓的夫人正要爲他生第一胎。她似乎不擔憂臨盆一事,先生卻心驚膽戰。他的母親分娩時難產而死,因此相信妻子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

詹金斯寫情書給妻子,文字熱情洋溢得不得了。夫妻倆結婚好幾年了,但看樣子感情並未退燒。檢查他們的信,我會讀到勃起。和性有關的事我做過不少,沒有一件讓我覺得這麼可恥。事實上,這是唯一一件讓我覺得可恥的事。他肯定知道士兵通信會被檢查,他卻照寫不誤,一頁接一頁。也許他實在非寫不可,慾望強烈到忘記信會被我先讀?在心理上,這種事相當於洗戰鬥澡。我坐在這裏,衣裝整齊,知道我寫給薩拉的信不會被檢查。我猜軍官通信會被抽檢,但至少抽檢是在別的單位進行,讀信的軍官不是天天見面的人。

儘管軍令禁止,大家仍繼續談論和平的事。我們聽見德軍同意和談的那天晚上,我軍臨時舉辦一場盛大的晚會,士兵和軍官都參加,大家一起唱歌。結果隔天,《約翰牛》雜誌來了,博頓利說,無此事,無此事,無此事,絕無此事。我軍必須苦戰到最後一刻(誰的最後一刻?)我不想再聽到不必去摧毀德國的鬼話了——我來這一趟,爲的正是毀滅德國……

但這一次,弟兄們不接受。有幾個上廁所時,居然帶着《約翰牛》進去擦屁股。

這裏沒人覺得有必要繼續打下去。





十月十八日

但別人認爲有必要。我們今天拔營,重回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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