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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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懷亞特高談闊論着他的妓院經驗,講到裏面有個妓女肥到不成人形,你如果有辦法操她,就能要求退費。

火車窗戶的玻璃冰冷,普萊爾把臉頰貼上去,斜眼望着頰骨與一眼的雙重影子,再往深處望去,見到陰暗的車廂坐着透明的乘客,笑着比手畫腳,在雨滴打亂的玻璃上形成浮動的人影。

趣事講到高潮,引來鬨堂大笑。格雷夫婚姻美滿,育有一幼女,面帶微笑,態度容忍。哈利特渾身不自在,也跟着笑。有個小男生笑聲太嘹亮了,自曝處男之身,大家替他難爲情,唯獨他自己不知。毫不掩飾嫌惡的人只有歐文。他把這種女人稱爲「商女」,向來瞧不起她們。

火車搭了三小時,大家擠在木條椅上,腋窩、下體、腳丫的汗臭難消。某個半醉的白癡逆風撒尿,車廂因此瀰漫着帶有煙味的尿騷。

五分鐘後,火車溜進幽暗的車站,唯一的燈火是幾盞靜悄悄的油燈。

普萊爾走向載貨車廂。士兵睡在貨廂,火車進站後那兒騷動起來。普萊爾握着手電筒照過去,幾張陌生的臉孔睡眼惺忪地看他。他以手攏住手電筒的燈光,因此眼前的士兵籠罩在血光之中——並非比喻的說法,而是真有血光。這羣人不是他的兵,也不屬於任何人,只是一羣無名徵兵,由他負責押車轉運至終點前的下一站。

這幾節貨車廂停在站臺外面,車廂和地面有一大截落差。睡濛濛的士兵接連下車,軍靴踩着砂石,承受着暗夜風雨的打擊。集合之後,沿着火車車廂齊步走,半走半跌,踏上站臺,進入車站的空地。經過漫長的等候,幾個引路兵終於來了,他們披着像魚身的溼斗篷,朝天投射微光,以含糊急促的語氣指揮各單位至營區。

普萊爾看見自己帶下車的一羣士兵在教堂門廳坐下,向他們道別,祝他們好運。在這種缺乏人情味的過程中,他們的臉轉向他,喜怒哀樂皆無。

接下來普萊爾自由了。他也感受得到自由。他跟隨引路兵穿越無燈的街道,走過堆着沙包、活像巫婆奶頭的大教堂,沿運河走着,水面有月亮陪伴。月亮像個癡呆的乾癟老太婆。

夜晚,不講話的引路兵,努力不要在破碎的人行道上滑跤,這些情形磨利了他的感官。低垂的金鍊花樹枝灑落冷雨,滴進他的眼睛,一陣強烈的喜悅襲來,令他吃驚。這份喜悅或許與民房殘破的景象不無關聯。承平時期,這些資產階級民房必定穩固牢靠,屋主是力爭上游的男人,是原本確信萬象不動如山的男人,如今,這些人哪裏去了?這條路上的房子不是半毀,就是全毀。全毀的房子很醒目,黑色殘垣在皚皚月光鋪陳的海灣裏顯露形影。

「到了,長官。」

院子的門掛在鉸鏈上。玫瑰包圍着破敗的涼亭。一種氣味濃郁的蓬鬆白花久無修剪,彼此交纏生長,相互扶持。另一邊的步道與臺地雜草遍佈。或碎或裂的玻璃窗裏面懶懶垂掛着蕾絲窗簾,唯一完好的窗戶在二樓,短暫地挽留了明月一會兒。

引路兵走在普萊爾前面。門上無鎖,門廳地面鋪着黑白瓷磚——克雷格洛卡軍醫院留下的鮮明記憶陡生——接着,樓梯上面閃現燈火,哈利特出現了,握着蠟燭。「上來吧。小心這座樓梯。」

哈利特已取出睡袋,把個人物品細心陳列在角落。這間從前想必是主臥房。哈利特未婚妻的相片立在椅子上。

「波茨和歐文在樓上。」

普萊爾走向窗口,望向對面的民房。蕾絲窗簾沾滿沙塵,雨淋後風乾變硬。「這裏還不錯,對吧?」普萊爾忽然說,轉身離開窗口。

兩人對着彼此齜牙笑。

「浴室在對面。」哈利特指着對面說,像個悉心呵護的主人。

「你是說,浴室能用嗎?」

「呃,水桶還能用。」

普萊爾陡然在地板坐下,打哈欠。他累到顧不了置身何地。兩人點菸,分食一條巧克力棒,普萊爾靠牆坐,哈利特盤腿坐在睡袋上,兩人東看西看,像瞪大眼睛的小孩,極力適應陌生的環境。

新鮮感會消失的,普萊爾心想。他點了一支蠟燭,走向樓梯對面,替自己找一間房間。明天早上,一切會顯得正常吧。





可惜不然。普萊爾早早醒來,懶洋洋地躺着,看着葉影落在牆上,旭日把白牆照成金色。他翻身,想繼續睡,這時發現有個黑影掠過房間。他等着,見到一隻燕子騰空、繞圈,衝出窗戶,飛進炫目的空氣。

這天是第一天,早上他向外望着蔓雜成叢林的庭園,烈日高照,昆蟲嗡嗡響。原本是整齊的花牀,如今黑莓糾纏成林,野生動物挖隧道鑽進鑽出。普萊爾雙手放在窗臺上,從參差不齊的玻璃邊緣謹慎向外看,看着歐文與波茨從馬路對面的房子擡着一張桌子出來。他們停下來喘息時,普萊爾從樓上對他們喊,他們揮揮手。

他原以爲,戰爭已無法令他訝異,原以爲在索姆河之役的某地,訝異的能力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但接下來幾天驚異連連。

他們無事可做。他們不必對誰負責。這場戰爭忘記他們了。

這棟房子本身只有兩件傢俱,一件是橡木雕花收納櫃,體積龐大,不可能從門外搬進來,必定是在用餐室內拼造完成。另一件傢俱是兒童坐的彩繪搖搖馬,放在頂樓一間加裝鐵窗的房間裏。其他傢俱全是他們從別處搬來的。普萊爾進出受災戶,見到看得上眼的東西就帶走。這些民房在正午的酷熱裏顯得陰涼,冷靜地接受他。他把戰利品帶回來,仔細排列在自己的房間,有些擺進大家共享的用餐室。

每天晚上,他與哈利特、歐文、波茨點燃蠟燭,圍坐一桌。這張桌子是歐文的大發現。用餐室裏的窗戶高大,天花板飾條華麗,一盆盆玫瑰花,再加上葡萄美酒,營造出一種脆弱的文明氣息,一份災難將至之前的同舟共濟感。

接着,大家爲了戰爭的事相持不下,破壞氣氛。波茨服役前是曼徹斯特大學理工生,反應快,言辭敏捷,凡事憤世嫉俗——這類人涉世未深,不太常碰到值得憤世嫉俗的事物,難怪有這種心態。酒氣將波茨的臉染成酡紅,他高聲堅稱,這場戰爭只會替投機商人的財產錦上添花,打仗的目的是維護美索不達米亞油井的權益,無關比利時中立,無關小國權利之類的口號,完全無關。他說,如果哈利特認爲打仗的目的在此,哈利特就是個容易受騙的白癡。哈利特出身軍人世家,家人斥資栽培他接受高等教育,儘可能壓低他獨立思考的能力。面對波茨的攻訐,他倉皇一陣,然後迅速開始闡述他從小認爲是全民共識的信念。

普萊爾與歐文相視竊笑,但兩人或許也無法明言竊笑的意義何在。歐文玩弄着午後從庭園撿拾來的玫瑰花瓣。普萊爾發現,花瓣有粉紅、黃、白,獨缺紅玫瑰。

「你呢?有什麼意見?」波茨問。他被普萊爾的緘默惹惱。

「我有什麼意見?我的意見是,你的說法基本上是一套陰謀論。而陰謀論的共通點是語氣很樂觀。你的說法大致是,對,打這場戰爭的原因有別於政府的說法,但是,打仗的原因一定有。打仗沒有造福應該得利的那羣人,但確實有人因此得利。而我不信這種說法。我認爲,實情比你的說法嚴重幾倍,因爲再也找不到任何形式的理性辯證了。現在已經演變成一種自我永續的循環,沒有人從中得利,沒有人能控制情勢,沒有人懂得怎麼退場。」

哈利特的視線在兩人之間遊走。「不對。你們——不對,不是你們——人們之所以灰心喪志,是因爲他們付出的代價比預期來得大。不過,基本的事實不變。我們確實是爲祖國的正當權益而戰。我們確實是爲比利時中立而戰。我們確實是爲法國自主權而戰。我們不在德國。侵略法國的是德軍。」他環視在座另外三人,以小男童的懇求語氣說,「這場仗是一場正義之戰。」

「你主張我們去殺大怪獸,」歐文緩緩說,「我卻認爲,我們打仗是因爲大家在黑夜裏迷失方位。」他對着大家的臉微笑,然後起立。「再開一瓶,如何?」

那天夜裏,普萊爾一人在房間,空中飄浮着熄燭的氣味,回想起那盆粉紅、金色、白色玫瑰花瓣,懶得回憶波茨與哈利特的論點。四人同守這幢空樓,感覺多麼奇怪,與這場戰爭的原意相差太遠,令他多麼想把這幅情景、聲響、氣味固定在腦海裏。他覺得有魔法護身,覺得安居繭中,任何能製造苦痛的事物都傷不到他,但在這種想法形成的當兒,曾遭炮擊的這間後臥房,天花板開始漏落石膏粉。這棟房子的傷口止不住血流,血水正悄悄滲漏。





每天早上,他進市區,逛大教堂前的攤位。攤販兜售的是「紀念品」。由於炮擊災區可撿的紀念品太多,攤販的生意並不興隆。普萊爾逛不到他想買的東西,反正他自己也收集了不少紀念品,在家裏擺了一架子,主要是第一次前進法國時帶回來的。在克雷格洛卡,他深埋着法國戰場最後幾周的事蹟,瑞弗斯則百般刺探那段記憶,因此他經常想起家中的紀念品。我的天啊,紀念品。正當心思被努力遺忘,即將欣然淨空的此刻。

在回住處的路上,他看見歐文與波茨走在前面,因此加快腳步跟上。歐文在大教堂附近的廢墟撿到蕾絲綴飾的兒童白罩袍,拿來當圍巾使用,披在被曬黑的脖子上雪白突兀。波茨抱着一個人形水罐,矢口拒絕承認這水罐難看。三人走着,脫離馬路,從後花園抄近路回家,進入一個外人臆測不到的世界,因爲從馬路上看,這屋子的外表相對正常。

綠色步道仿如迷宮,從一座庭園通往另一座庭園,他們從一條步道踏上另一條步道,跨過傾倒的牆垣,鑽過破碎的圍籬,繞過長滿刺莓的炮彈坑,撥開雜草擋路的步道,有些花卉開花結籽,繁衍過密,長得太茂盛的玫瑰不時鉤住袖子,扯得他們止步。蝸牛在軍靴下粉身碎骨,蕁麻刺到手,沫蟬的泡泡沾上裸露的脖子,但祕密步道繼續向前蜿蜒。在這一類的廢墟危樓,駐紮着數以千百計的軍人,爲了暢行無阻,突破了不知多少牆壁、圍牆,強行鑽越所有樹籬。這場戰爭在泥濘戰場上打了再打,弔詭地賦予他們動物般的自由,讓他們在各個領土之間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也讓他們具備動物般的警覺——住處庭園入口被接骨木的樹枝擋住,歐文伸手撥開之時,聽見一絲聲響,舉起一隻手。

哈利特正在庭園裏脫衣。日光穿透枝葉,在他身上形成斑點,增添他不堪一擊的假象,多了一抹偏綠的病容,但他其實與大家同樣健壯,皮膚同樣曬得黝黑。他們觀望着,遲遲不向哈利特打招呼,看着他脫掉內褲,不合時宜地,站在池塘邊緣,細瘦、蒼白,制服裏的肌膚白皙醒目,鎖骨突出,下面是偏藍的陰影。金魚池裏長滿太多植物,開着白蓮花,金色昆蟲在花中打滾,哈利特即將躺進池塘,腳趾勾住青苔覆蓋的池邊,輕手輕腳地下水,睾丸入水時一聲驚呼。

三人跨越長草走向他,站在池邊看。哈利特的雙腿在水裏顯得浮腫,銀色氣泡困在陰毛裏,陽具癱在大腿上,猶如趴在海巖上的海豹。哈利特擡頭,慵懶地看着他們,手指撩撥着陰毛,釋放氣泡。

「自得其樂嗎?」普萊爾問,下巴指向他的手。

哈利特笑一笑,以另一隻手遮掩日光,沒有其他動作。

「你最好當心一點,」歐文說,語氣緊繃,「池裏的魚餓慘了吧。」

餓慘的不只是池魚吧,普萊爾心想。

「誰想喝葡萄酒?」波茨邊進屋子邊問。

大家在臺地上喝酒,哈利特躺在池塘裏,泡到太冷了才上岸。

「你們知道嗎,上級可能會把我們留在這裏。」歐文眯眼望日說。

「住嘴!」波茨罵。

大家觸摸木頭,交叉手指[84],找着幸運符——全是護身的小事物,以慰藉這幾個無法主宰個人命運的人。普萊爾暗想,幸運符沒用。某處有個時鐘已開始滴答響,雖然滴答聲超出人類聽覺範圍之外,這四人卻全聽得見。

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一日

我在這裏,對歐文應該是有害無益。而他在這裏,對我而言是絕對沒有好處。我倆同樣在表演走鋼索,彼此最不樂見的是有人旁觀,而旁觀者明瞭墜地多麼恐怖。

在克雷格洛卡,我和歐文相互迴避碰面。醫院儘管超收病人,避不見面其實很容易,因爲走廊如迷宮,到處是轉彎,到處是替代途徑,不想或沒必要遇見的人,絕對不會迎面撞見,除非是在瑞弗斯或布羅克的診療室裏,偶爾會撞見自己。

這星期發生兩件事。我們四人結伴進市區,在路上看見傷兵被緊急送醫,有些人的傷勢相當重。哈利特和波茨盯着看,想必正在心頭告訴自己,過幾天或幾星期,同樣的事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看着繃帶,儘量想象繃帶下面的模樣。儘量不去想象。恐懼:理性、均衡、適度的恐懼。我瞄歐文一眼,見他漠不關心。我也是。我當然不是嫌他缺乏惻隱之心。(只不過,包袱太沉重時,人會拋棄什麼樣的東西,想想也令人驚訝。)

另一件事發生在昨天晚餐時。哈利特向大教堂廣場的攤販買到蒼蠅紙,興高采烈。從我們住進來的那天起,天天飽受大馬蜂的侵擾。歐文認爲是大黃蜂。另外也有蒼蠅,一種嗡嗡叫的肥蒼蠅,醉醺醺的,氣呼呼的,垂死的青蠅。哈利特的蒼蠅紙解決掉所有問題。蒼蠅紙掛在我們頭上,嗡嗡響,一會兒向左旋轉,一會兒向右,被粘在上面的昆蟲不死也半條命。索姆河戰役的夏日之聲。

我一直忍,最後忍無可忍了,爬上桌,摘下蒼蠅紙,直接拿到庭園盡頭,盡力拋得遠遠的,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蒼蠅紙在空中劃了一道平弧形,飄落地上。哈利特對我的舉動相當惱火,他當然是全然困惑不解。

「等你們全鬧肚子痛,可別怪我。」哈利特說。

歐文開始笑,我也跟進,兩人哈哈笑得無法停止。哈利特和波茨面面相覷,像兩條尷尬的狗一樣咧嘴笑,顯然以爲我們的腦袋斷了一條筋。問題是,我和歐文都不確定他們的見解是對是錯。當我注意到獨缺紅玫瑰時,我望向歐文,見他發現我也注意到同樣的現象。那是沒有用的。





我的男僕朗斯塔夫

我是在刺刀訓練時挑上他的。他衝刺時的吶喊令人血液凝固,對着假人猛戳、扭刀、抽刀,跑向下一個假人再刺。我邊看邊想,天啊,教科書的典範。其實差得遠——我事後得知,他其實是在重現阿金庫爾戰役[85]的勝利衝刺。

我找他聊天。他當然明白聊天的目的何在,而他也想爭取這份工作。軍僕的日子不賴,如果非從軍不可的話。他告訴我,他戰前擔任過紳士的僕人,我一聽,當下決定用他。後來,我們在等前往亞眠的火車,他向我坦白。他戰前的職業是演戲,從未做過男僕的職業,勉強沾得上邊的是在布拉德福德市的阿罕布拉劇院飾演過男僕一角。他急忙指出,這角色比名稱吃重,因爲在他演出的這個版本里,動手的人是男僕。由於劇情的這個轉折跳脫常軌,布拉德福德居民看了不大高興,公演十七天之後不得不落幕。

也許他當時也看穿我的真面目了。被他看穿,其實更令我覺得他難以抗拒。他是冒牌男僕,而我自己也是冒牌紳士。

他的體格平坦如熨衣板。舉止倒挺有趣的。在我認識的男人當中,唯有他能用腰臀開門。長相平庸無奇,缺乏特徵,即使被貼上懸賞海報,也不愁被民衆認出他。但這種五官也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他能扮誰像誰,如果他想扮演的角色長相出衆,他也能變美。而且野心勃勃。莎士比亞全集倒背如流。一個懷抱愛國憧憬的守舊怪人——這種人滿街跑,我爲何這樣描述他,我也不知原因。例如哈利特也是。他和別人不同的是,他背得出:「你我少數人,你我這羣幸福的少數,攜手共進的一隊弟兄。」[86]前幾天,我準備就寢時,他就這樣背出來,也不覺得尷尬。我挖苦說,戰爭打到現在的階段,引用我這句來形容比較貼切:「吾人踏血遠道至此,不應涉血再前進……」[87]他一聽,從房間另一邊衝過來,動作相當驚人。一巴掌打在我嘴上,兩人互瞪對方,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臉白如粉筆灰,我懷疑自己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兩人各自拼命回想着,掌摑軍官該當何罪。八成是死刑吧。

事發之後,主僕變成啞巴,各自退回官階的屏障之後,他能自保,我也能自保,只可惜撤退得不夠快。如同阿金庫爾戰役的法國陣線,屏障已被徹底攻破了。

九月十三日,星期五(媽的,不予置評)

我們不準備去本營,營隊會自己過來和我們會合。我猜,所以我們纔在這裏閒度不合時宜的怪假期。假期在今天結束了。坐車四處視察紮營情形。

天氣也變了,其他的變化因此顯得比較容易忍受。風和雨,低垂的灰雲。





九月十四日,星期六

看着曼徹斯特團行軍過來,雨勢不歇,斗篷溼淋淋。一張張破碎的臉,一雙雙充血的眼睛。最近很難熬。認得一兩張臉,是我去年認識的。去年之前呢?不認識。損失多慘重,沒人提。坐在成捆乾草堆上,剝掉血腳上的襪子,大家埋怨的是沒煙可抽,應急的方式是撿紙屑、撕信封,什麼紙都行,拿來卷草當煙抽。當然沒菸草可用,草是路旁摘來的野草,出太陽時綁在揹包上曬乾。我寫信給媽和薩拉,想到誰就寫給誰,向他們討忍冬煙。





九月十五日,星期日

和營部會師了。副官是個面帶愁容的好漢子,他建議我接營部毒氣官一職(他由此自曝深藏不露的幽默感)。號稱十傷馬歇爾的指揮官也來了,闊步來回巡視,大聲講話。他的皮膚、舉止、表情、姿態、語調,全顯得大膽、自由、粗俗。也許肆無忌憚吧?我不知道。反正他也不在乎。大家懂得享受人生吧。先天是戰士,後天又接受戰士訓練。大膽、狡猾、不擇手段、果斷、決策明快、勇敢得令人稱奇——如果像他那樣纔算人,那我根本不算。他成年之後的每一天都受戰鬥吸引——無法想象他過其他形式的生活。

昨晚,我們在亞眠的最後一夜,風雨交加,片狀閃電一陣接着一陣,強風對着房子又衝又拉。

我剛上牀,就聽見樓上傳來奇怪的隆隆聲。哈利特來到我房間的門口,臉白如紙,兩眼瞪着直看。屋子內外只有星光,破窗擋不住風,蠟燭一直被吹熄。我們從廚房拎來一盞油燈。哈利特說:「是槍聲嗎?」我說:「鬼話,當然不是,聲音在樓上。」

通往樓上與育嬰室的樓梯很窄。我們走到育嬰室門口停下,彼此對看着。油燈從下照亮哈利特的臉,在眼睛下面照出兩團黑,宛如他多長了一道眼皮。我推開門,一股冷風從破窗吹到我臉上。我起初只看見房間最遠處有動靜,看清楚之後笑出來,原來是搖搖馬讓人誤會了。風勢夠強勁,把搖搖馬颳得晃前晃後,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原因。搖搖馬的弧形遊戲杆磨壓着地板。

發現這種情景,應該覺得掃興纔對,起初我也認爲掃興。我和哈利特把它搬去風吹不動的地方,遠離窗口,然後下樓,仍呵呵笑個沒完。波茨從房間探頭出來,我們告訴他,沒啥好擔心的,趕快回去睡吧。但我進自己的房間後,熄滅油燈,躺着睡不着,那陣隆隆聲整夜在我的腦海裏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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