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一九一八年十月四日
能寫什麼呢?我卻非寫不可,因爲儘管現在記得的東西很少,事隔幾年,能記得的東西更少。何況,推說完全不記得,也不見得是真的。很多完全不記得的東西,其實是今生忘不了的東西,而少數幾件事是祈禱忘記卻永難忘懷。但事件之間的關聯會斷。往事的氣泡浮上水面會破,就像這附近積水的炮彈坑常見的現象——有些炮彈坑已經存在好幾年,什麼東西沉在底下,只有天曉得。
在十月一號的晚上——我猜是一號(日期也會被忘掉),我們整晚躲在一呎深的戰壕裏,算是戰勝的獎賞,因爲那一條是德軍的戰壕。另一項獎賞是,我們左邊沒有英軍,因爲我們超前所有單位。我想我可以說,我們是唯一突破興登堡防線並且站穩陣線的單位。當時剛入夜,天色黑漆漆,深黑色,我們準備進行拂曉反擊。在天亮之前,我們無事可做,只能等,既擠得受不了,也腹背受敵,因爲機關槍從左右前方縱射而來。何況,「擠」不是譬喻的說法。那條戰壕頂多不過是泥土地上的一道凹痕。不經心的動作一來,馬上挨槍子。而且大部分時候,我們戴防毒面具,因爲我軍進行過猛烈的毒氣攻勢,毒氣徘徊不散,整片戰場瀰漫着自殺未遂的臭味。我一直聽見薩拉提起約翰尼,說,是被我軍的毒氣害死的,可惡,是我軍啊。儘管演習無數次,部分弟兄的防毒面具戴得太慢,有一兩個兵出現不良反應,接着奧克肖特選在這時恐慌症發作。我爬向他身邊,儘量安撫他。我不是從弟兄身旁爬過去,而是從身上爬過,活像魚缸裏的一條鰻魚溜過其他鰻魚。躲在壕溝期間,我記得一度忍不住爆笑,原因是什麼,不記得了,總之笑一笑心裏好舒暢。有一種怒笑能讓人迴歸原來的自我。我和朗斯塔夫分吃一條巧克力棒,兩人合蓋着我的長大衣取暖。接着,反擊的時刻來了。
兩個往事氣泡在這裏破掉。朗斯塔夫向後滑回戰壕,額頭多了一個紅孔,臉上一副輕微訝異的表情。另外還有刺刀乾的好事。這事,我以後不會記得。瑞弗斯會說,趕快回想吧——壓抑記憶,只會爲將來蓄積麻煩。哼,太可惜了。拒絕思考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更何況,將來是什麼東西?
根據瑞弗斯界定的病因,這整條壕溝是精神崩潰症的地盤,空間侷促、動彈不得、無助、被動、無從閃躲的持續危機。幸好我的神經似乎還挺得住。至少狀況不比任何人差。所有人的心都在逃竄,急忙找地方躲起來,逃避自己看見的景象。逃避自己做過的事。但表面上,大家談笑自若。我們即將行軍回去,穿越同樣的淒涼氣氛,不同的是這一趟邁向安全。另一營三級跳似的超前我們。每次我右腳觸地,我會默唸,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因爲戰爭即將結束,大家都知道,而戰爭結束的原因之一是我們的功勞。突破防線的是我們。站穩陣線的是我們。
十月五日
我認爲,最慘的時刻是在反擊之後,大家整天躲在那條戰壕裏,遍地是死屍。我仍把朗斯塔夫留在身旁,但他死後表情變了。驚訝的表情消失了。活人聽着傷兵在戰壕外呻吟。兩個擔架兵自願衝出去,一起立,立刻中彈。後來,另一個兵再嘗試。之後我下令,全員臥倒躲着,不許再出去。到了入夜之前,多數的呻吟聲已經停止。少數幾個兵傷勢較輕,趁夜色爬回壕溝,我們儘可能替他們包紮。然而,有個弟兄一直呻吟不停,聲音不像人,甚至不像動物,比較接近排水管阻塞的咕嚕喉音。
我決定自己去試試看,帶魯卡斯一起去。以前的壕外戰是攀爬出戰壕,這次則是像蛇一樣,鑽過鐵絲網,趴進泥濘,袖子被鐵刺鉤住。我感覺臉頰有寒意,也感覺頭上有一片無垠的太空。躺在空地上,躺在太空中的這顆旋轉球上,總有那種感覺。儘管子彈從頭上飛過,照樣有空閒領受這份感覺。光聽不看,我比較不怕。
咕咕嚕嚕的聲音把我們引過去。他躺在積水的炮彈坑口,半身浸水,而毒氣常逗留在水邊,這裏的毒氣更濃。我們正要過去救他,子彈打中水面,啪、啪、啪,發出無傷大雅的聲音,好像撿扁石朝河面打水漂。幾顆子彈射中坑口,打到我們幾秒前的位置,擊落背後的鬆土。我們接近時,咕嚕聲變了,想必他知道某種事情即將發生。我不認爲他有更明確的想法。我爬到他的腳邊,開始檢查他是否有腿傷。腿沒事。我其實也不認爲他的傷在腿上。那種咕嚕聲只能來自頭傷。比頭傷更稍微慘一點點的是,他最靠近我的這一面完好無缺。他從頭到腳發抖,皮膚被星光染成青色,我們的皮膚也一樣,但他的色調是休克的深青。我喊「哈利特」,咕嚕聲停止一秒。我向魯卡斯比手勢,請他幫忙爲傷兵翻身仰躺,傷口這才曝光。腦髓跑出來了,失血嚴重,很多不是血的東西順着脖子往下流,掉了一顆眼珠。一個孔——我本來想說,在他左臉頰上有一個孔,但他的左臉頰不復存在。別的地方有東西在燃燒,橙光射向天空,反射在我們身上。失火的是一棟農舍,是我們的方位參考點之一。雲的底部被火焰染成橙紅。
我們拿繩子,穿過他的身體下面,把他綁好,開始拉他出坑,從坑口的另一邊拉出來,拖向我方壕溝。我邊拖邊想,何必呢?反正他遲早會死。我認爲,我當時考慮殺了他。拖拉的過程中,他一度慘叫,我看見他滿嘴是血,看見臼齒的填料。慘叫一聲之後,他安靜下來,救他回去變得比較容易,但這時一顆信號彈升空,以顫光照亮萬物。狗雜種,狗雜種,狗雜種,我在心裏罵。我聽見聲響,發現坑口多了一個人,蒼白的臉正在往下看。他是卡特。我事後得知,卡特自願出來救人。幫倒忙嘛。三加一,四人老是妨礙到彼此的動作。我們設法拉他回去,敵軍的攻勢稍稍緩和,但我不認爲對方故意放水。當天敵我雙方表現的慈悲心太少了,對方不可能放水。
我們滾進戰壕,哈利特掉在我們身上。有個溼溼的東西黏在我臉上,不是泥巴。我伸手去擦,發現指尖夾着哈利特的一小團腦髓。救他回來的最後一段路上,他不再出聲,因此我察看他時,以爲他若不是陷入昏迷,就是已經斷氣,但兩者皆非。我喂他喝水,一隻手非按住他的臉不可,否則水會從破洞嘩嘩流掉。我邊喂邊想,你快死好不好?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死吧。但他沒死。
最後,我們接到撤軍令時,我記得擡頭望天,看見天空籠罩着偏綠的薄紗,星光顯得稀疏而黯淡,當時心想,謝天謝地,入夜了,因爲炮彈依然直飛過來,有些正中路面。有黑夜掩護,至少行軍起來相對安全。
太陽掛在地平線的脣邊,充斥整片天。到底是因爲斜角偏低,或者是因爲煙霧瀰漫,總之這顆太陽巨大無比。整片情景不像是地球上會發生的事,一方面是由於太陽好大,另一方面是因爲四周毫無生命跡象,滿目瘡痍,痘疤點點,發臭的炮彈坑,虯結的帶刺鐵絲網。連鳥類也沒有,連專食腐肉的鳥類也不見一隻。連烏鴉都心灰意冷。我帶領本連弟兄蹣跚前進,等着太陽沉下去。可惡的太陽非但不沉,反而爬升。糊塗的不只我一個。我轉頭看其他人,大家同樣愣得傻眼。我們連續四天沒睡覺。這一種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累,正如同炮擊時的聲響一樣,不能拿其他聲響來相提並論。這種累,是跋涉前進,是倚着走路的累。我真心認爲,假如這場戰爭延續一百年,保證會演化出另一種語言,能夠描述炮擊聲,能夠描述索姆河戰場八月大熱天的蒼蠅聲。現在這些東西找不到貼切的形容詞。眼見落日升起的那份心情,也找不到形容詞。
十月六日
撤退夠遠,我們又能和其他連的軍官一起開伙。我坐在一張長短腳的桌子前,檢查信件,因爲信送來了,其中一封是薩拉給我的信。她說她沒有懷孕。我現在的感受究竟是什麼,我不清楚。我應該高興纔對,而我現在當然很高興,但我最初的反應不是。在那一剎那,有另一種心情,隨後才卸下心頭的重擔。
也有陣亡士兵來不及收的信。我對照陣亡名單,逐一在信封左上角寫上堅定的粗體字:身故。反擊的傷亡比第一次進攻更慘重。
格雷夫傷重死了。我記得他拿家書給我看,幼女拿紅蠟筆在信上寫着大字「吻」。
短短一個月前還在亞眠當室友的那羣人,如今波茨受傷,存活率極高。歐文的僕人瓊斯受傷,可望存活。哈利特的傷勢很重,我預料他不可能活下去。我有時在腦海看見他躺在庭園的蓮花池裏,金色的小魚在他四周遊躥,大腿上的氣泡成排。與其說是腦海裏的影像,倒不如說像一種花樣,沒有縱深,缺乏遠近感,卻鮮明醒目。另外,朗斯塔夫死了。
法夫領主曾有一妻,如今她在何方?[89]
我望向桌子對面的歐文。他的下脣叼着忍冬煙,正在寫傷亡報告。現在有福氣了,又有香菸可抽,而且多的是。他的頭髮現在長了,落在額頭上。那一役之後的幾天,他制服上的血凝固變硬,他照樣穿着到處走。我不一樣,我身上有血有腦髓。那幾天,我們一定臭得像屠宰場的水溝,但話說回來,我們的嗅覺早已麻痹,聞不到彼此的體臭。他看似倫敦東區的男孩。待價而沽。我不得不說,我不介意示好。他發現自己成了別人審視的焦點,擡眼望過來,微笑一下,遞煙給我。我看見他在進擊的戰場上,斗篷和防毒面具血淋淋。他從敵軍手裏搶走一把機關槍,近距離轟死他們。像殺死水桶裏的魚。我這時想知道,他最近是否常見那幾張敵軍的臉孔,灰白、下巴收不攏的臉,被子彈射中之前,生命早已流失一空。反擊戰死在我手下的那幾張人臉,我現在還看得見。我不會問他。就算我問,他也不會回答。我沒膽問他。我首次領悟到,從事瑞弗斯的職業也需要勇氣。
我們甚至不提己方陣亡的弟兄,白天以無意義的事情填滿空閒,比較容易淡忘。那天,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摸到哈利特的腦髓,現在我用拇指腹摩擦這兩支指頭,感受不太多。
我們是克雷格洛卡的成功個案。看看我們嘛。我們不記得,我們沒感覺,我們不思考——職責之內的東西例外。以任何一個文明社會的標準(但現在,文明的定義何在?),我們是令人驚恐的對象。但我們的神經狀態全然穩定。而且我們還活着。
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