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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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一九一八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

我們住進坦部(tamboos)——一種像牛棚又像戶外廁所的建築。浪紋鐵牆和屋頂,下雨時叮叮咚咚吵得半死,而外頭正在下雨。地上以乾草當地毯,窸窸窣窣,草味濃郁,被燭火照得閃亮。外面是原野。我們剛到時,這片原野還算美。經過昨夜豪雨,再經過無數軍靴和車輪蹂躪之後,現在的爛泥深度大約十八吋。鋪道板開始下沉了。唉,泥巴到處鑽。我的睡袋裏面一點也不誘人——我衝動之下,昨晚差點想睡在睡袋外面。可是。不能抱怨。(爲什麼不能?全軍不正是發牢騷才活得下去嗎?)事實上,熟悉的事物差不多隻剩泥巴和鋪道板。

我的頸背有一種錯的感覺,洗刷不掉。比較貼切的用語是「暴露」吧。軍隊亂開玩笑,頭髮亂理一通,這次總算不能怪罪理髮兵了。我們經常在戶外,而我也習慣打地鼠戰,在地洞裏躥來躥去,像鼴鼠或大老鼠。(老鼠因人類而肥——是真的。我們一定是害慘了鼴鼠。)我昨晚突然想到,瑞弗斯建議我拿自己當實驗,叫我踢足球到敵陣,他這種想法有個基本上的漏洞。瘋子是同一個——戰爭卻變了個樣。就我所知,瑞弗斯的構想是,這場戰爭導致大批軍人精神崩潰的關鍵因素並非恐懼——戰爭讓人害怕,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主因其實是,導致崩潰的壓力來自無法動彈、被動、無助的狀況。困在地洞裏,等候隨機發起的炮擊,最能惹人發瘋。如果關鍵因素在此,那麼這場實驗無效,因爲目前的每一次演習都針對開放式、行動式的戰事而設計。現在的狀況正是如此,戰爭改頭換面了。

我曾經告訴瑞弗斯,壕外戰的滋味很性感。我不認爲他相信,但那種感覺的確和性愛有共同點——血脈僨張、冒險、肢體暴露、有一種膽大妄爲的感覺。(我談的顯然不是牀上的性愛。)然而,我現在完全沒有那種感覺。現在,以我而言,我有一種馬不停蹄、趕也趕不走的憂慮,因爲我人在戶外,自知不該置身戶外。新型的戰爭。問題是,我的神經是同一套神經。假如我頭上壓着一兩噸法國,我反而會比較開心。

白天忙着掃除。給士兵的獎賞是強迫進行球賽。我乖乖站在邊線,叫嚷,揮手。天氣冷,天色灰。足球好像一隻被雨打溼、沉甸甸、不肯飛的鳥,飛過陰沉的天空。士兵渾身泥濘,口吐蒸汽,C連對D連,當然競爭激烈,而且莫名其妙地像夢境。以貴族學校橄欖球隊的心,踢着街頭足球。我旁觀着我這羣紅臉紅膝的同胞,在社交界的無人地帶裏來回衝鋒。幸好,至少軍官和士兵玩成一片——這是戰線以外的地方唯一的非正式交流。

半場休息期間,有些弟兄脫掉上衣,蒸汽從肉體上升,紅和白,凍裂的手和臉,大夥兒一起站着喘氣。詹金斯對場外的某人揮手,一時之間,他的臉轉向我,偏綠的眼珠,紅頭髮,雀斑點點的乳白肌膚,令我不得不下一番苦心,才能轉移視線。染上「愛看英國兵」的名譽,那還得了?有害紀律。只不過,除了他,我有啥屁可看?

另外一種改變是士兵的表情。詹金斯轉身揮手時的那種表情。以前,表情基本上有兩種。一種在埃塔普勒整軍區常見,是小白兔和鼬同籠的表情。這種表情,我只在戰場外的一個地方看過,就是在羅伊斯家。羅伊斯住在鄰街,家裏有四個男孩子,父親每晚灌完幾瓶酒,常叫他們排隊站好,掀起上衣後襬露出臀部,然後拿尺打。每晚如一。兒子之一有一次問:「爸爸,爲什麼打呢?」他說:「打你是因爲你做了自以爲已經躲過處罰的壞事。」話說回來,這幾個小孩真能打架啊。其中一個是我在學校時的死對頭。

另一種表情是戰壕表情,不知內情的人看了望之卻步。我排的弟兄當中,任何一個都能擺出惡霸「匈奴」樣,被軍隊拿去當成宣傳海報張貼,但是那種表情的內涵不是惡霸之類的東西,而是一種陰鬱嫌惡。在戰壕裏住久了,常見人骨插在土牆上,常在天寒地凍時見到死屍出現在射擊踏臺上,常見野戰廁所溢流,就有這種表情。

無論我們碰到什麼事情,都不可能比這種情況更慘。





九月十八日,星期三

今天帶兵去師部洗澡,澡堂位於一座低矮的大谷倉裏。雨終於停了,出大太陽,行軍的路途雖然漫長,卻不至於太累人。師部的人還沒準備好,所以弟兄在穀倉外的草地上坐着等,靠着彼此的膝蓋坐,或雙手抱着後腦勺,躺在草地上。接着,輪到他們洗澡了。

澡堂掛着幾排集雨水箱、酒桶,兩個舊澡盆(洗個像樣的澡)。洗澡水的溫度從滾燙到溫涼不等,視你排在哪裏洗澡而定。士兵脫掉衣褲堆起來,裸身排隊,瞎扯着,相互推擠,頻頻講笑話,有幾個人在高歌,大家開開心心,因爲洗澡不像演習和訓練,不苦不累。在穀倉裏,幾百片小小的日光從牆壁和屋頂的裂縫照進來,爍爍如閃光絲,光輝在萬物的表面跳舞,照着褐色的臉和脖子、白皮身體,喉嚨有一條分界線,鮮明如上斷頭臺。

我對澡堂有個意見,我總是穿着衣服。軍官澡堂和士兵分開。而且……唉,說來奇怪。在性愛方面,我喜歡幻想的情境之一很單純,就是我全身穿着衣褲,從後面抱着裸體的男女愛人。我會感覺到(撇開顯而易見的感覺不談)極度的溫柔——唯有身爲權力較大的一方,纔有這種感覺。而我猜想,這種現象其實只是易於被接受的虐待狂的面貌。

如果對方是心愛的人,就沒有關係了,因爲有無衣服只是一場遊戲。但這裏的情形不同。這裏權力不均等的情形是真的,打赤膊是非自願的。無計可施。我是說,我可以壓低視線,走來走去,活像處女姨媽去逛巨根韭蔥展。但我覺得不自在。至於其他軍官感覺如何,我懷疑多數軍官不會。

洗完澡,走出穀倉,進入戶外的空氣,穿上乾淨的衣物,各式各樣的內褲和背心,多數尺寸太大。陸軍訂購軍衣給帝國之子穿,可惜有些帝國之子童年常餓肚子,我排的一個弟兄身高差點不合標準,他領到的內褲太大,穿上之後可以向上拉到下巴,穿着到處炫耀,自我揶揄,絲毫不在意被大家取笑。

看着他,我忽然想到,士兵的赤裸有一種哀婉感傷的特質,不僅因爲裸體明顯太脆弱,也因爲穿上軍服時連帶穿上恥辱和匿名性。對多數人而言,對平民而言,多數時候正好相反。

行軍回營非常愉快,大夥兒唱着歌,體溫暖透了乾淨的衣褲,衣縫裏的小蝨子立刻破殼而出。幸好我們已經習慣了。行軍時,思考的時間很多,我開始想起麥肯齊神父的教堂,聖壇屏陰影裏的大十字架凌駕所有事物,一束蜀葵躺在聖壇所裏,等着被擺進花瓶,長梗把地板劃得溼淋淋。在每一座祭壇後面,血、凌虐、死亡。聖約翰的頭擺在大盤子上,莎樂美把頭獻給希羅底,衆女的白手臂形成近似鳥籠的東西,包圍住死魚眼的斷頭。基督在鞭笞架上,表情至爲眼熟。聖塞巴斯蒂安表演得過火,我的老友聖勞倫斯受火刑。麥肯齊神父在聖具室裏聲如洪鐘。他愛上我了,可憐的混賬,我真的認爲他愛我。

我也想起澡堂裏排排站的裸男,想到,有這種感覺的人不止我一個。整個西線全是打手槍男人的樂園。瑞弗斯聽到這裏,會講一些理智、幽默、合理的話,但我堅守自己的見解,何況瑞弗斯不在這裏。待操的俏屁股一飄進視野,差不多就能斷定,大災難即將發生。

但話說回來,大災難確實即將發生。所以無所謂。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日

早晨——最稱得上是賴牀的一天是在早晨起牀(這星期我天天在五點半起牀)。懷亞特正在刮鬍子,外面正在作禮拜,不硬性規定士兵參加。煎培根的香味,鍋具敲打聲,朗斯塔夫邊吹口哨邊擦我的軍靴。哈利特在餐桌對面寫信給未婚妻,每次一寫就是幾小時。雨停了,地上一派日光,乾草看似黃金。剃刀碰撞臉盆,聲響悅耳。老家週日早晨的往事幽幽飄回來——烘烤牛肉淋上肉汁,窗戶凝結水汽,老爸在讀《世界新聞報》(News of the World),扔掉其中一半,救世軍在外面謳歌基督。





挺進,聖戰士,邁步上沙場,

聖架先鋒旗飄揚。





二十個——更多也說不定——男人齊聲唱。朗斯塔夫唱着改編的版本:





前進,傀儡軍,無畏上戰場,

勇將安然躲後方。





日夜大言終不慚,

自詡英勇無人擋,

實戰勇士忠骨寒。





唱得眉開眼笑,心情棒極了。大家都期待星期天的晚餐,因爲有烘烤牛肉和烤馬鈴薯可吃。我飢腸轆轆。何況,週日晚餐不舉行毒氣演習。士兵不知,我最清楚。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坐車前進。一路上,弟兄唱着歌,情緒高昂,我想主要是因爲他們不必行軍。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最鄰近的村子被炸成廢墟。月光下,斷垣的棱角出奇的崢嶸,高山峽谷發銀光,偶見黑色炮彈坑,裏面長滿雜草。

至於其他的村子,有些連廢墟都稱不上。軍人不準提起敵火導致的災情,但這些災情很多出自英軍的槍炮,所以或許我提一提無妨。有些村子被炸得一個東西也不剩。我們路過一個村子,沒有一堵牆高過膝蓋。舊戰壕挖得到處都是,有糾纏生鏽的帶刺鐵絲網,有戰死後就地腐敗的馬屍肋骨腔。景象越看越慘。

除了一兩個我去年認識的弟兄之外,大部分人的態度仍然含蓄。有時,旁無軍官的時候,他們的笑聲會飄過來。不常。士兵的隱私不多,習慣廝守着僅有的一丁點。常言的「奉獻」多半來自軍官——一部分的軍官——奉獻的對象是士兵。我自己不常見到回報。若說士兵信得過任何人,他們信任的是士官,因爲多數士官比較年長,而且背景和他們相同。但話說回來,我天生也沒有對他們負責的妄想。

我負責的是毒氣。副官說我是毒氣官,若不是講正經話,就是拿老玩笑尋我開心。我的老綽號是金絲雀,現在復活了。不知爲何,歐文的綽號是幽靈。據說他每次一躲進克雷格洛卡——我猜他覺得丟臉,不敢寫信(我也不寫)——大家就認定他死了。

毒氣演習每天不定期舉行多次。士兵不太討厭例行的講習(只討厭我上的課),但隨機演習則是人人痛恨。晚上本來好好的,大家準備休息,或是一球正要踢進球門,或是叉起第一口熱食到嘴邊,這時「譁!」的一聲,噹噹啷啷響起,全員趕緊戴防毒面具,高舉雙拳,然後在面具裏嗚嗚高喊毒氣!毒氣!毒氣!大家變成巨眼昆蟲,在樹幹之間蹦躥。士兵最痛恨的——我最痛恨的是,行軍時,或是正在練體能,或軍刀課上到一半,毒氣演習突然來了。毒氣演習時,正常操課不能停,大家在綠光裏手忙腳亂,自己的呼吸聲灌耳——戳刺。拔刀。戳刺。拔刀——其他聲音全被淹沒。每一個動作都耗損元氣。

防毒面具是人見人厭。但我必須留意少數幾個兵。有些人,防毒面具一罩頭,馬上恐慌失色,完全無法適應。遺憾的是,我就碰到一個這種兵。幸好他在我的連上,方便我就近監視。

軍人對毒氣的態度變了。施放毒氣的頻率增加,大家愈來愈不怕。遇到毒氣警報時,有幾個弟兄甚至樂得手舞足蹈。他們的想法是,如果吸它一兩口不死,又能被後送回基地,何樂不爲呢?這種行爲相當於開槍射自己的腳,而且比自殘更難被揭穿。

晚餐時,我告訴哈利特和波茨,四年前,我們學到的毒氣自保法是尿溼自己的襪子,把襪子折成一團,用另一隻襪子綁在口鼻上。他們兩個聽得目瞪口呆,不確定我是不是在開玩笑。「有效嗎?」哈利特問。「沒效。」我說。「不過,心情比較不緊張。」兩人聽了呵呵笑,我想他們知道我只是逗着玩,所以如釋重負。

以前吸進毒氣,嘴巴周圍會出疹子。會不會妨礙觀瞻,並不是很重要。

今天是發餉日。一整個下午匍匐前進、衝刺、跌倒、再匍匐前進,橫越大片溼地之後,弟兄們身上的泥漿幹掉,形成土殼,看起來像整個人是泥巴做的。累歸累,發餉日是人人歡迎的,即使有錢沒地方花,也照樣高興。士兵們排隊聊着天,推擠笑鬧着。這時候,警報又來了,怨嘆聲四起——(毒氣果真飄來了,哪有怨嘆的閒工夫?這缺點有待加強)——接着是例行動作:握拳振臂,毒氣!毒氣!毒氣!

大家繼續排隊。被泥巴塗成褐色的士兵站在泥濘裏,西斜的日光爲手背鍍金,跟空氣接觸的皮膚只有手背。我坐在哈德威克旁邊,在姓名上面打鉤。有個兵正在領餉,排在他後面的兵正好稍微偏頭,我在昆蟲似的大眼裏看見落日,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昨晚的炮擊延續到現在,前進的道路全被封鎖,駕駛在泥濘中進退不得,彼此罵髒話,天空有青黃閃光,不時傳來炮彈咻然飛過、轟隆的聲響。頭上是川流不息的飛機嗡嗡聲,全數有去無回。

我們今晚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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