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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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瑞弗斯走在帳篷與納羅渥村之間的小路,滿月將他的身影映在前方,四面八方是樹叢的摩擦、吱叫聲,某種野鳥的啼聲變成怪笑,接着沉寂片刻,再傳來摩擦聲、吱叫聲,獵食瘋潮延續整夜。

進村子後,他直接進恩戈亞家,彎腰進入門廳,避邪符在他經過時哆嗦一下。

照顧依美雷的寡婦羣睡着了。瑞弗斯踮着腳尖走過她們身邊,跪下呼喚:「依美雷!依美雷!」低聲催促着,驚動一位寡婦。這位寡婦動了一下,喃喃講着夢話。他等到寡婦重回夢鄉,然後再呼喚依美雷,遲遲不見響應,他才推開門。裏面坐着一個女人,坐姿依循習俗,駝着背,雙手放在腳上。她是凱瑟琳。

「凱瑟琳,凱瑟琳,」他說,「你來這裏做什麼啊?」他的嘴脣一動,整個人驚醒過來。

他坐在牀緣,看着手錶。四點,這種時辰醒來最難受。喉嚨痛得厲害。他咽幾次口水,決定目前最需要的是傳統的偏方:一杯水。

進浴室,他被白光照得直眨眼,瞥見鏡中人,不禁嘀咕,天啊,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他看着浮腫的眼袋與漸稀的頭髮,思量片刻,幸好他的神經官能症或自戀不太嚴重,不至於相信凌晨四點被頭上的電燈照到,內心世界會曝光死。他喝一杯水,回牀睡覺。

儘管時辰還早,窗簾縫透入一絲絲光線。他猜是星光,今晚沒月亮。這種夜色說也奇怪,令他遙想起埃迪斯通島上那座帳篷裏的燈光。他把枕頭捶成比較舒適的形狀,儘量再睡。





「帳篷門別關。」瑞弗斯說。

今天比平常熱,熱烘烘如烤爐,烤得人與樹像水面倒影一樣搖曳。帳篷外的土地被烤硬了。他看着一隊紅螞蟻在大地跋涉而過,最後一羣扛着一隻體積大過自己幾十倍的死甲蟲。

霍卡特走出帳篷。「我今晚大概沒辦法睡裏面。」

「你要的話,我們可以睡外面。只要你記得掛蚊帳。」

桌上有晚餐的殘餚。兩人晚餐時都不太有胃口。

「我們怎麼辦?」霍卡特問,盤腿坐在瑞弗斯旁邊的地上。「他們帶一顆頭回來的話,我們怎麼辦?不止一顆的話,願上帝保佑我們。」

瑞弗斯緩緩說:「合乎邏輯的反應是,我們不介入。」

「合乎邏輯的反應是,我們死翹翹。即使我們決定不報警,他們怎麼知道我們不會報警?從他們的觀點來看,唯一保險的做法是——」

「遵守法令。」

「解決我們。」

「我不認爲他們會動手。」

「他們能嗎?」

「呃,是有可能。重點是,他們不會拎着頭回來。」

「可是,如果——」

「如果發生了再說。」

霍卡特頑強地沉默許久,不肯信服。

「你知道這種罪會受什麼處罰。如果他們去突襲,英國行政官不可能不會聽說。他一聽說,會派炮艇過來,然後村落起火、樹林被砍掉、農作物受損、豬羣被宰殺。驚叫的婦孺被趕進樹叢。會發生什麼事,你不是不知道。」

「讓你覺得身爲英國人真光榮,對不對?」

「你是暗示說,獵首級應該合法化?」

「不是。」嘴脣緊閉。

「那就好。這些人從前到處獵頭,伊莎貝爾島[88]差點變成無人島。非禁止不可。」

「那麼,他們怎麼把她救出來?」

瑞弗斯遲疑着。「我不知道。她不能永遠蹲在裏面。」

他竊想着一件事,卻礙於迷信,不敢說出來。他認爲,情況演變到最後,會以依美雷自殺收場。瑞弗斯實在預想不到其他結局。

隔天早上,他去看寡婦塔魯。那天恩吉魯去移除她腹部裏的昂嘎辛,瑞弗斯比劃間歇性便祕與腹瀉的動作,把她逗得笑呵呵,從此她對瑞弗斯心花怒放(瑞弗斯也非常喜歡她)。

她與好友寡婦納莉一起去海邊玩水,回來時滿頭鹽水味。塔魯坐下,褐皮膚的瘦手交叉乳房前,背靠着她家茅屋的牆壁,她在太陽下輕輕冒着蒸汽,一羣母雞在她身邊啄塵土。他在塔魯身邊坐下,欣賞着小公雞頸毛的翠綠暗光。村子的人聲漸漸多起來。

閒扯幾分鐘之後,瑞弗斯開始發問,延續上次問到的愛情咒語。另有三位婦女走過來旁聽。他取出筆記簿,記下塔魯說的情咒用語,同時意識到,悄悄話與嘻嘻笑的動作比平常多。塔魯請他嚼檳榔,他心想,要牙齒做什麼?管他的。他接下。婦女們又嘻嘻笑。過了一會兒,塔魯送他石灰,他爲了討好塔魯,讓塔魯在他的雙頰畫白線。到了這階段,她們笑得幾乎前仰後合,瑞弗斯繼續追問情咒究竟,這時他才瞭然,唯有男方接下女方籃中的檳榔與石灰,情咒纔會生效。

他跟着大家笑哈哈,等她們笑夠了,大家和樂融融,瑞弗斯覺得她們會有問必答。甚至不忌諱依美雷與統葛波羅的問題。塔魯堅決否定依美雷會自殺。自殺的土著語是盎基,與統葛波羅完全是兩回事。前一任酋長去世之後,塔魯與納莉曾經協助遺孀科拉自盡。科拉起初以吞煙草的方式自我了斷,但沒有成功,接着嘗試自縊,可惜樹枝被壓斷。所以,科拉在自己脖子上纏白棉布條,請塔魯與納莉合力高舉一根柱子,讓她上吊。瑞弗斯心想,倒比較像絞刑。這種死法既不乾脆也不輕鬆。遺孀自殺或遵守統葛波羅的取決因素何在?他問。她們回答說,由她自己選擇。

回到營地,他發現霍卡特躺在帳篷外。霍卡特已經花了半個上午洗衣服,正在睡覺或休息,以手臂遮臉,阻擋陽光。瑞弗斯提起一腳,輕踏他的胸部。

霍卡特睜眼看他,見到他臉上畫着白線。「我的天啊。」

「我認爲我剛剛定親了。」

霍卡特狂笑一陣,撼動肋骨腔。「哪個女人的福氣這麼大?」





即使睡在帳篷外,他們依然熱得難以成眠。有時候,他們乾脆不睡,去淺水灘躺着泡水,讓磷光點點的細浪擊拍身體。

瑞弗斯滿腦子盡是依美雷,無論他去哪裏,無論他做什麼事,依美雷蜷縮在家裏小隔間的苦狀如影隨形。最後,無論瑞弗斯怎麼看島上的生活,囚禁的陰影總籠罩在每一件事物上。

每天早晨,他會去泡海水,觀看獨木舟出海,看着划槳激起白沫,聽見無字歌——「阿咿耶、阿咿耶、阿咿耶」——從海面飄上岸,聽來好像全是元音,一個輔音也沒有。接着是拍水引誘鰹魚入網的聲音。

氣氛依然詩情畫意,瑞弗斯個人的快樂不減,但目前心中總有兩顆暗點,一是依美雷被幽禁,二是恩戈亞在石室裏腐爛。他走上海灘另一邊的步道,無法解釋非看恩戈亞不可的衝動。對他而言,腐屍既不讓他感興趣,也不令他恐懼。屍體不是埋葬,就是解剖。僅此而已。然而,他仍非看恩戈亞一眼不可。

前往石室的小路還沒走完一半,臭氣就傳進他的鼻孔。他捏着鼻子,張口呼吸,再走幾碼,不得不放棄。一團黑蒼蠅見他接近,集體升空,密密麻麻似固體,宛如一股被賦予聲響的暑氣。他倒退走,因爲他最能直接聯想到的是山洞裏的蝙蝠。那次他體驗到一種脫殼、剝皮的感受,當時有煥然一新的感覺,現在卻令他惶恐。他願坦然接受此地可能發生的各種狀況,態度像兒童一樣開放,因爲一生從未有過相關的體驗。

溽暑延續着。下午過半之後,天空泛起異樣的青銅光,向晚時分轉成棕褐色,彷彿連空氣也被燎焦。偶爾吹來幾陣風,挑撥樹木最外層的枝丫,卻擾不動肅殺的氣氛。

瑞弗斯睡得不安穩,最後在「禽他高歌」時分醒來,以爲聽見另一種沒聽過的聲響。他躺着傾聽一下,聽不出所以然,正要翻身再睡一小時,聲音又來了:刺耳的吹海螺聲。

不到幾分鐘,瑞弗斯已經站在帳篷外。樹叢扭曲了螺聲,迴音激盪着,但他隨後意識到,有一羣人急忙穿越林蔭植被,直奔海邊。他搖醒霍卡特,跟隨島民奔跑,稍微落後幾步,因爲他不清楚這事的機密性多高,也不知道島民肯不肯讓他目擊。

他看見恩吉魯站在水濱,披着白布,一手持杖,瞭望着海灣。

一艘獨木舟朝岸邊急行而來,槳手是勒姆布,船尾放着一包東西。獨木舟還不夠近,瑞弗斯看不清那包東西是什麼,但圍觀羣衆齊聲喊「啊」。剎那間,婦女與女孩拔腿奔向海里,像馬一樣擡腿奔馳,跑至深水區,她們才撲水游泳,抓住獨木舟的邊緣,將船引導入淺水灘,勒姆佈下船,全身上下無論是牙齒、頭髮、眼睛、皮膚,一律閃亮耀眼。他把獨木舟拖上岸,走回船尾,解開包袱,把裏面的東西拖上沙灘。一個年約四歲的小男童。

由於似乎無人在乎他是否看見,瑞弗斯走向獨木舟。男童的臉上淚痕縱橫,有泥沙也有鼻涕。他現在其實止住哭泣了,只剩不規則的嗝聲震撼着薄胸。島民朝他蜂擁而上,盯着他看,這時他挨向俘虜他的壞人,骯髒的小手按向勒姆布的大腿皮膚上。

瑞弗斯走向恩吉魯。「你要的頭,就是這一顆嗎?」他問。他沒發覺自己講的是英文,不是洋涇浜語。

「對。」恩吉魯的態度肯定。

他從勒姆布那裏接過男童,身邊圍滿了興奮、微笑的島民,大家把男童抱向通往村子的海灘小路上。瑞弗斯跟過去,但落後一大段距離,看着民衆聚集在恩戈亞的門廳外面。衆人進村子時,勒姆布吹海螺,進入門廳時再吹一次。過了一會兒,依美雷走出隔間,搖搖晃晃,兩手搭在塔魯與納莉的肩膀上。勒姆布與恩吉魯陪她走出屋外,衆人歡呼,唯獨小男童例外。他孤零零站在人羣中間,兩顆眼珠看似黑色泡泡,隨時可能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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