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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不需等太久,瑞弗斯與霍卡特等到了他們要的壽終正寢。

恩戈亞是個精力充沛的壯漢,在島上的權勢僅次於仁波。在旁人的眼裏,他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多不勝數,但他卻連反擊病魔的意思也沒有,這種現象在美拉尼西亞羣島很常見。他躺在門廳裏,看着避邪符隨風打轉。瑞弗斯覺得,他把自己的生命當成蒲公英的棉絮種子,任其棲息在攤開的掌心上。

恩戈亞的病情很嚴重,一度緊急到妻子依美雷與其他女子嗚咽起來,泣音綿長,帶有節奏,頓挫如音樂,但隨後恩戈亞微微振作起來,哭聲立刻停止。

瑞弗斯向他道再見,承諾明天再來,但他心知明天見不到面了。他走回帳篷。回帳篷時天色已黑,油燈從裏面投射帆布的綠光。霍卡特的巨影黑壓壓的,拖得很長,高至帳篷頂。洗好待乾的衣物沉甸甸地掛着,瑞弗斯推開,鑽進帳篷。

霍卡特盤腿坐在地上,叼着鉛筆,對着打字機敲筆記。「蚊蠓多,我不得不進來。」

「蚊蠓?」

「別計較名稱了。」

霍卡特不夠謹慎,疏忽了奎寧與蚊帳。瑞弗斯對着自己的牀鋪躺下去,雙手抱着後腦,看着他打字。幾秒鐘後,霍卡特向上剝掉上衣,拿空白紙扇涼。一如往日,白天的燠熱被鎖在帳篷內,烘得兩人的身體猛冒汗。

「你瘦了,」瑞弗斯說,看着霍卡特肋骨之間的黑影,「‘拉其安納’這詞適合形容你。」

「是啊,」霍卡特叼着鉛筆說,「只要你朋友恩吉魯不想讓我早日脫離苦海……」

「他是我的朋友?」

匆匆瞄一眼。「你自己知道他是。」

兩人工作了兩小時,吃一些寡婦塔魯爲他們做的烤番薯甜點,然後再工作,最後才熄滅油燈。

約莫一小時之後,瑞弗斯聽見腳步聲接近帳篷。霍卡特睡着了,以手臂遮眼,臉頰與嘴被枕頭壓得變形。月光夠亮,足以將路人的身影投射在帳篷上。瑞弗斯看着影子悄悄劃過帳篷內部。過了一分鐘,又來了一個人,比剛纔那人高。

是瑪裏嗎?前一陣子,十三歲少女瑪裏首度進月事屋,五天之後出來,家人已爲她做好了初夜的安排。一個名叫如倪的年輕人,年紀在十八歲上下,付給她的雙親兩隻臂環,換得連續二十夜的佔有權,並且決定——片面決定,女孩無權置喙——與兩名好友分享這份特權。

在島民眼中,如倪是個搗蛋鬼。幾天前,他與兩個最親近的朋友——想必是他邀請去分享瑪裏的那兩位——爬上橄欖樹,摘未成熟的果實,猛砸倒黴的果園主人。瑞弗斯聯想起英國大學的花車遊行周。島上的老人聽了嘟噥一聲說,不然呢?島上的年輕人窩在家裏沒事做,像老太婆似的,不能依循傳統劃獨木舟出海、燒殺村民、獵首級。

低語聲,相當接近帳篷。一陣驚哭聲,幾乎像小狗吠叫,接着是咕噥、哼唉、呻吟聲、一長串漸強的啜泣聲。

霍卡特醒來聆聽。「天啊,又來了。」

「噓。」

有些島民相信,女孩初夜絕非第一次,因爲初經流血表示月神已上過閨牀。男人否認他們相信這種傳說,堅稱他們只是以這種說法來安撫女孩——此舉至少暗示男人不是不懂憐香惜玉。瑞弗斯希望如此。她看起來好像兒童。

幾分鐘的細語,接着,咕噥聲再起。十八歲多美好啊。又是一陣叫聲,這次絕對是男生,腳步聲退回來時路。

「一人出局,剩下兩人。」霍卡特說。

「你知道吧,他們一輩子被禁止再提對方的名字?」

無迴應。瑞弗斯懷疑霍卡特該不會又睡着了,但他轉頭一看,瞧見蚊帳裏面的白眼光。又有腳步聲。又是人影攀爬着帳篷另一邊。聲響暫停片刻,低語聲,隨後喘息聲又開始。

瑞弗斯嘆氣。「睿南貝西說,酋長過世以後,以前的做法是傾村出去偷襲獵頭,隨後辦一場盛宴,所有女孩免費陪所有勇士,而且據說女孩不會不願意。她們還跑去海邊迎接。」

「獵頭具有催情作用?」

「有什麼不可能?」

「他們好像用不着這種春藥吧。」霍卡特說着,呻吟聲變得更響亮。

「不過,生不出小孩。」

閱讀島民的族譜令人黯然神傷。三四代之前,一家五六口是很平常的事,如今許多夫婦婚後無子。

最後一道人影來了,走了。瑞弗斯猜自己大概睡着了,因爲轉眼間,灰色晨曦將蚊帳照得赤裸而邪惡,有如裹屍布。在洋涇浜語中,黎明前的這一刻稱爲「禽他高唱」,而公雞確也開始啼叫,先是斷續的咕咕聲,老是同一只帶頭吵,瑞弗斯不知是哪一隻。啼聲引來其他公雞齊鳴,一較高下,競爭激烈癲狂。但這天早晨另有一種新聲。起初,瑞弗斯躺着,睡眼眨了眨,聽不出所以然,後來才瞭解,是女人的哀哭聲,距離遙遠,聽來近乎笛音。他因此明瞭,恩戈亞死了。





抵達恩戈亞的門廳時,瑞弗斯與霍卡特發現遺體被綁成坐姿,背靠着柱子,一支堅固的棍子綁在背後,多少能維持頭頸直立,作用類似體外脊椎。恩戈亞已經清洗過,穿上最上等的衣物,臉與發上的石灰剛塗好,成束的芮李葉——活人不許碰——綁在項鍊上。遺體旁邊坐着遺孀依美雷,她不像其他婦女,不哭不哀號,非常鎮定,非常莊重。

其他婦女搖晃着身體哀號之際,恩吉魯有條不紊地摧毀死人的遺物。斧頭例外,放在一旁。珍稀的臂環一枚接着一枚被搗碎。瑞弗斯蹲在恩吉魯旁邊,壓低嗓門,以免干擾到前來致哀的島民。他問,爲何非摧毀遺物不可?

「讓他去鬆投之後變不好。恩戈亞他照樣發臭,他腐敗,未久他去鬆投。」

哭號聲延續整天,有些人從島的另一邊過來向恩戈亞道別。傍晚時分,瑞弗斯心想,遺體該下葬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吧。這時恩吉魯在椽上的避邪符旁,掛上一串檳榔,取下其中幾粒,拿給大家吃。他等到最後的哭聲平息,衆人的視線轉向他,他纔開始祈禱。「我取下死酋之部分。」他向遺體鞠躬,恩戈亞以死魚眼回敬。「勿對我們發怒,勿憎恨我們,勿懲罰我們。且讓他們吃喝、劈椰子、開爐竈。且讓兒童吃,且讓女人吃,且讓男人吃。死酋啊,勿對我們發怒,啊嗚、啊嗚、啊嗚。」

埃迪斯通島民祈禱完畢,總以這種半嗥半吠的怪聲結尾。恩吉魯塞一顆檳榔進自己嘴裏嚼,其他人時時瞥向恩戈亞,神態緊張,但恩吉魯走向圍觀的民衆,逐個請吃堅果。所有男人、女人、兒童各拿一顆吃下。即使是幼童,大人也替他嚼碎,強迫他含進去。

儀式結束後,恩戈亞被固定在木杆上,照島民的說法是「進樹叢」,其實是被扛去海邊,放進一種石室——稱爲埃拉,斧與盾擺在遺體的腳邊,仍維持坐姿,棍子將頭固定朝上,讓他從矮石牆望西天,面對落日。島民爲他留食物,也爲他的父母——「老靈」——留食物。恩吉魯說,在從前,這時會宰殺一個奴隸來獻祭,斷頭會放在恩戈亞兩腳之間的地上。恩吉魯的語氣帶有錯不了的怨恨,他怒視着瑞弗斯,彷彿廢除這種習俗的罪魁禍首是瑞弗斯。「現在全不相同。」

隔天,瑞弗斯去恩戈亞的門廳,想向依美雷致哀。他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門廳裏以木板興建了一座隔間,尺寸與形狀近似恩戈亞移靈的埃拉石室,但這間的牆壁比較高。這一間木室裏坐着一名婦女,膝蓋觸及下巴,雙手放在腳上,姿勢與亡夫相同。她就是依美雷。她似乎已經在木室裏坐了一整夜,從她痛苦的表情看來,全身已開始痠痛。

幾位寡婦圍着木室蹲着,穿着褐色樹皮丁字褲的她們看似樹樁,許多是瑞弗斯常詢問的對象,請教的主題圍繞性關係、親屬、婚嫁。瑞弗斯模仿依美雷的坐姿,問她們這姿勢怎麼說。她們囁囁嚅嚅,彼此瞄幾眼才說,統葛波羅。他跟着念統葛波羅,以確定自己沒讀錯重音。但他努力學土語並未獲得平常那種母愛的關照。他覺得她們看起來很緊張。

「多久?」他再蹲下問。

但她們不回答。瑞弗斯轉身看,見到恩吉魯剛進門廳,站在門口附近。





在恩戈亞死前,恩吉魯答應帶瑞弗斯與霍卡特去帕納凱如參觀石洞。石洞位於全島最高峯附近,必須爬一整個上午才能抵達,而且最初幾段路有濃密的樹叢。瑞弗斯傾向於認爲,恩戈亞一死,此行勢必延後,但他隔天早上鑽出帳篷時卻看見恩吉魯在等他,身旁圍了一堆比平常更多的跟班。

恩吉魯給他倆一些葉子穿戴,以避山邪,隨後一行人動身,心情愉快,有說有笑,但近中午時,路途變陡,大腿與背肌開始痠疼,大家纔講不出話。上山的路如同島上所有小徑,窄到無法兩人並行。

一陣嚴肅籠罩着這羣人。瑞弗斯看着前面的人的背肌運動着,揮汗努力上山,前方矗立着巨大的巖壁,中間有個山洞,猶如黑嘴。他們不時踩滑,不時連走帶跑,身後的碎石陣陣滾落。最後一道斜坡上有巨巖橫阻,也有較爲平坦的山岩,有些很尖銳。時間已近正午,大家的影子縮成形狀不規則的黑影,在行進的腳下躁動。其中一人撿石頭拋向洞口,用意是嚇跑幽靈。除了瑞弗斯與霍卡特之外,所有人都進過這座山洞,因此恩吉魯先祈禱他們不受病魔侵擾,然後才允許他們入內。祈禱進行中,他們看見其他人低頭鑽進巖壁下的山洞。

山洞裏面不高,長度卻令人訝異,深到看不見末端在哪裏。洞口附近有一片平石,稱爲幽靈座,是給新鬼坐的地方,偶爾新鬼爲了消磨時光,也會在巖壁上作畫。再往裏面走,在黑暗邊緣,另有一塊岩石供舊鬼坐。「所有舊托馬帖前來並且看新托馬帖。」恩吉魯告訴他們。

瑞弗斯轉向恩吉魯,指着舊鬼座。「他發臭,他腐敗,未久他去鬆投。爲何他不去鬆投?」他問。

恩吉魯攤一攤雙手。

巖壁上有各種圖案,據說是新鬼的傑作。霍卡特開始照着素描下來,記錄他聽到的名稱:一個男人、一個神靈、幾條豬、一艘戰舟。

恩吉魯想深談舊鬼的事。他說他自己不信這座山洞有鬼。應該是一個,一個……他對洋涇浜語的耐心用罄了。他最後說,一個瓦拉瓦拉。就瑞弗斯所知,瓦拉瓦拉表示一種暗喻。目前愈來愈常見的情形是,他們嫌洋涇浜語不夠清楚,因此兩人獨處時,會盡量用心去體會對方以語言傳達的概念。語言隔閡比瑞弗斯的設想更難以跨越,因爲除了常見的方言之外,島民也在儀式、神話、祈禱中使用「敬語」。此外還有一種托馬帖擁有之語,意思是幽靈語,他不準聽。

交談期間,他們渾然不覺進入山洞深處,瑞弗斯碰恩吉魯的手臂一下,指向後壁的一道窄縫,大家攀越過落石纔到得了。抵達窄縫時,卻發現連瘦皮猴也擠不進去。恩吉魯說,這座山洞原本是「健康人」,能直通這座高山的核心,但後來發生地震,震垮了洞頂的一部分。瑞弗斯跪下去,向漆黑的縫內窺視。用爬的,他應該鑽得進去。出發前,他不知山洞裏是否黑暗,隨手帶支手電筒備用,現在派上用場。他躺下來,扭身入縫,手臂覺得溼溼的,心想可能流血了。鑽進隙縫的另一邊,他遲疑地站起來,然後高舉雙手,感覺周遭的空間極爲寬敞。這一座洞中洞好大。他伸手進後口袋拿手電筒,這時發現恩吉魯也跟着鑽進來,所以一手伸進縫裏,避免恩吉魯畸形的背部被尖銳的石壁刮傷。

兩人站在一起,深呼吸。瑞弗斯把手電筒照向地上,往洞內深入,步步謹慎。他一手伸向前,手指觸摸到一個急忙溜走的東西,趕緊移動手電筒的方向,黃奄奄的燈光照到的景象令他霎時懷疑自己是否神智失常:巖壁是活的,表面佈滿了起起伏伏的黑毛。

當然是蝙蝠。虛驚一陣之後,事實擺在眼前。他照向洞頂,看見幾千隻蝙蝠倒掛,甚至有幾十萬只,全像黑壓壓的小鐘乳石。蝙蝠被手電筒照到,頭紛紛擡起,小臉顯得驚恐,露出粉紅色的牙齦與白牙,吱吱喳喳驚叫。

瑞弗斯不願驚擾它們,所以動作放得非常慢,不出聲,把燈光照在地上,只見雙腳,不見頭身。他不應該被蝙蝠嚇倒纔對,因爲恩吉魯提過,從前納羅渥村的壯丁常去帕納凱如的山洞獵蝙蝠。根據傳說,後來有一天,有個人進山洞後轉錯彎,同伴最後全平安出洞了,他卻愈走愈遠,深入山洞,最後巧遇另一個出口,終於回村裏。雖然他才失蹤一星期,回家時卻像老翁,在母親家住了三天,最後臉發黑,整個人幻化爲塵土。

沒有人跟着瑞弗斯與恩吉魯進入洞中洞。霍卡特忙着描繪壁畫,島民想必是害怕碰到傳說中的倒黴事。恩吉魯也怕嗎?就算他怕,他也不會顯露出來。這裏聽得見洞外人的談笑聲,在幾呎之外,但在這座漆黑、悶熱、蝙蝠遍佈的洞中洞裏,他們徹底與世隔絕。

自從恩戈亞死後,這是瑞弗斯首度有機會與恩吉魯獨處。瑞弗斯想談談酋長寡婦依美雷的事,原因之一是酋長的喪葬儀式很重要,另一原因是他爲依美雷擔憂。

「統葛波羅。」瑞弗斯說。

他覺得恩吉魯退縮一下。

「多久?」他追問。「幾天?」

恩吉魯搖頭。「老古人他知統葛波羅,現在全不同。」

後半句的手勢是手刀劈空氣的動作,意思是輕蔑的否定,並非恩吉魯真想切東西,不料手指碰到手電筒的頭,手電筒咔啦掉在地上,燈沒熄,在黑暗中像一顆黃眼珠聚焦在他們身上。這時候,巖壁被掀開了,朝他們壓下來。大批蝙蝠在洞內亂飛,瑞弗斯來不及看見光束變成蝙蝠隧道,視覺就被振翅啼叫的黑幕隱蔽掉,總覺得會被蝙蝠撞上,所以繃着皮,幸好一隻也沒命中他。

他閉眼站着,咬牙,感官超出負荷量,最後全數失靈,心智縮水成單一的光點。他叫自己別動,這樣不會被蝙蝠撞到。之後,他完全停止思想,只是隱忍着,把自己當成一根血肉之柱,以腳底與地表相連,頭骨隨着蝙蝠的持續高頻啼聲震動。

洞口吐出奔逃的人羣,背後跟着烏雲似的蝙蝠羣,向上飛翔時前仆後繼,宛如傷口在水底流血。大家被嚇得講不出話,最後全轉身,看了整整一分鐘,傾巢而出的蝙蝠才漸漸稀薄。

在洞中洞內,瑞弗斯與恩吉魯睜開眼睛。蝙蝠出洞時,瑞弗斯覺得自己停止動作。他敢發誓說,他確實沒動,但現在他發現自己握着恩吉魯的手。他覺得……不是精神恍惚,恍惚不夠傳神。而是恍惚的反義詞。他覺得,自己幾乎像被切掉一層皮,渾身赤裸,殼被剝開了,與地球貼身。在濃得化不開的寂靜裏,他們訝然看着四方的灰色花崗岩壁,有幾處倒掛着一羣羣小蝙蝠,聚集成黑色的大方塊,等着媽媽回家。





一道日光射中他的眼睛。

「對不起,」歐文小姐說,稍微拉回窗簾。「昨晚睡得怎樣?」

「馬馬虎虎。」

他感覺像在悶熱的蝙蝠洞裏度過整夜,蝙蝠毛沾了一嘴,講話有困難。

「給你泡的茶。」她說着把托盤端上他的膝蓋。

他滿心感激地喝茶,默默詢問自己全身的器官,探問目前的狀況如何。普遍的回答是:慘。

「醫生,」她對他微笑說,「你不覺得應該去看醫生嗎?」

「不必了。醫生只會叫我儘量別下牀,多喝流質物。我自己也能這樣吩咐。」

「好吧。你要什麼,儘管搖鈴叫我吧。」

「可不可以拉開窗簾?」

黑暗令他聯想到那座山洞。蝙蝠整夜附着在他的腦殼內壁。但現在,幸好有微風吹拂,窗簾輕輕喘息着。但他還是太熱。他踹掉棉被,解開夾克鈕釦,以衣服邊緣扇風,伸舌舔裂開的嘴脣。熱啊。





一出山洞,日光立刻照耀全身,時間已過正午,但灼亮的白巖仍將暑熱反射至他們的臉。回程的路上,瑞弗斯與恩吉魯走得比別人慢,瑞弗斯強烈意識到恩吉魯走在他前面,但兩人不語。接近村子時,兩人形成共識,刻意脫隊落後。霍卡特轉身等候,但瑞弗斯揮手趕他走。

有一棵斷樹倒地,樹幹長滿青苔,兩人在樹幹上坐下,烈日當空,炙烤着他們的頭頂,感覺像有人錘着帳篷釘入土。然而,即使汗溼衣褲,即使蝙蝠糞在襯衫肩膀幹成厚厚一塊,瑞弗斯在洞內的那份感覺仍在,有嶄新、脫殼而出的感受。

兩人靜靜並肩坐着,不急着開始雞同鴨講。一陣輕風冷卻他們的皮膚。

「統葛波羅。」瑞弗斯終於說,以延續剛纔未完的話題。多久,他又問。幾天?

恩吉魯的表情是爽朗、想笑,帶有一種絕對是溫情的神態。恩吉魯回答說,時間不一定,一般而言是十八天。他的祖母遵守統葛波羅長達兩百日,但她是例外,因爲恩吉魯的祖父侯牧是大酋長。若威阿納的壯丁爲她吹海螺。

吹海螺?瑞弗斯問。什麼意思?

恩吉魯沉默一小陣子,但瑞弗斯認爲,他沉默不表示不願詳述。此時此刻,恩吉魯應該會告訴他所有事。也許是因爲兩人在洞中洞裏握過手的緣故吧。不對,瑞弗斯心想。不對。山洞內的經驗有兩種,他相當確定恩吉魯全嚐到了。經驗之一是伸手去握對方。另一種經驗是縮小的感覺,不對,不對,不是縮小,而是自身意識的壓縮感,自身被壓縮成剛強無敵的一個小點。被壓縮成那一點時,再也無法妥協,除了純粹的、赤裸的自我主張之外,別無所剩。只有存在的權利,忠於自我的權利。

恩吉魯的祖父侯牧曾在一個下午力斬九十三人頭,因而威名遠播。恩吉魯的祖母是印卡瓦的親戚。在英國摧毀印卡瓦的基地之前,印卡瓦是歷代若威阿納獵頭大酋長中最勇猛的一個。這是恩吉魯的傳承。瑞弗斯斜眼看他,近到看得見頰骨上的白石灰從緊繃的皮膚剝落。現在的恩吉魯,言語的出發點並非友誼——儘管瑞弗斯感受到友情——而是發自堅不可摧的那一小點自身意識,再也不避諱,不再支吾其詞,不再掩飾他對族人文化的驕傲。

恩吉魯繼續說,吹海螺象徵偷襲大功告成。他轉頭,正對着瑞弗斯。酋長遺孀想獲得自由,唯有一途,就是求取一顆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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