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九日
這本子買了很久,在艦隊街附近文具店買的,一直留着不用,主要是因爲太高雅了。當初是看在它封面的大理石花紋,紙質綿厚,結果買回家之後,紙一直罵我,滾蛋,你算什麼?能在我們上面寫啥值得讀的東西?那間文具店的裝潢華美,是真正沿襲古風的一家文具店。文具店、二手書局、五金行。目前迫切需要專心在小小的樂趣上。如果人的一生能一言以蔽之,能單手掌握住,能活在當下,那麼光陰就毫無意義了。沒有末日的世界,阿門。
屁話一堆。我們需要的是事實啊。事實。
抵達倫敦,找不到腳伕,招不到出租車,間間旅館全爆滿。查爾斯·曼寧在站臺上(火車誤點嚴重,我本以爲他早回家去了),主動提出應變之道,願意讓我借住他在半月街上的租屋。他承租的原因是:「加班如果太晚,回家睡覺會吵醒家人,所以在外租屋夜宿。」我多想說,唉,查爾斯,少來了,是我,記得吧?我推說,再走訪幾家旅社看看,但他的腳跛得厲害,一副很痛苦的模樣,而且在生我的氣。他氣我爲了歸建而丟下軍需部的閒差事,不像他安安穩穩地坐辦公桌。(軍方願意接受他的話,他明天就自願回法國。)
來到半月街,我們直接上樓,他取出一瓶威士忌。滋味不賴(但他平常也不喝這種酒),我等着他做出一般人在類似狀況下會做的舉動:收住宿費。他當然不會。算我命苦,到處碰見情操高尚的人。我暗想,拜託你,你沒膽索費,就不要索費吧。我累了,身體髒黏黏的,好想泡個澡。在肥皂水裏泡了十分鐘,威士忌在胃腸裏發酵,我舒服了不少。我照着浴室鏡子,默默地自我諮詢,浴室充滿蒸汽,膚色粉紅,一副滿腹陰謀的模樣。走出浴室後,我說,好,你等着被上吧,去牀尾趴着。像他這種人通常喜歡被宰制,因爲日常生活中,他們不必大聲叫喚,下人就會爲他們奔走。
事後,我們外出晚餐,回房後查爾斯逗留一陣子,介紹羅斯給我認識。羅斯是個很不一樣的人,模樣接近華人,不只是外形,而是他散發一種文明古國的氣息。我一面和他握手,一面想到,我握的這隻手也……是啊,他確實和王爾德有過一手。這個小團體被敵人包圍,我置身裏面卻怡然自得。我之所以用「被敵人包圍」形容,是因爲羅斯自認即將被逮捕,認爲醜惡的彭伯頓·比林審判案讓警方肆無忌憚,隨時可以前來收押。他或許是誇大了被逮捕的風險,他的面容病懨懨的,看起來像常上牀沉思似的,但在場有一兩人,包括曼寧在內,也不排除被逮捕的可能。儘管危機重重,氣氛還算融洽。不是好戰分子的軍人,不是假君子的和平分子,齊聚一堂,彼此交談。這纔是奇蹟。
但其中另有一人——伯特威斯爾。他在劍橋教書,據說非常聰明。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因比一般人對英國社會脈動的掌握更深更廣而自豪。「掌握」?「捅勞工階級男孩的屁眼」纔對吧。和他條件相當的異性戀者如果做類似的事(溜去貝思納爾格林貧民窟爽到腿軟),應該不會自豪於這種經驗能擴展對社會脈動的掌握吧?伯特威斯爾若聽見我的心聲,他會說,啊,我體驗的是至情交往,怎能相提並論呢?他確實也如此說。更用到肉麻兮兮的愛字。可是,他提到他那個工人階級的男友——他的WC——語氣是徹底輕蔑。何況,他沒有料中我的出身,沒能精確「掌握」我的階級。後來,我找他玩了一場相當殘酷而變態的遊戲,當時大大滿足了我,現在卻讓我覺得身體受到污染。假如我當時對準他的睾丸踹一腳(對他反而比較仁慈),我必定不會有渾身髒的感覺。
交歡之後,曼寧的態度變得非常怪異。拉大了和我的距離。部分原因是事情跳脫他的規劃——或自認無心上牀——另一部分的原因只是我歸建成功,他歸建不成。兩人之間隔着兩寸的牀單——如萬里之遙。他走時,我好高興,而他現在不在我身旁,我更樂不可支。性事再美好,也難比有一張窄牀和涼爽乾淨的牀單可睡。(交歡後的反思——有這種說法嗎?沒聽過。)
八月三十日
今天去領大衣。我懶得寫它花我多少錢,只知道衣服暖和輕盈,中看中用,全是我要的條件。
接下來的時間到處閒蕩。晚餐在半月街的房間吃。然後去看瑞弗斯。我決定不問他對我歸建的想法——特別不問他認爲我適不適合上戰場——但後來還是問了,果不其然被他的回答惹惱。
和他交談期間,我明確意識到——大概是因爲我好一陣子沒見他了——他之所以對人有一種作用力,也可以說是一種治療力,是因爲這種能力直接源自某種先天缺陷或後天傷害。他的長處很多,但他不用這些長處來治病。講這種話難免顯得瞧不起人,但我的感想確實如此。事實上,以我而言,我最欣賞他的正是這一點——說實在話,看在這一點的份上,我才不至於覺得他難以忍受——因爲他不是守着辦公桌,不是以含蓄的言行自詡爲心理健全的標杆。他曾經對我說,全世界半數的正事都是無可救藥的神經質完成的。而我認爲他這句話的出發點是他自己。我也包括在內。
提早到火車站,班車一小時之後纔來。曼寧前來送行。我但願他沒來,但他終究是來了,我們當然講着車站送行的那種很不舒服的對話。臨行人與送行者之間的漣漪盪漾,令人受不了,因此臨別語是能省則省。然而,我們還是熬過了這些,隔着車窗對望着,彼此都鬆了一口氣,然後走掉。或者說,是我走掉。
半夜抵達這裏(福克斯通),筋疲力盡。我最近進出不少火車站,體會到一個心得:「珍重再會」全被困在屋頂下,把空氣裏的氧氣全部吸走。沒有其他理由能讓我產生這種感覺。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醒來好累。但還是起牀,不想浪費時間。開始留意到「浪費光陰」「消磨時間」這些說法。躺在牀上,坐在陽臺上欣賞日出,決定去做大家總是考慮做的事,大家會再思考一下,然後睡回籠覺。我決定在早餐前游泳。所以走向海邊。在水濱的卵石灘上躊躇,叫自己別膽小,然後跳下水。水是帶有珍珠光澤的灰色,冷到極點,但最初一陣震撼過後,身心是徹底暢快。我站一下子,水淹到膝蓋,兩腿感覺潮來潮去,不在海中,也不在陸地上。太神奇了。清晨的太陽依然斜射。沙灘上的蚯蚓糞堆非常醒目,日光爲小東西拉出巨影,令我想起愛丁堡郊外的海邊。我在那裏和薩拉第一次嘗禁果。直接回營,寫信給她。然後走路通過市區,買巧克力之類的零食犒賞自己,迴避其他軍官。
看見哈利特和他的家人,神態相當絕望。所有人都有這種神態,但我這裏指的是哈利特。可憐臭小子的火車站珍重再會延續好幾天。我揮揮手,繼續走。
運兵船上
大家在底艙打牌,但現在浪大,我寧願上甲板看海。船身攪拌出淡綠的長尾巴,周圍飾以厚厚的泡沫,燕鷗凌空盤旋,嚴格說來是乘風而行,翅膀微調幾度就能維持騰空靜止。而且它們飛得很近。
看着海崖消失。想用一句話紀念這個場景,斟酌半天,只想出:離英國越遠,離法國越近。結果這句話太可惡,在我腦子裏不停打轉,趕也趕不走。
哈利特走來,站在幾碼外,不想干擾到我。他以爲我正在對祖國離情依依。最後我投降了,陪他坐下聊天。充滿唯心論。我倒寧願讀《海象與木匠》[82]這首詩。
很明顯的是,哈利特接受了我。不能說不像小小的領航魚或燕鷗。就因爲我出征過三次,他認定我懂狀況。這小孩看起來還算聰明。我尋思,要過多久,他纔會明瞭沒有人懂狀況。
九月一日,星期日
法國埃塔普勒基地的慘狀比我印象中的稍微好一些,但仍有一隊士兵通過我身邊,迎面去挨那羣俗稱金絲雀的士官臭罵,和以前一樣慘。讓人不禁想,無所謂吧,苦一點也好,反正就要上戰場了,皮鍛鍊得韌一些無妨——可是,從這角度去想,其實不夠周詳。讓這地方變得他媽的難以忍受的最大原因是缺少人情味。大家誰也不認識誰。指揮士兵跑東跑西的,他們不認識軍官,不信任軍官(憑什麼要他們信任你?),軍官也不對士兵傾注任何溫情。
軍官與軍官之間亦然,但彼此不認人的情形稍顯輕微。我們睡在軍官宿舍裏,感覺像住進醫院的大病房——隱私被犧牲掉,卻未換得親密感。
哈利特睡在鄰牀,今晚坐在牀上,拿女友的相片給我看——應該說是未婚妻。他的爸媽認爲他還未到適婚的年齡,他強烈反對這種看法,並指出,年紀大到能打仗了,怎麼不能結婚?我當然不認爲他的年紀大到能打仗,但我含在嘴裏沒說。我告訴他的是,我也訂婚了,我拿薩拉的相片給他看。然後,我們兩人傻乎乎地相視微笑,感覺像傻極了呆瓜。我嘛,確實有這種感覺。
九月四日,星期三
這裏的時間過得很快。白天有足夠的事可做,自由時間相當多。但這裏的氣氛很糟。餐廳地板是被磨損的無色油地氈——假如悽慘能以顏色代表,這就是悽慘的顏色——中間放着一張大圓桌,上面擺滿有折角的《龐奇》(Punch)週刊和《約翰牛》雜誌,和牙醫候診室一模一樣。遍地瀰漫着同樣的恐懼。大家同樣不願在大概一生不會再遇見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我能出去就儘量出去。今天走了幾哩遠,山麓小丘強風多沙,有長長一列長不高的松樹,全部駝向陸地。
九月七日,星期六
分發至曼徹斯特團二營。明天出師。
現在入夜了,大家奮筆疾書,在保密範圍之內向親朋好友報告消息。我在宿舍左看右看,除了翻動紙張的聲音,除了此起彼落的沙沙寫字聲,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響。每天晚上都像這樣。而且,大家寫的不只是信。有人寫日記。有人寫詩。在這間小宿舍裏,至少就有兩個立志當詩人的軍官。
不得不問的是,爲什麼?我想這是一種聲明豁免權的舉動。第一人稱的敘事者不會死,因此只要我們繼續敘述生活裏的點點滴滴,就能安然活下去。哈哈,他媽的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