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十四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敵我激戰

各有死傷

德軍靜候刺刀戰





瑞弗斯心想,普萊爾應該也在那場戰役裏。瑞弗斯從早餐的托盤上拿起報紙,致力專心一陣子。即使從這篇士氣激昂的報道也看得出傷亡慘重。還沒必要查看陣亡名單,因爲姓名至少一星期纔會回報。然而,如果普萊爾平安,瑞弗斯倒是可以在這幾天接到戰地明信片。普萊爾的上一封信口氣還好,但那已是十天前的事。

每次瑞弗斯收到法國戰場軍人寄來的信,羨慕之情總會刺痛他的心。展閱普萊爾的上一封信時,瑞弗斯也有同樣的感受。假如這場爛仗非打不可,他寧可與十傷馬歇爾攜手奮戰,也不願與陰莖被先閹後醃的特爾福德同赴戰場。他儘量專心閱讀交戰的細節,但報紙的文字在他眼前模糊。今天房東太太準備了水煮雞蛋——她花費多大心血纔買得到蛋,只有天知道——瑞弗斯將蛋下腹之後,感覺像鉛塊一般沉重。他真以爲,再硬吃一口,肯定會反胃。他摘下眼鏡,放在牀頭櫃上,推開托盤。他原本只想休息一會兒再繼續閱報,無奈牀單上的手指鬆懈下來,抽動幾下,幾分鐘後,標題嘶喊着遠方戰役的報紙從他手裏鬆脫,邊嘆息邊墜地。





恩戈亞的骷髏頭被夾進樹枝分叉處,被烈日曬白。一隻青蠅在眼眶飛進飛出,找不到值得關注的東西,因此振翅航向青天。

瑞弗斯步下海灘,想去泡一泡海水,途中駐足看看骷髏頭。才一個月前,他與這人交談過,甚至在告別時短暫與他握手。難怪島民佩戴沛普葉織成的項鍊自保,以驅趕托馬帖·幹尼·洋姆波,亦即「食屍靈」。

那天后來,他看到勒姆布從伊莎貝爾島帶回來的小男童。在恩吉魯的茅屋外,男童無精打采蹲着,拿着小樹枝戳着身邊的塵土。他不哭,但他的神態茫然。據說他是被抱來的,但瑞弗斯不太相信。在這些盛行血戰的島上,儘管獵首的習俗已被廢除,連最窮苦的家庭也不願意犧牲兒子。綁架的可能性比較高。瑞弗斯看着男童幾分鐘,多想走過去,卻也知道陌生白人現身只會加重幼童的恐懼。

那天夜裏,霍卡特躺在牀上睡不着,問:「他們準備殺他嗎?」

「他們不會——殺了他,他們也非殺我們滅口不可。」

「說不定,他們殺人根本不擔心被抓。」

「行政官接到報告以後,他們就會擔心。」

霍卡特翻來覆去,一面抽搐,一面喃喃說夢話,終於睡着,瑞弗斯仍躺在牀上睡不着,想着,如果島民真想除掉這兩個白人,也並非難事。白人死於俗稱黑水熱的瘧疾併發症是常有的事,而島民必定弄得到死狀相仿的毒藥。看恩戈亞的骷髏頭便知,等到下一班汽輪進港,雙屍內外的證物將所剩無幾,調查也查不出端倪。更何況,下一班汽輪的船長是佈列南,因爲他是這一區的貿易商,而且他一看狀況不對,會馬上原船掉頭,一溜煙不見船影。現階段,瑞弗斯與霍卡特只能等着瞧,儘量當心。

隔天早晨,瑞弗斯進村子,小男童不見了。





他們獲邀參觀恩戈亞移靈髑髏屋的儀式,主持人是恩吉魯。

天剛亮,他們被殺豬的尖叫聲吵醒。整個上午,炊煙直直升空。正午過後,儀式開始,豔陽直射肩與頭,再加上兩盆火的熱度助威,瑞弗斯與霍卡特覺得更熱。一盆火在髑髏屋前面的爐牀,是獻祭之火,大家圍着另一盆火坐,參加的人有瑞弗斯、霍卡特、村民,以及附近村落的島民。瑞弗斯放眼尋找小男孩,但四處看不到人。在瑞弗斯身邊,勒姆布拿着藤蔓編織,用來固定恩戈亞的頜骨,然後將貝殼王冠戴上頭蓋骨,在眼眶填入其他貝殼。

火的另一邊,移動的人影在火焰裏飄搖。一位婦女名叫南佳,抱着一個嬰兒。她親生的小孩死在幽禁屋,現在哺育着奎妮。恩吉魯曾帶瑞弗斯去看奎妮,當時她羸弱不堪,現在齧着奶頭,喝着奶水,吸抽着鼻子,原本病弱的大腿已開始豐盈起來。瑞弗斯心想,她能活下去。想到這裏,他心情愉悅不少,因爲他終究是西方人,看見骷髏頭堆積成山,心裏總是毛毛的。

恩戈亞戴着王冠,恩吉魯把頭高舉,現場肅靜下來,只聽見兒童恣意哭鬧,但聲音遙遠,不會干擾到儀式。瑞弗斯大致聽得懂恩吉魯的祈禱詞,不需翻譯。「吾人獻祭甜點,獻祭豬肉,獻給諸位神靈,敬請在戰時賜福予吾人,在海戰期間賜福,在堡壘賜福,在焚燒茅屋時賜福。請接納亡酋……」這時,恩吉魯把恩戈亞的骷髏頭放進屋中。「賜福予吾人,力克敵方。啊嗚、啊嗚、啊嗚!」

依照舊習俗,悼念亡酋完畢,獵頭突襲應緊接着盛大展開,以上述的祝禱求吉祥。戰士凱旋時,島民會舉辦夜祭,所有年輕女子會對勇士投懷送抱,俗稱圖格雷。然而現在,獵頭突襲停辦,神靈不會響應禱告。恩吉魯把豬肉與番薯甜點丟進獻祭火,太陽下的火焰變淡。隨後,恩吉魯拿起剩下的點心,繞着包圍這片空地的石頭走,舀一匙相當於一口的分量,放在每塊石頭上。這些石頭稱爲托馬帖·帕圖,亦即石魂。陣亡勇士的遺體若無法運回鄉,村民會以石立碑紀念。瑞弗斯看着他從一塊石頭走向另一塊。

獵首級的劣習非禁不可,然而廢除之後的負面影響隨處可見,島民生活明顯變得無所適從、有氣無力。獵頭是島民傳統的人生目標。獵頭曾是島民最高的樂趣,被禁止之後,島民的人生幾乎喪盡所有色彩,只不過講這種話未免太冷血、太輕率。

缺乏戰事,這一族人因而逐年凋零,出生率一代不如一代,在族譜上有跡可循。全島人口比睿南貝西年少期間跌掉一半以上——多數是人爲因素。

人口暴跌,島民爲了紀念駕崩的酋長,情急之下難道不會砍下一顆小頭來獻祭?突襲,他們辦不到,因爲處罰太嚴厲。不過,少了一個小男孩,有誰會放在心上?

島民請瑞弗斯吃燒番薯與豬肉,他接受了,但仍心事重重。他擡頭看見恩吉魯站在火焰的另一邊,高瘦的佝僂身影在熱氣柱裏飄搖,看清恩吉魯的神情,不禁詫異。是怨嗎?不對,比怨更強烈。甚至稱得上仇恨。





昆達夷帖能翻譯象徵幽靈語的托馬帖擁有之語。他說,老魂回來接新魂前往鬆投的夜裏,有時島民會聚在一起,他會請教亡魂,島民聽得見亡魂的回答。島民會爲恩戈亞舉辦人鬼對談嗎?瑞弗斯問。昆達夷帖不知道,不確定,大概不會。送你十支菸草棍,你肯嗎?昆達夷帖點頭。瑞弗斯先送他五支,承諾隔天早上再補送五支。霍卡特問,聽得見恩戈亞講話嗎?不會,昆達夷帖回答。「恩戈亞他尚不說話。他同小黑人。」昆達夷帖握着菸草棍,似乎憂心忡忡。「勿告訴恩吉魯。」他最後說。

衆人在日落時分再聚,地點是恩戈亞舊宅的門廳,盤腿圍火而坐。火燒着綠枝,因此煙濃難耐,嗆得大家咳嗽,淚水直流,空等着。外面一片黑,月亮尚未升起,南佳抱了一堆枯枝進來,以熟練的動作伸手燒柴,一支接一支喂火,火旺得噼啪噴射。奎妮哭了,南佳搖着她,安撫她。年紀較大的兒童在火光中瞪大眼睛,瑞弗斯則覺得眼瞼愈來愈重,因爲他今天大清早起牀,在酷熱中徒步數哩而來,一直沒機會休息。他猛眨眼,逼自己環視團團圍坐的村民。在場的人包括依美雷——應改稱寡婦依美雷。她披着褐色樹皮布,不塗石灰,不戴項鍊。恩吉魯沒來。爲恩戈亞的骷髏頭移靈的人是他,缺席令人直呼意外。

昆達夷帖來了,坐在茅屋側門邊。他一聲令下,手電筒熄燈,但瑞弗斯在火光跳躍閃爍之中,仍能看清大家的臉。一陣肅靜籠罩下來,氣氛變得凝重再凝重。昆達夷帖閉眼,開始半張嘴呻吟。瑞弗斯冷眼旁觀着這種催眠的企圖,懷疑這種舉動是真有作用,或者只是裝神弄鬼。陡然間,昆達夷帖似乎甦醒了。他把三支菸草棍扔進火裏,當成貢品,隨口說幽靈即將從鬆投過來。沉寂許久。不見動靜。有人說,火邊趴着一條狗,幽靈大概不敢接近。狗聽見有人喊它的名字,擡頭看一看,確定沒啥好擔心的,嘆氣一聲繼續趴着。另外有人說,白人在場,讓幽靈害怕。

瑞弗斯蹲得腰痠背痛,大腿發麻。昆達夷帖忽然說:「聽,獨木舟。」從圍火的民衆表情看來,大家明顯聽見划槳的水聲,每張臉孔悲喜交集。依美雷開始吟吟哭號着島上婦女的招牌哭聲,但昆達夷帖舉起一手,她立刻止哭。

緊繃的沉寂。接着,有人吹口哨,聲音的來處出奇地難以確認。瑞弗斯逐臉看去,看不出哪一個島民在吹口哨。島民開始呼喚人名。研究過族譜的瑞弗斯耳熟能詳。人人喊着最近去世的親屬名字。有些去世一段時日了。寡婦塔魯呼喚着祖母。接着,有人呼喚翁達的名字,口哨聲再起。瑞弗斯瞧見霍卡特也在左看右看,想認清哨聲的來源。

昆達夷帖翻譯着幽靈的哨聲,村民隨後討論着在場的白人。這兩個白人是誰?爲什麼來這裏?爲什麼想聽幽靈的語言?幽靈反對白人在場嗎?昆達夷帖問。霍卡特僵着嘴皮說:「幽靈如果反對,我們怎麼辦?」「溜之大吉。」

幸好幽靈不反對。翁達以哨聲說他從未見過白人。昆達夷帖指向瑞弗斯與霍卡特。翁達顯然滿意了,不再出聲。昆達夷帖的父親接着顯靈,名字也是昆達夷帖,向他討菸草棍。活人昆達夷帖把剩下的兩支丟進火裏,說:「菸草棍給你,昆達。抽了就走。」恩戈亞的寡母魯佩接着發聲,說她來帶恩戈亞去鬆投。恩戈亞的其他親戚接着來。最後昆達夷帖說,恩戈亞進來了。

現場更加肅靜。瑞弗斯覺得手臂上的毛直豎。寡婦依美雷開始爲亡夫哭號。昆達夷帖說,別哭,他即將前去鬆投。恩戈亞的母親說,他現在要走了。他一定要吹海螺,前去鬆投。到了這時候,哨聲盈灌全門廳,聲響爬遍牆壁與地上,有時簡直像一陣漣漪泛過肌膚。寡婦依美雷又開始哭,其他婦女加入。「別哭。」恩戈亞的母親又透過昆達夷帖之口說。「我已來接他去鬆投。」接着,昆達夷帖說,恩戈亞吹海螺了。全門廳的人,除了瑞弗斯與霍卡特,大家都聽得見。隨後哨聲消退,門廳內只剩婦女的吟吟哭聲。





十年後的瑞弗斯推開熱乎乎的被單,回想着當時幽靈問的問題,其實全是活人想獲得解答的疑問。白人到底來島上做什麼?他們表面善良,真的不會傷害島民嗎?他們爲什麼想聽幽靈的言語?白人在場,是否可能觸怒幽靈?

在克雷格洛卡,薩鬆舉棋不定,不知應不應該撤銷抗議、歸建法國,當時一度醒來,發現陣亡同袍站在牀邊。後來,他不止一次在風雨中看見人影聚集,問他,他爲何不在前線?他爲何拋棄弟兄不顧?

瑞弗斯心想,見鬼一事並非逃避現實之舉,薩鬆與島民皆然。這些問題被活人投射至死人之嘴,借亡魂說出來,反而變得更急切,更有力。





走回帳篷途中,圓形的手電筒燈光在腳邊跟着晃。霍卡特與瑞弗斯在窄徑上並行,肩膀互撞,談論着招靈會的過程。「招靈會」一詞太傻,似乎不適合稱呼那場合,但瑞弗斯想不出更貼切的用語。

「剛纔誰在吹口哨?」霍卡特問。

「不知道。」

招靈會感動他的程度遠超出預期。兩人繼續談論着,釐清事件的先後順序,因爲他們當時無法做筆記。接着瑞弗斯說:「恩吉魯不在場。」

「對,我注意到了。」

回到帳篷,霍卡特說:「要不要點油燈?」

「不必了。至少我用不上。我等不及想上牀睡覺。」他邊說邊解開皮帶,揉着腰帶下悶出的一環發癢的汗漬,把長褲踹向一邊,躺上牀,卻驚呼一聲。他一頭撞上牀頭冷冷的硬物。霍卡特拿着手電筒進來,臉色蒼白。壓在枕頭上的是一把斧頭。瑞弗斯拿起來,湊向燈光看,斧柄上的雕刻以本島的標準算是相當細緻。此外,近斧鋒之處有個節瘤,木頭上有缺陷。

「一定是被人留在這裏的。」霍卡特語帶遲疑說。

「呃,對,很明顯是。」

「不對,我的意思是,不小心被人留在這裏。不管是誰,明天一定會回來找。」

「希望不要,」瑞弗斯挖苦地說,「斧頭是恩戈亞的。」

「確定嗎?」

瑞弗斯指向斧柄的節瘤。「對,我記得這個。島民把斧頭擺進石室陪葬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撫摸着斧鋒。「恐怕我們問太多尷尬的問題了。有人在警告我們。」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