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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喝完茶後,瑞弗斯帶着凱瑟琳的相簿,上樓進到她的房間。探望凱瑟琳時,他常攜帶親朋好友的相片來訪,因爲他知道妹妹看了相片會有多高興。她坐在牀上,褪色的棕發以藍緞帶扎着,粉紅色睡衣外套披在肩膀上。藍配粉紅:育嬰室的顏色。他把妹妹大腿上的托盤端走,給她相簿與相片。

其中一張相片是在帝國醫院與工作人員的合照,凱瑟琳指着相片說:「你又擺出那副‘我不想入鏡’的表情。」她說着把相片舉向光源。

「嗯,我是不想入鏡。」

她已忙着在相片背後塗糨糊。「土著認爲相機會偷走靈魂,是真的嗎?」

「有些土著。思想比較靈活的土著。」

她以手帕細心按着相片周圍,把多餘的糨糊抹掉。「這張把亨利·海德醫生拍得很好。」

「唉,亨利纔不擔心咧。他根本沒有靈魂。」

「威爾[78]。」

他看着托盤。「你吃得不多。」

「埃塞爾能放假,我很高興。這是令人驚嚇的一年。」

拉姆斯蓋特鎮近來慘遭沉重炮擊,老百姓喪生無數,居民以婦孺爲主。凱瑟琳的健康長久以來就令人憂心,如今更急轉直下。埃塞爾原本照顧年邁的父親,接着又照料不良於行的妹妹凱瑟琳,已顯露慢性疲勞的跡象,因此兩位兄長決定採取行動。埃塞爾不肯度長假,說什麼也不願走,但她同意去朋友家過一個週末小假期。

「車子好像來了,」瑞弗斯說,「我最好去提行李下樓。」

他在走廊看見埃塞爾正以帽針固定帽子。

她仍放不下心。「對了,」她說,「你有電話號碼嗎?」

「有。」

「你確定有嗎?」

「確定。」他輕推大妹至門口。

「等一等。你聽着,威爾。如果你擔心,趕快叫醫生來,不要遲疑。」

「埃塞爾,我是醫生啊。」

「不對,我指的是正規醫生。」

回頭上樓時,他的臉上依然有笑。

「她走了嗎?」

「走了,被我推出門,不過她確實是走了。你把相片全貼好了嗎?」

他取走相簿,開始翻閱,見到一張他與託雷斯海峽考查隊的合照,一羣人打着赤腳,穿短袖上衣,滿臉大鬍子,皮膚曬得黝黑,戴着各種惡狀囂張的帽子,怎麼看也像是預算拮据的《彭贊斯的海盜》[79]劇作團隊。大英的人類學精英做這身打扮?他心想,願上帝保佑我們。他再翻幾頁,停在他住在海德堡時的留影。腮須留成那樣,當年腦筋壞掉了嗎?

「我就知道,你翻到這張會停下來,」凱瑟琳說,「是她,對不對?壯壯女。」

「愛瑪?當然不是。」拍照時他湊巧站在愛瑪身旁,兩個妹妹因此揶揄得他半死。「再怎麼說,她也不胖,而是……自在。」

「她是胖。告訴你,我們那時真的以爲你會娶她。除了她以外,我們沒見到你跟別的女生在一起。」

「你又錯了。媽邀請過好多小淑女來家裏喝茶,記得吧?」

「我記得你溜上樓,不想和她們在一起。你那時就像道奇森先生。他以前常溜走。」

帶有童稚心的她有時顯露兒童敏銳的觀察力。

「像道奇森?那就慘了。」

「你那時不喜歡他,對不對?」

他猶豫着。「對。」

「你在嫉妒他。你和查爾斯都是。」

「對,我想我們是嫉妒。啊,這個纔是我在找的女孩。」他說,舉起一張白衣少女的相片。即使暈黃褪色,仍可辨別兒時的凱瑟琳姿色多麼出衆。





道奇森翻開書,落地燈照在他的側臉上。

「要——要不要等等卡——卡——卡凱瑟琳?」他問。名字卡在他的舌頭上。

威廉·瑞弗斯與弟弟查爾斯坐在沙發上,想着,道奇森喊不出名字,是因爲k音是道奇森最困擾的輔音。難倒瑞弗斯的輔音是f和m。

「不用了,我們開動吧,」父親說,「總不能因爲凱瑟琳遲到就害大家苦等。」

「她很快就會回家,」母親說,「她的肚子是個準時的時鐘。」

「你不擔——擔——擔——擔——擔——擔……?」

「不太。她知道她不能脫離院子。」

父母互使眼色,被小瑞弗斯攔截到。母親不應該替道奇森接句,應該讓口吃的人跌倒再站起來,無論拖再久都一樣。

道奇森先生朗讀時比較不會結巴。爲什麼呢?因爲他太熟悉書中的文字了,不經思考就能讀出聲音?另一個原因或許是,雖然他朗誦着,其實只讀給埃塞爾一人聽,而埃塞爾坐在他身邊,蜷縮在臂彎裏,看得見插圖。或者是因爲書中文字全是他的心聲,他毅然不顧一切說出來?原因絕對不是他把心思放在舌頭的動作上——這是父親矯正口吃的要訣。

「兔子洞,」道奇森先生朗讀着——嚴格說來是背誦,因爲他的視線不在書頁上,而是落在埃塞爾的頭頂,「像隧道,直通向前,延續一段路之後才驟然陡降,愛麗斯來不及應變,一股腦兒掉進一個非常深的——」

凱瑟琳衝進來,熱乎乎、髒兮兮、蓬頭垢面,拉着帽子的藍色長緞帶,嘴邊沾滿覆盆子的紅汁,骯髒的小手黏有沫蟬的泡泡。她直接走向道奇森先生,送他一束鮮花。天氣熱,花被烤蔫,癱在她的手背上。

他從她手裏接過去,傻傻坐着,不知該把花擺在哪裏纔好,這時忽然注意到一個東西。「看,」他說,「你的頭髮——發有一隻瓢——瓢——瓢——瓢蟲。」

凱瑟琳站起來,全神以口呼吸,讓他細心撥開頭髮,以指尖誘導瓢蟲出來。他讓凱瑟琳看他手指上的瓢蟲,然後小心翼翼站起來,本想把瓢蟲帶到窗口,不料赤紅的圓殼分裂,黑翅膀伸展開來,瓢蟲翩然飛走,在藍色天空中徒留一粒黑子。

道奇森坐下,把凱瑟琳抱到大腿上,另一隻手再次摟着埃塞爾,重拾故事書。

他開口,「話說——」大家聽了大笑。





「記得他多怕蛇嗎?」凱瑟琳說着向後挪,背靠枕頭,太陽照耀着漸漸花白的頭髮。

「對,我記得。」

瑞弗斯心裏想着,凱瑟琳的人生道路是愈走愈窄。孩提期間,四個手足擁有一百英畝的樹林與原野,忘情其中,沒有危險。後來,瑞弗斯長大了,人生道路寬闊起來:醫學院、環遊世界的隨船醫生、德國、託雷斯海峽、印度、澳大利亞、所羅門羣島、新赫布里底羣島。在同一段期間,原本整天在樹林原野穿梭的小妹凱瑟琳也長大了,受人尊稱爲瑞弗斯小姐,接受父親信衆的審視,再輕微的逾矩也逃不過信衆的眼光。後來父親退休後,她住進拉姆斯蓋特鎮的一棟小房子,健康每況愈下,從此每日蝸居家中,爾後行動限制於臥房裏,最後連牀鋪也無法下。然而,本質上,她的神經衰弱症其實不比瑞弗斯嚴重。奈何良好的心智需要營養來滋潤,而她的心智缺乏其他養分,只得蠶食自我。

瑞弗斯慢慢說:「我大概記得,大部分日子耗在槌球上,打個沒完。」天啊,他記得,一打就是幾小時,打到太陽變紅,斜掛樹梢。道奇森拱身從凱瑟琳背後環抱她,大手握小手教她,球與槌撞擊的咚聲,母親的呼喚橫越草坪而來,聲聲問:還要玩多久?凱瑟琳該進來了。「數學槌球,」瑞弗斯說,「沒人能贏。」

「我以前常贏啊。」

「他幫你作弊。」

「對。」她淡淡一笑。「我知道。」

有一次,大家來到河邊,凱瑟琳想戲水,道奇森的翻領上有安全別針,想用別針爲她撩裙固定好。道奇森常爲她別裙子,所以特別隨身帶別針。但這一次,她把道奇森推開。是他的目光有異樣的熱切?是手的動作別有用心?她挨母親的罵,但道奇森勸說:「別罵她,隨她去吧。」

「他的信被我們搞丟了,好可惜。」瑞弗斯說。

「對呀,他的素描也是。一整箱子的東西全失蹤了。我確定,威爾堂叔公的那幅畫也是在同一段時期失——」

「我怎麼不記得那幅畫?」

「你記得。」凱瑟琳說。

「以前掛在哪裏?」

「掛在樓梯最上面。畫面太慘了,你不敢掛在大客廳。」

「什麼樣的畫?」

「威爾堂叔公的腿被切掉。旁邊守着一個人,拿着一缸熱騰騰的焦油,準備在截肢後淋在傷口上。」

「你確定嗎?」

「你不喜歡那幅畫。早上大家下樓時,我常見你故意不看。你會做這種動作。」她把頭偏向一邊。

「你讓我另眼相看啊。」

她謙虛地勝利一笑。「我記得的東西比你多。」

在她說話的同時,瑞弗斯隱約想起一件事,印象微乎其微。他記得父親抱他起來,要他看某種物品。瑞弗斯的頸背產生一種不設防的詭異感覺。「父親爲了查爾斯和我,費了不少心力,對吧?」

「你比二哥更令他操煩。」

「啊,也對。我是他的小白鼠嘛,不是嗎?每家的頭一胎都是。」語氣裏的怨恨多了一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他把往事撇開。「我去泡一點可可來喝,好不好?然後我建議你多睡幾小時。」





——你記得他怕蛇嗎?

——對,我記得。

麻煩就在這裏,瑞弗斯心想。他在備用臥房脫掉襯衫。這間原本是父親的書房。麻煩在於,我對她的童年印象比自己的童年深刻。只不過,從旁觀察別人的生活,總認爲對方的生活有自身欠缺的一種形狀與清晰度。

說也奇怪,瑞弗斯不記得堂叔公的那幅畫,小他十歲的凱瑟琳卻記得清清楚楚。他絕對是看過那幅畫,反覆看過無數次。堂叔公的姓名同樣是威廉·瑞弗斯,年輕時在「勝利號」擔任候補少尉,曾擊斃狙殺了納爾遜[80]的敵軍槍手。至少家族之內有此一說。此外,偉人死前氣若游絲,並未要求哈代艦長獻吻,更未將情婦漢密爾頓爵士夫人託付給感激他爲國捐軀的國民,兩者皆爲無稽之談。納爾遜的遺言反而是:「爲我照顧小威爾·瑞弗斯。」而小威爾·瑞弗斯確實需要關照。他的口與腿受傷,而腿傷嚴重到必須截肢。由於當時無麻醉藥,只能靠朗姆酒鈍化神智,然後對着傷口淋滾燙的焦油,爲鮮血激射的傷口止血。我的天,當年能挺過截肢手術是奇蹟一樁。堂叔公全程吃盡苦頭——又是家族有此一說——卻從頭到尾不喊痛。他逃過鬼門關,結婚生子,當上格林尼治醫院的院長。擺在醫院美術廳裏的正是他的半身雕像。

他這纔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的就是堂叔公的那尊雕像。那天父親抱他看的,是同一尊雕像嗎?不對,那年他應該八九歲大。

接着他想起來了。在不太經意的情形下,一顆往事氣泡浮出水面。有一天,父親帶他去理髮。前不久,他剛開始穿馬褲。對,就是理髮的那天。想到這裏,瑞弗斯的頸子覺得怪怪的,腿也是。而且哭了起來。沒錯,全想起來了。在理髮店裏,他哭得呼天搶地,丟父親的臉。爲什麼哭?因爲他看見自己的一小部分被剪掉了,身體的一小部分掉在地上。父親叫他別哭,他不聽,於是摑他的腿。小瑞弗斯倒抽一口氣,肺臟脹滿,哭得更嘹亮。這麼看來,讓他看那幅畫是一種教訓?不準做那種表現,應該表現得像這樣。父親抱他起來,說:「他沒哭。他連一聲都不吭。」

而我從此口吃,瑞弗斯心想。他傾向於往詼諧的一面思考。對一個四歲小孩而言,夏日難熬,特拉法爾加戰役、拿破崙戰爭對他又有何意義?無意義,一點意義也沒有。或者更糟的是,意義單純得令人害怕。同名同姓,腿挨掌摑,被父親命令不許哭。小瑞弗斯當時或許看着那幅畫,得到的結論是,姓名是威廉·瑞弗斯的人就會有相同的下場?

凱瑟琳說,他小時候儘量迴避那幅畫,甚至轉頭,以免路過時不慎瞥見。是否他也刻意壓抑這幅視覺影像,迫使自己的大腦看不見它?輔導普萊爾的過程中,瑞弗斯曾透露自己幾乎全無視覺記憶,自認起因是童年遇到某件事,後來遺忘成功。普萊爾一聽,蠻橫地說:「你被強暴了,不然就是被毒打一頓……管它是什麼,事情發生以後,你弄瞎了心靈眼睛,省得以後再看見。事情是不是這樣?說啊。」當時瑞弗斯被迫承認,是的,但他也強詞辯稱,換一種角度來詮釋,那件兒時往事未必是大事,有可能是芝麻小事一樁,只不過孩童認爲很恐怖,例如育嬰室門後掛着晨衣,陰影引發可怕的聯想。瑞弗斯當時堅稱,幼童不像成年人,令幼童恐懼的事物可能被我們認爲是芝麻小事。

被壓抑的往事就是這件嗎?瑞弗斯不知道。是芝麻小事嗎?嗯,就某種層面而言是的,與普萊爾的駭人想象相形之下是的。腿挨一巴掌,太愛面子的慈父培養小孩的男子氣概,這些往事與虐待狂式的毒打或性侵害差得太遠了。然而,乍看之下,那件往事是小事,近看才知不然。那份沉默狀——對他而言,那幅畫的重心在於畫中人不出聲,而非鮮血飛濺,而非那把截肢刀,重點是那張堅決咬牙的嘴。行醫的每一天,瑞弗斯看着一張張曾經咬牙緊閉、如今抽搐不停的嘴。他多想告訴病患但鮮少說出口:哭吧,哀慟一下無所謂。精神崩潰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壓力逼得身心無法承受。但瑞弗斯也想說,別再哭了。站起來。走一走。那幅沉默狀,瑞弗斯既存疑又爲它背書,他心想,這是他身爲父親之子的使命。





他搭火車至格林尼治,進美術廳參觀堂叔公的半身雕像,然後搭輪船繼續上路,於傍晚抵達威斯敏斯特市。地鐵人潮洶涌,他攔不到出租車,最後轉進霍爾福德路時,他看見普萊爾站在門階上。「你敲過門嗎?」瑞弗斯問。

「沒有,我剛看見你來了。你剛從醫院下班嗎?」

「不是,我去了拉姆斯蓋特一趟。」他取鑰匙開門。「如果我們踮腳尖穿越門廳的話……」

普萊爾微笑。他遇過瑞弗斯的房東太太無數次。

「不見敵軍。」瑞弗斯說。

兩人並肩上樓,瑞弗斯發現普萊爾的呼吸多自然。這年夏天,他在樓上得知普萊爾來了,有時會聆聽普萊爾上樓的腳步聲,默數他歇息的次數,從未出門至樓梯口迎接他——迎接病患是瑞弗斯的習慣——因爲他明白,普萊爾多麼怕被人看見自己氣喘的狼狽樣。但現在,普萊爾的胸腔至爲順暢,也許是因爲他能如意歸建,心情特別開朗吧。瑞弗斯打開房門,站開來,讓普萊爾進入。

輔導普萊爾至今,衝突的場面仍時時發生,瑞弗斯在心裏設法預防今天與他針鋒相對。普萊爾最喜歡紛爭的場面,針鋒相對時樂得津津有味,但他事後會後悔。「坐下吧,」瑞弗斯說着接下普萊爾的外套,指向爐火邊的椅子,「近來如何?」

「挺好的。呼吸順暢。舌頭也聽話。」

「還做噩夢嗎?」

「嗯……幾次。有一次,我夢見左輪準心裏的人臉——你知道,就是專吃嬰兒、張牙舞爪的德國佬——結果準心裏的人臉變成我愛的人。不過,在我扣扳機之後才變臉,所以我無可奈何。遺憾啊,我每次都斃了你。」

「啊,照你這麼說,做這種噩夢不是壞事囉?」

兩人相視微笑。瑞弗斯認爲普萊爾完全言之無心,但對普萊爾妄下這種定論總有危險。或許原因是瑞弗斯最近常想起父親,所以比平常更容易意識到他與普萊爾之間強烈的父子因素。瑞弗斯沒有兒子;普萊爾徹底排斥生父。「喔,對了,恭喜你訂婚。」

普萊爾悶哼。查爾斯·曼寧的賀喜也很倉促,但曼寧的倉促情有可原,因爲他不得不吐出普萊爾的陰莖,纔有辦法講話。「謝謝你。」

「結婚日敲定了嗎?」

「明年八月。我們在八月認識,在八月訂婚,所以……」

「什麼時候去法國?」

「今天晚上。我很高興去得成。」

「對。」

普萊爾微笑。「你呢?你認爲我適合歸建嗎?」

瑞弗斯略微遲疑一陣。「假如你能再服十二個星期的國內兵,我應該會更高興吧。服完國內兵,」他不顧普萊爾插話,繼續說:「十一月底照樣能回法國歸建。」

「爲什麼?」

「你知道爲什麼。兩個月前,你出現失憶症,病情其實相當嚴重。不談這種純屬假設的規劃了。當時不是我的決定——」

普萊爾向他彎腰。「我本來擔心你會寫進去。」

「我從沒想到誰會考慮覈准你歸建。」

「我認爲醫官反對。誰知道?總之我的印象是這樣。至於醫評會嘛,他們是想讓我歸建。我想上戰場。」

「醫評會問你什麼問題?神經方面的問題?」

「沒有提到。他們不信世上有彈震症這種病。有多少醫評會不信,說給你聽,保證你驚訝。」

瑞弗斯說:「哼,我纔不會驚訝。反正你是歸建成功了。你的心願滿足了。」

「現在的我是等不及離開英國。」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其實沒什麼。只是被一些現象惹毛了。」他遲疑一下。「曼寧帶我去認識羅伯特·羅斯。你跟他認識吧?透過薩鬆介紹?」

「打過照面。」

「他風度翩翩,我欣賞他——不過,他有些朋友,我可不敢恭維。」

瑞弗斯等着。

「尤其是其中一個。據說他被男友放鴿子了。他本來期待過一個甜蜜蜜的週末,結果男友嫌利茲到倫敦的車費太貴,決定省下來。被放鴿子的這個人,他姓伯特威斯爾,他說:‘當然,誰能指望他們呢?他們的價值觀跟我們天南地北。說真的,他們屬於另一個品種。他們是WC。’嘻嘻笑一笑。」

瑞弗斯一臉困惑。

「工人階級(working classes)。廁所(water-closets)。這些WC上戰場犧牲卵蛋,好讓他繼續自詡爲糞堆上的百合花。天啊,這種人讓我噁心。」

「相信你在那種狀況能應對自如。」

「纔沒有,所以我才覺得困擾。麻煩在於我是客人,不得不禮貌。對羅斯禮貌,當然不是對他。言歸正傳,我決定給這個白癡一點教訓,所以後來轉移陣地到樓上。」

「你和曼寧?」

「不對,是我跟伯特威斯爾。伯特威斯爾與我。」

「聽起來不太像是一種懲罰。」

「是懲罰沒錯。最深刻的羞辱是性事上的羞辱,瑞弗斯。沒人忘得掉。」

瑞弗斯望進這雙不可靠的眼睛,暗想,天啊,我可不想惹你生氣。只不過,治療過程中,瑞弗斯確實多次惹他生氣,而且不止一次婉拒「轉移陣地到樓上」的邀約。

「我只但願你在英國的最後一夜過得更愜意。」

普萊爾聳聳肩。「還好。只是……他碰巧象徵不值得上戰場賣命的所有英國事物。換言之,他是個相當令人心曠神怡的友伴。」他看手錶。「我該走了。我搭的是午夜班車。」

瑞弗斯猶豫着。「請你別誤解,雖然我個人建議你在英國再服三個月的國內兵,並不表示我不相信你有能力去……去……」

「效忠國王和國家。」

「對。」

「瑞弗斯,你根本不認爲我應該歸建。」

瑞弗斯遲疑着。「克雷格洛卡的醫評會建議你服終身國內兵,着眼點不是你神經方面的問題,而是純粹看在你有氣喘病。我還沒看見能讓我改變心意的現象。」

普萊爾望着他,微笑着,在他的雙臂上拍一拍。「我不走不行了。」

瑞弗斯取來普萊爾的外套,慢條斯理說:「你有一次對我說,歸建的軍人是真正的實驗案例,記得嗎?爲的是判定哪一種療法有效。」

「對,我記得。」他再次微笑。「我是在找你的茬。」

「你時時都是。我嘛,只是突然想到,你其實比多數人更有資格觀察實驗過程。我認爲你置身事外的能力很強。」

「你想罵的是‘冷血的小雜種’,」普萊爾爲他轉譯,隨後思考片刻。「你是想給我一個足球,讓我踢進敵陣,對不對?你記得那故事嗎?索姆河吹哨子了,薩福克隊還踢足球穿越無人地帶?瘋到不像話。」

瑞弗斯說:「不對,瘋的是索姆河之役。足球的精神正常。命令他們踢足球的人一定是個醫術高超的精神醫生。」

「啊!」

「不過,我懂你的意思。這事件成了讓人再也認真不得的一件事。只不過,這樣想,對不對,我不是很確定。我認爲,應該問的是,信奉一份理念的人如果遭背叛,那份理念是否因此失效。」

「如果抱持那份理念會把他們變成天真的白癡,是的。」

「是嗎?」

普萊爾說:「就算他們是,我也不能多嘴。我就要回部隊了。」

瑞弗斯微笑。「所以你不想要我的足球囉?」

「正好相反,我認爲足球是個棒透了的想法。我會把中場的比分報給你知道。」

瑞弗斯先細看他的外套,然後才遞給他。「佩服。」

「看了價錢更欽佩。」普萊爾開始穿上外套。「市面上買得到一種大衣,裏面有紅絲內襯,你知道嗎?」

「軍用的長大衣?」

「對。我在皇家咖啡廳飯店看見過。大衣主人是我以前在情報處的同事。他蹺起腿的時候啊,效果驚人,紅通通的,像狒狒的屁股,太張揚了。據說他的任務是坐在那裏,‘吸引反戰分子的注意’。」

「是嗎?」

「他的確能引人注目。那些人對戰爭的觀點怎樣,我倒是不知。所以我才更高興能脫離這裏。」他伸出一隻手。「不必下樓了。」

瑞弗斯照他的意思,但普萊爾走後,他走向臥房窗口,撥開窗簾一寸向外觀望。他聽見房東太太歐文笑着道別,接着看見普萊爾縮小的身影奔下樓梯。

瓦奧[81]有一種習俗,某人未婚產子之後,島上某領域的首領會出面領養,把小孩視同己出,小孩會喊他父親,在親情與關愛的灌溉下成長。進入青春期之後,由於他身爲長老的公子,在殺豬祭神的儀式中,他有幸牽着長牙野豬進場。獠牙的長短代表財富多寡。他領到新手環、新項鍊、新的陰莖套。全族人到場參加儀式,人人皆知即將上演的戲碼。衆目睽睽下,他牽豬至獻祭巖,父親舉着棒子等着。男孩一接近,父親手裏的棒子向下揮,一棒擊碎兒子的頭顱。

瑞弗斯的父親曾在梅德斯通的聖費斯教堂服務過,祭壇左邊的窗戶畫着亞伯拉罕舉刀準備殺子的景象,而父子的下方畫着角纏灌木叢的公羊圖案。瓦奧與教堂代表野蠻與文明之間的差異,因爲在教堂裏,上帝即將出言禁止獻祭,當事人即將住手。瑞弗斯跪在那座祭壇的欄杆前好幾年,數週日如一日,從父親手裏領受聖餐杯。

瑞弗斯望着普萊爾的頭在樹籬後面起伏,從視線消失,這時心想,也許是最近想太多父子情的事了,文明與野蠻的獻祭事件纔會重返腦海,但他但願這段往事換個時間冒出來纔好。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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