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瑞弗斯轉身遠望落日西垂,膨脹變紅,變成一個血腥殘酷的圓盤子,表面有房舍的尖頂與工廠煙囪形成的瑕疵,光輝被飄浮的褐黃霧霾遮掩。
他來漢普特斯西斯公園散步,因爲他覺得身體不適,需要在晚上辦公之前醒醒腦,然而散步非但無助於振奮身心,反而每走一步愈發不舒服,肌肉酸,喉嚨痛,眼睛刺癢,皮膚溼冷。回住處時,他已決定省略晚餐,直接就寢。他去敲房東太太的私人公寓,告知身體不適、不想進餐的消息,這時他向門內瞥一眼,看到她家壁爐架上方掛着一幅悼念兒子的畫像,下面插着一束花,兩旁立着蠟燭。
瑞弗斯緩步上樓,不時挨着欄杆歇息,回想方纔見到的景象:畫像、花朵。追思壇。基本上與恩吉魯帶他參觀的髑髏屋並無二致。兩者的人心驅動力相同。不同文化之間的異同點頻頻在心海里相互映照,很難在其中理出一個頭緒。單從專業的觀點來看,這些對照的意義近乎零,但話說回來,這些體驗來自血肉之軀,而非來自徒具人類學專業的空殼。既然是血肉之軀的體驗,就不得不從中理解出一套道理。
一上牀,他開始發抖。被單蓋上發燙的腿,感覺好冷。他沉入夢鄉,夢見老家諾斯邦克宅的槌球草坪,夢見白長裙的母親出來叫子女回家,夢見斜陽從樹梢投射出細長的影子,照在草坪上。球門的影子特別長而可怕。瑞弗斯醒來幾分鐘後,才發現自己想回憶數學槌球的遊戲規則。發明這種遊戲的人是道奇森。居然愈回憶愈心慌意亂,因爲他記不起規則是什麼。接着,瑞弗斯明瞭到,雖然現在的他完全清醒,心眼卻仍看得見老家的草坪,這表示發燒非常嚴重。重拾視覺記憶是他發高燒時必有的現象,因此他偷偷喜歡生病,也隱然覺得可恥。他不肯再睡——熱過頭了——索性躺着,放任剛睜開的心眼恣意漫遊。
在前往埃迪斯通島[83]的「南十字星」號上,瑞弗斯站在甲板上,觀看船尾的淺綠浪花在黑海上奔騰,不願捨棄徐徐微風而屈就底艙的悶熱。
有一次船靠岸,一羣土著上船,男人穿着二手歐式西裝,女人穿着印有碎花的洋裝。有幾個女人袒胸露乳,但多數女人顯然已改信耶穌,看似一小羣可悲的殘存者,蹲在船上。這一小羣土著是浮萍,逐小島漂流,從一座傳教站流浪到另一座傳教站,沒有歸屬。一眼望去,似乎傳教站間間滿是改信耶穌的教徒,局外人總以爲這羣土著來自那一座小島,事後才得知,這羣浮萍人隨傳教站而居,多數來自被西方文化摧殘得特別慘重的小島。
瑞弗斯在他們之中蹲下。一如他所料,洋涇浜英語便足以溝通。他構思出一套問答法,能在最短時間萃取最多信息,可應用在這一類的場合上。第一個問題總是:假設你運氣好,撿到一枚幾尼金幣,你想跟誰分享?對方會回答一串名字,瑞弗斯接着問這些人的親屬稱謂。問到親屬之後,後續問題幾乎能涵蓋土著社會的每一層面。
當瑞弗斯察覺對方累了煩了,他以菸草棍相贈,起身想走,不料其中一名女子拉住他的手,拉他再蹲下,以調皮的態度戳着他的胸部,不諳英語的她擠出英文單詞說:「換你。」
她以相同的問題反問瑞弗斯,順序與剛纔一樣。瑞弗斯回答說,由於他未婚也沒有子女,沒有分享金幣的必要,土著一聽,起初拒絕相信。他沒有在世的父母嗎?有,父親健在。兄弟姊妹呢?一弟兩妹。同一個母親,同一個父親?是的。但他不會自動與他們分享金幣,只不過,他可能選擇分享。
拉他蹲下的女人起初面露半笑的表情,接着,她確定自己理解意思了,才露出驚恐的表情。就這樣,問答持續下去。由於瑞弗斯設定的問題經過精心挑選,一問一答下去,就能逐漸形成一種印象——不是模糊的印象,在某些層面相當具體——對方能確知一位劍橋大學教師的生活情形。主要的反應是捧腹大笑。假如瑞弗斯能或願意陳述生活全貌給他們聽,訴說文明人如何在社會中削足適履,如何活在法治中、法治邊緣、法律之外,他們聽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大笑。他們會一直笑下去。他們不會知道如何同情他。瑞弗斯仰望無雲的青天,頓悟到一點:他與土著對彼此的社會的觀感是半斤八兩。在他們面前,沒有大鬍子的白人長者欽準某一套價值觀或譴責另一套價值觀。有了這份領悟之後,整套囚禁人類、維持人類精神正常的社會道德規範霎時崩塌,剎那之間,瑞弗斯的處境一如這些居無定所的浮萍人,成了毫無羈絆的自由落體。
當夜他輾轉難眠。隔天,他與霍卡特轉搭不定期蒸汽輪船,前往此程最後一站。自由落體最後必然啪啦一聲掉在地上。在船上,瑞弗斯認識了一位象徵自由落體必然結局的人。這個人就是佈列南。
甲板小船艙裏睡太多人,汗臭混合輪機油與椰乾的氣味。天空是北半球人看不懂的星斗,輪轉、螺旋着。
佈列南睡在瑞弗斯對面,側臉被一撮漸白的鬈髮遮掩,宛如羅馬皇帝的寵兒變得不修邊幅了。佈列南打鼾、咕嚕、暫停呼吸、再度咕嚕、喃喃抗議一聲,好像有人吵醒他似的,然後繼續沉睡。艙房另一邊睡着邁克爾神父。邁克爾神父不久前才離開神學院,身後仍散發可可的香味,仍有一股熱心討論至深夜的氣息——討論別人房事貞潔與否。最後一人是二十五歲的霍卡特,外表比實際年齡輕許多,每次呼吸,上脣總有噘嘴的動作。
瑞弗斯猜自己最後一定是睡着了,但他覺得轉眼間,大家開始伸懶腰、蹣跚踏上甲板。
輪機室隔壁有一個小房間,熱如地獄而且不通風,船工睡在裏面。船工提着水桶走出來,打掃甲板完畢之後,順便爲乘客的身體大掃除,對着乘客的臉猛潑冷水,冷得乘客倒抽一口氣,失去視覺。佈列南閉眼站着,一手放在豐腴的胸部中間,猶如長滿體毛的維納斯,水從鼻尖、包皮、皺巴巴鬆垮垮的陰囊表面的陰毛向下滴。像他這種爲生活增添莫大風味的人,很難讓別人對他生厭。
日出後,甲板受豔陽直射,蒸汽升空,大家開始尋找整天變換方位的陰涼處。邁克爾神父與霍卡特討論着島上傳教士的紀錄,險些吵架。霍卡特是維多利亞時代教區牧師的產物,可說具有叛逆心。邁克爾顯然認爲他沉淪非神論派,或者更糟。佈列南聆聽雙方的論點,不時搔搔脖子,接着清一清喉中痰,咳出響亮的冒泡聲——有時他耍寶有點耍過頭了——然後把痰吐在甲板上,仔細察看着,瑞弗斯暗罵自己的醫學素養,也不知不覺跟着看。「我以前認識一個傳教士,」佈列南說,面帶一副平靜、閒散的惡意,「土話一個字也不懂,只顧着建立基地,願上帝拯救他。然後呢,他開始擔心了,因爲土著全聚集過來,他想叫這羣混賬下跪,卻不知道怎麼講。所以他自己先示範下跪,問:‘這字怎麼講?’你知道,我也知道嘛。」佈列南說着轉向瑞弗斯,「土著下跪,爲的只有一件事。結果星期天到了,一大堆人過來做禮拜,他站起來——高舉雙手。」他望向邁克爾神父,然後以出奇清澈的假聲男高音引吭:「我們打炮吧。」
輪機室門開着,傳來一陣狂笑,原來是船長站在門口,正拿着一條沾滿油漬的抹布擦手。
其他人進底艙後,瑞弗斯對霍卡特說:「希望你儘量別捉弄邁克爾。」
「爲什麼?他是個高傲的小——」
「他是個小嬰兒。」
同是嬰兒的霍卡特卻毫無慈悲心。
入夜之後,大夥兒圍坐長短腳的桌子旁,吃着晚餐,誰也躲不了誰,手肘互頂,膝蓋互碰,皮座位糾纏着燠熱的肌膚,偷偷搔屁股的動作不時進行中,不太遮掩的搔屁股動作也常見。船長坐下來一同用餐,但他的話不多,寧可默默陪笑。他從事這行業,儼然成爲彆扭社交舉止的鑑賞家。
佈列南意識到瑞弗斯與他合得來,對着瑞弗斯暢談個人事蹟,有可能連祖宗八代也即將包括在內,一面猛灌威士忌,大吐着蛀牙口臭。他拿出一張相片給瑞弗斯看,裏面有三個棕皮膚的裸嬰,在沙地上打滾成一團,後面站着一位少女,臉、頸、胸部覆滿刺青。「她一定是麻風島的居民。」瑞弗斯說。
佈列南拿回相片凝視着。「對,沒錯。母狗。」
他似乎欲言又止。瑞弗斯趕緊說:「你去過新赫布里底羣島,我怎麼不知道?」
「從那裏開始。」
他以綁架奴隸起家,與許多老一代的貿易商相同,專門誘拐土著去昆士蘭農場做苦工。他不諱言自己用的詭計:先跟他們交朋友,邀請他們上船一遊,把他們灌醉,要宰要剮他們隨你便。土著酒醒時,船早已出海,只能望洋興嘆。我嘛,以前常在甲板上追得女孩到處跑。爲什麼不可以?反正她們被送去農場,屁股全會被操到爆。他上半身倚在桌面,想找一個人來震撼。「你知道嗎,」他繼續說,鎖定邁克爾神父,但從霍卡特的表情來看,鎖定霍卡特或許是更顯而易見的選擇。「在悉尼,花個四十英鎊,就能買到一個女人,而且是白種的喔。」
「四十英鎊嗎?有點太貴吧。」霍卡特說。
「買斷,老弟。媽的,我指的不是按次計費。」
「那你怎麼不買?」
「不要,」佈列南落寞地說,晃着杯中威士忌。「她們有點年資。」他轉向瑞弗斯。「蜜月才過一半,你尿尿時,會覺得豪豬從尿道倒退出來。我指的是什麼,他一定知道。」他邊說邊朝瑞弗斯豎拇指。
「我們都知道你指的是什麼。」霍卡特說。
船長靠過來,笑容像極了老處女。「要不要打打牌?」
話題到此爲止,接下來只聽得見頭上的酒精燈滋滋響,以及撲克牌拍擊桌面的嘩啦聲響。瑞弗斯看出了興趣。他旁觀到霍卡特緩緩理解到,賭資若出現縮水的情形,邁克爾神父會不惜作弊,佈列南不會。
隔天早晨,美拉尼西亞之旅出現了一件小小的成就:以水桶洗澡時,邁克爾神父習慣蹲着洗,今天卻效法其他人剝個赤條條,雪白如馬蹄蓮的胴體再加上雄偉得不像話的雄蕊,與佈列南相比之下幾乎令人心驚。
這天早晨,大家靠在一塊乘涼,流着汗,話題流轉,言談尚屬和諧,後來海平線露出一點藍綠色,大家才解散。
到了傍晚,輪船停泊在埃迪斯通島邊一處腐朽的平臺,大夥兒連滾帶爬上岸,以監督卸貨的過程。在前幾座設有傳教站的小島上,土著一見輪船靠岸,會划着獨木舟前來迎接,瑞弗斯會見到一張張褐色的臉孔、白眼球、閃亮的微笑,岸上的土著則聚集在碼頭,準備將行李運至傳教站,以換來幾支菸草棍,甚至幾句基督徒的善意祈禱也行,總之進港後的畫面愉快寫意,只要別去注意教會墓園即可。墓園裏豎着一列又一列的十字架,全是壯年早逝的男男女女,死因是英國嬰兒常見的病魔:百日咳、麻疹、白喉、天花、猩紅熱,在本島全屬絕症。而傳教船載着他們逐島而居,一站接一站訪問,不知悔改,年復一年。
然而,船進埃迪斯通之後,瑞弗斯卻不見前來迎接的土著。一個人影也沒有。瑞弗斯與霍卡特在岸上等,看着輪船出海,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縮小成一點,兩人才摸摸鼻子,合力拖着帳篷與足夠果腹過夜的糧食,來到距離海灘大約一百碼之上的小空地,向下可瞭望納羅渥(Narovo)灣。林間空隙隱約可見幾棟茅屋構成的村落,村名也是納羅渥。
「會不會太靠近村子了?」霍卡特問。
「距離太遠也不行。隔太遠,會嚇到村民。別忘了,邪惡的巫婆通常住在森林裏。」
「你認爲他們會怎麼辦?」
瑞弗斯聳聳肩。「他們遲早會過來。」
架好帳篷時,熱帶的黑夜迅速籠罩下來。日落之後,小島在寂靜中呼吸片刻;樹叢傳來不同種類的蟲鳴,不同種類的鳥兒啼聲。帳篷周圍透着光,瑞弗斯強烈意識到這一小圈地盤多麼勢孤力單。他持續凝望樹林,自認看見樹幹之間有黑影躥動,卻遲遲沒有人影現身。
晚餐是罐頭肉加味道像蕪菁的菠蘿,霍卡特吃完後說他想躺下休息,一副精力耗盡的模樣,瑞弗斯懷疑他可能輕度發燒。霍卡特裹在蚊帳裏,與瑞弗斯聊了一陣子,隨後熄滅手電筒,翻身睡覺。
瑞弗斯坐在緊鄰帳篷的桌子前修油燈,因爲油燈的煙冒得太兇。他隻身坐在空地裏,周遭是一團薄翼亂舞的風暴,因爲樹叢裏的蛾傾巢而出,直撲燈火,偶爾有一隻成功鑽進油燈,瞬間「滋」的一聲,火光閃一閃,煙冒得更旺。瑞弗斯抖出油燈裏的焦屍,再從頭修起。修理油燈竟然給人一種緊張兮兮的感受。修燈時由於靠燈火太近,視覺幾乎喪失,即使擡頭也幾乎看不見東西。他能意識到周遭密麻麻的黑暗,不像是透過感官察覺到的黑暗,而是心眼感應到的黑暗。他一度以爲聽見村裏傳來笛聲,停止動作,嗅一嗅手指上的燈油味,以手背抹下巴,然後臀部向後挪,坐着休息,視網膜隱隱作痛,彷彿被驗光師拿手電筒照過。他摘下眼鏡,以襯衫擦拭鏡片再戴上,這時看見一個人影從樹林走出來,站在空地的邊緣。這人是男性,甫入中年,頭髮沾着白石灰,眼眶、臉頰、頜骨也有,令瑞弗斯乍看之下以爲看見骷髏頭,瞧見白眼珠的反光,才知是活人。對方走過來之際,瑞弗斯坐着不敢動。這人單獨來,或者看似單獨來。瑞弗斯指向另一張椅子,以爲對方可能會拒坐,但他坐下了,頭微微偏一下,露出笑容。
瑞弗斯指一指自己,報上自己的名字。
一隻褐色的瘦手舉向貝殼項鍊。「恩吉魯。」
兩人面對面看着,瑞弗斯認爲應該招待來人,但伸手拿得到的只有吃剩的菠蘿,離開座位進帳篷的話,又恐怕破壞相遇的場面。
恩吉魯的身體畸形。若非脊椎彎曲,他必定是高個子——以美拉尼西亞的身高而言——舉止也帶有明顯的權威。除了貝殼項鍊之外,他也戴耳環、臂環、手環,原料全是貝殼。不知爲何,這些首飾令人一看便知是貴重物品。他因爲常戴沉重的貝殼耳環,耳垂拖得很長,他一有動作,耳垂幾乎及肩。他的眼睛值得一提:眼皮下垂、目光懾人、聰穎、精明。有警惕心。
兩人繼續對望着,不願開始動用共通的洋涇浜資源,或許是明瞭到,即使在見面的最初時刻,洋涇浜這種溝通工具的缺失太多了,無法傳達兩人想說的意思。
忽然,恩吉魯指向油燈。「懷掉。」
瑞弗斯訝異到大笑出聲。「不對,不是懷掉。我修好。」
恩吉魯是酋長仁波的長子。仁波在島上主掌最重要的幾個教派。由於恩吉魯畸形,在泛舟、捕魚、建築、戰爭方面,都不是其他年輕人的對手。爲彌補缺憾,他在思想與學習方面潛心加強,尤其專注在醫病術上。憑他的能力,在任何社會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在埃迪斯通島上,他的威力多寡,端賴他能掌控多少神靈。無論是本地語言或洋涇浜,島民都分不清「知識」與「力量」的差別。「恩吉魯認識馬帖阿納」,意指恩吉魯有能力醫治馬帖阿納導致的種種疾病。瑞弗斯初抵埃迪斯通島幾天,就有人告訴他說,恩吉魯「認識」阿委。瑞弗斯渾然不知此話的重要性,所以轉述給恩吉魯聽:「昆達夷帖他說你認識阿委。」
恩吉魯哼一聲表示嘲弄。「昆達夷帖他虎說八道。」
恩吉魯在傳譯功力方面,無人能出其右,而且在他有心時,他也是最可靠的受訪者,能明辨「知道」與「臆測」的差異,明白「證據」與「假設」有何不同。但他通常不願分享信息。若說知識即力量,恩吉魯大手穩穩握住他的知識,而實情確是如此。起初,恩吉魯僅肯被動翻譯別人的說法。他最常擔任瑞弗斯與睿南貝西之間的口譯。
睿南貝西是島上最年長的男人,也是最活躍的一個,生龍活虎的程度僅次於恩吉魯。島上年輕人普遍有冷淡與憂鬱的傾向,他卻似乎免疫,或許因爲他沉浸在往日的光輝裏吧。他像普天下的高齡人,對昨天發生的事印象朦朧,年輕時的得意事蹟卻鮮明如昨。他從前是獵首級高手,勇猛彪炳,贏得少有的雙妻特權。他對島民的族譜如數家珍,瑞弗斯找上他的主要目的在此。然而,一次又一次,他對瑞弗斯的詢問欲言又止,瑞弗斯起初不明白原因。
未婚年輕人之間的性交非常自由(free),但用「free」這單詞或許不恰當,因爲每次性交之前,男方必須先支付貝幣給女方家長。結婚之後,夫妻必須嚴守忠貞之情,表達方式之一是絕口不提過去的男女朋友。
在族譜上,睿南貝西這一代所有女人的名字一片空白。瑞弗斯看着面前整排的族譜卡,轉向恩吉魯。「這人跟所有女人打炮?」
恩吉魯眼露好笑的晶光:「對。」
瑞弗斯扔下筆。牙齒掉光光的睿南貝西奸笑着,企圖表示謙虛卻敗得一塌塗地。瑞弗斯哈哈笑起來,一會兒之後,恩吉魯也跟着笑,一種異樣的親屬感跨越了文化鴻溝。
遊絲般的哭聲來自恩吉魯捧着的嬰兒。恩吉魯一手捧頭,另一隻手託着小臀部,苦悶的黑眼珠肉身在兩手之間扭動。
女娃名叫奎妮,母親過世了。更不幸的是,母親是難產而死,在島民的觀念裏,難產母親死後變成惡靈,極可能試圖帶着親骨肉歸陰。母親的遺體已被海葬,投海之前在雙乳之間綁上一團破布,讓亡魂誤以爲抱着女嬰一起走。可惜的是,奎妮遲遲長不大,大家認爲是亡母在搞鬼。
女嬰確實是長不大,大腿皮膚鬆垮垮的。瑞弗斯向圍站一圈的親人望一眼,看見女嬰祖母皺皺的乳房,看見九歲姐姐的平胸,看見生父發達的胸肌。瑞弗斯問女嬰吃什麼。回答是,番薯泥加唾液。小手胡亂抓着空氣,彷彿想從中擰出生命力。
恩吉魯握着葉子,在雙腿之間反覆傳幾遍,然後站直身子,把葉子固定在山形牆的椽上,避邪符在陣風中顫抖。「下來,走開,你這隻鬼,她的母親;不要侵擾這孩子,讓她活下去。」
「她活得下去嗎?」瑞弗斯問。
瑞弗斯自有主見,但他想聽聽恩吉魯的說法。恩吉魯攤一攤雙手。
回納羅渥村途中,瑞弗斯問他,難產而死的女人爲何會化鬼?畢竟,難產並非罕見的死因,因爲島民的習俗是讓產婦獨自分娩,不請產婆幫忙。瑞弗斯已知這種鬼是無名氏,族譜只註明爲惡靈。起初,有人隨口告訴他,某某人娶的是「一隻惡靈」,他聽了大爲震驚。
恩吉魯解釋,這種女鬼通稱托馬帖·帕·納·薩沃,意思是「幽禁屋鬼」,人人害怕,因爲她們的目的是儘可能讓其他產婦也難產而死。
有一隻女鬼最令人聞風喪膽,名叫安姬·馬帖,威力比任何一隻幽禁屋鬼強大,復仇心也更重。有人曾帶瑞弗斯去參觀安姬·馬帖之井,原本是一座活泉,現在是個地洞,塞滿了椰子殼。儘管如此,他意識到恩吉魯有難言之隱。「她到底會搞什麼鬼?」瑞弗斯想知道。既然幽禁屋鬼專挑女人下手,爲何連男人也明顯怕她?瑞弗斯愈想愈糊塗。
恩吉魯不情願地回答,她會躲起來,伺機對男人不利,尤其是在帕·恩加列海灘睡着的男人。「可是,她會搞什麼鬼呢?」一陣笑意在恩吉魯的跟班之間傳開來。女鬼令人膽寒,竟能引發這番反應,瑞弗斯覺得詭異。後來他猜到了。安姬·馬帖逮到沉睡的男人時,會逼男人與他行房。「之後他是安好的人嗎?」瑞弗斯以洋涇浜英語問。
恩吉魯的回答似乎是否定的。受害的男人日後的主訴症狀一長串,其中一大症狀是陰莖逐漸消失。瑞弗斯想了解這種症狀的心理效應,但他幾乎問不出解答,因爲內省的詞彙根本不存在。
等到他們抵達納羅渥村時,太陽已西垂。瑞弗斯往海灘走,鑽進樹叢之間的窄徑,最後枝葉稀疏,出現細細的白沙。霍卡特在海泳,離岸邊相當遠,頭是一顆烏亮的球。他看見瑞弗斯,揮手叫嚷着。
瑞弗斯緩緩走進海水,低頭看,見到膝蓋與腳丫因光線折射而脫節,覺得好玩。一羣小黑魚如常圍過來,躥來躥去,帶領他進入深水區——總是令人徹底神往的一刻。在他背後,靛色的巖影悄悄延伸至白沙灘。
游完泳,兩人躺在淺灘上,聊着今天的所見所聞。兩人事先大概協調過研究範疇,死亡、喪葬、髑髏屋歸霍卡特,鬼魂、性事、婚姻、親屬歸瑞弗斯,但兩人已形成的共識是,再怎麼分工也不太有道理,因爲兩人獲得的知識經常踩到對方的地盤。
霍卡特起了逗趣的心情。「爲什麼死亡分給我,你卻分到性?」他想知道。「鬼和性不能湊在一起。鬼和死亡反倒是……」
「好吧,鬼分給你。」
「不要……」霍卡特纔開口又哈哈笑。
瑞弗斯心想,反正他的分法沒道理。在埃迪斯通島上,幽靈與性確實可一概而論,至少對於海灘睡男而言是如此。他們一覺驚醒,發現自己被夾在安姬·馬帖餓狼似的雙腿之間,的確是生不如死。
兩人靜靜躺着,幾乎懶得開口,斜影拖得愈來愈長,太陽開始直墜地平線。埃迪斯通島的夜幕來得突然,彷彿海灣裏有某種強勢的黑魔爬出水面,吞噬掉太陽。海水變涼了,他們最後被迫上岸,拎起衣物奔跑、歡笑,回到帳篷裏。
姆布寇快死了,頂多還可殘喘幾小時,病魔是惡靈契塔。
恩吉魯解釋,契塔能導致男人逐日消瘦,最後「小到全身骨頭沒肉」。的確,姆布寇是瘦到不能再瘦了,看起來比較像肢體的素描,不像真人,不同的是被撐平的胸皮下仍有堅持不懈的心跳。他躺在睡覺用的木造平臺上,但目前沒有其他人睡在這間茅屋裏。恩吉魯說,其他人在害怕。屋外豔陽高照,人來人往,偶爾有個鄰居探頭進來,看看他是否仍活着。「很快了。」圍坐的人會搖頭說,語氣漠不關心。有些人見到他的苦難,顯然有看熱鬧的意思,或者趕緊走避。瑞弗斯反覆聽見的單詞是拉其安納。意思是瘦。
在島民文化的架構中,恩吉魯是個充滿愛心的人(瑞弗斯心想,我們這羣人,誰也無法自稱比他更有愛心)。即使是恩吉魯也似乎覺得,姆布寇已被簡化成一個有待解決的麻煩。嚴格說來,恩吉魯的這種態度不算漠不關心,也不算輕蔑。姆布寇瘦成一堆幾乎無呼吸的皮包骨,恩吉魯站在一邊,望着對面的瑞弗斯說:「馬帖。」
查遍所有字典,「馬帖」的解釋全是「死」。
「不馬帖。」瑞弗斯說着深呼吸,指向姆布寇的胸部。
就在此時此地,人在垂死病患另一邊的恩吉魯爲他解惑,有點像他在巴茲醫院求學的情形。馬帖的意思不是死,指的是「一死反而比較恰當」的情況。姆布寇是馬帖,因爲他病況危急。反觀身體硬朗得令人作嘔的睿南貝西,見女孩仍一副色眯眯的模樣,也屬於馬帖,因爲像他這樣歲數一大把,如果還沒死,也早該死了。「死亡」的土語其實是馬帖恩達普,洋涇浜英語是「死完成」。在島民觀念裏,死亡是薩戈納離開的一刻。恩吉魯示範着,深吸一口氣,拍拍腹部橫膈膜的地方,表示「他停止挺肚皮」。瑞弗斯問:「薩戈納和靈魂是同樣的東西嗎?」恩吉魯怒答:「當然不是。」恩吉魯鼻孔擴張,表示不耐煩。天啊,又回到巴茲醫院的課堂了。哪天看我們把你介紹給不疑有他的民衆,願天保佑他們。恩吉魯繼續解說,和所有被契塔降服的島民一樣,姆布寇的麻煩在於他死不了。瑞弗斯想頂嘴,把話含在嘴裏:明明快死了,死不了纔怪。恩吉魯接着說,契塔能「讓他變小」,卻無法置他於死地。恩吉魯撫摸着姆布寇說:「契塔包息亞。」瑞弗斯提示:「契塔愛他?」不對,恩吉魯應該懂得「愛」字。契塔是在照顧他。
避邪符掛在茅屋上,隨風顫抖,恩吉魯在山形牆上掛麻蘭嘉裏葉,然後吟唱着驅魔祈禱詞。恩吉魯的影子在姆布寇的臉上掃過來掃過去。瑞弗斯坐得腿抽筋,一度想站起來,卻被兩旁的人拉住。他們說,千萬不能從麻蘭嘉裏葉下面走過去,否則也會像姆布寇一樣消瘦至死。
霍卡特進入茅屋,緊貼牆壁走,遠遠避開麻蘭嘉裏葉,最後來到瑞弗斯身邊。趁所有視線集中在恩吉魯身上,瑞弗斯連忙爲姆布寇把脈。瑞弗斯搖搖頭。「快了。」
茅屋內到處是棉布與樹皮布,沾着黏液,隨眼可見姆布寇流出的大片大片血跡。這時候,幾團濃痰升至嘴裏,姆布寇無力吐痰,瑞弗斯找來一塊乾淨的布,沾自己的唾液,爲垂死病人清嘴。姆布寇伸舌舔舔幹脣,然後喉嚨冒出嘎聲,肋骨腔隆起、擴張,斷氣。女人之一嗚咽片刻,漸漸平息,隨後一手捂嘴,彷彿覺得丟臉。
瑞弗斯不由自主伸手,想爲死者合上眼皮,卻及時打住。姆布寇的遺體被綁成坐姿,以棉布條將脖子與膝蓋纏在一根棒子上,由兩個壯漢擡出戶外。瑞弗斯與霍卡特跟着這小羣島民踏上步道,走向海邊。
遺體仍維持坐姿,被立在獨木舟的船尾,生前專屬的盾與斧放置在遺體旁,由人快速划船帶出海。瑞弗斯在海邊觀望,直到獨木舟在閃亮的海灣縮成黑點,他纔回茅屋,收拾髒布,埋在村外,以策安全。他一面以乾土覆蓋髒布,一面強烈渴望以滾水洗手,想徹底清潔手肘以下的部位。回帳篷再說吧。他暫時只能在長褲後面反覆猛擦手,聊解洗手的衝動。
回到紮營的海邊,他看見心懷不滿的霍卡特在水濱徘徊。他們原本指望,姆布寇一死,他們可趁機觀察祭祀骷髏頭的行爲。無奈……
「他們不保留骷髏頭。」霍卡特說。
他們瞭望獨木舟,看見槳手合力把屍體隨便推進海里。遺體落水時,幾乎不見水花便下沉。
瑞弗斯搖頭。「恐怕要等到有人壽終正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