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艾達·倫布總是一身黑,原因與其說是哀悼亡夫——怎知她是否結過婚——不如說是黑衣能令旁人肅然起敬,而且成本能壓到最低限度。
尊嚴是艾達信奉的神。她十八年前搬進這一區,新寡——她自稱是——帶來兩個衣裝素雅無瑕的小美女。前一任屋主綽號叫作髒迪克,常在街角喃喃自語嚇小孩。剛搬進這裏時,每一個房廳都堆滿泛黃的舊報紙。短短幾星期之後,艾達將屋子重新粉刷,門階刷洗乾淨,以石墨加工爐竈,給所有的窗戶掛上網狀窗簾。在住家的安全距離之外,她頂下一家下班不住人的店面,販賣一些破爛貨、二手衣物,私底下偷賣琳琅滿目的專利藥品,主治墮胎與淋病。薄荷糖漿、勞森醫生疏通婦女腑臟良方、莫爾斯醫生元氣果汁、柯蒂斯雄風湯、塞繆爾·漢尼爵士特效藥、邦氏淋菌性尿道炎良方、歹命人之友,也賣戴維象乳藥——一種難聞的懸浮液,裏面混合石膏與只有上帝知道的原料,號稱是具有療效的象奶。
但每逢週日,她會鎖好店面,招待教區牧師阿瑟·林賽,地點是她專爲這種場合佈置的舞臺,裏面擺着黑橡木傢俱,種着葉子肥厚耐旱的盆栽——艾達缺乏耐心,開花植物總是在她手下凋萎垂死。此外,招待牧師的這間也擺着一張牆邊桌,上面放着傳家聖經,翻開到特別能堅定信仰的一頁。在這種環境下,艾達以瓷杯倒茶,拿着漿燙過的餐巾,輕輕擦拭她那張如老鼠夾的大嘴,淺談今日話題,以改善性靈,或遵從安息日。
準女婿比利·普萊爾隔桌坐在她對面,地位提升了,這是她的讓步。至於更實質的讓步則遲遲不見:她不肯讓他與薩拉獨處,一秒也不准他們離開視線。然而,艾達對女兒訂婚一事心懷感激。她對婚姻制度有信心,普萊爾懷疑她從未嘗過婚姻的滋味,所以更加推崇婚姻。他提醒自己,不宜瞎猜。但隨後,他環視家中的擺飾,心想,我沒猜錯。薩拉與辛西婭的相片立在收納櫃上,獨不見祖父母或父親。也不見新娘的嬌羞照。她今天選擇展示的《聖經》段落來自《約伯記》,文中敘述提幔人以利法探望生病的友人,看見友人從頭頂到腳底長滿膿瘡,慰問語是,你自作自受。艾達這人的一大特點是具有幽默感。對了,她也對男體別具眼光。昨天比利幫她掛窗簾,她向上遞窗簾時,視線逗留在他的下體,以坦白的態度審視着,害比利差點臉紅。他心想,你唬不唬得過林賽牧師,我不清楚,你卻唬不過我。
他督促自己專心聊天。目前的話題是賦予年滿三十歲婦女投票權。艾達對此強烈反對。她說,萬能上帝造人,將一性創造得比另一性傑出,明顯無誤,符合上帝的心意,別無可議論之處。從林賽牧師癡癡傻笑的模樣來看,旁人只能臆測他知道艾達讚揚的是哪一性別。像他這種英國國教高教會派的年輕男人,走動時隨身飄散一種濃郁的沼氣,混合了焚香的餘味與精液的氣味。普萊爾熟識這一型人——性事方面亦然。
薩拉摸摸茶壺,站起來。「我應該去換茶葉吧。比利?」
「用得着兩個人去嗎,薩拉?」
「比利可以替我開門,母親。」
進廚房後,她急着說:「騙誰啊,她以爲現在是什麼年代?」
普萊爾聳聳肩。從廚房窗戶望出去,墨爾本風格的平臺屋頂層層階階,雨霧半掩暗礁似的紅灰色屋頂。他想知道艾達以此爲家是因爲景觀美嗎?從這裏可以居高瞭望綿延的圓石路、一行接一行的煙囪,壯麗如山脈。從她家向下望,底下是一羣羣嘴皮結痂的小孩、被打成浣熊眼的女人、牀蝨、街燈,有些人家把結婚證書貼在窗內炫耀,以羞辱那些無證書可展示的鄰居。她慶幸自己拯救兩個女兒,讓她們不必過那種生活。在比利的想法裏,像艾達在這方面力爭上游的女人,投票權對她而言也許不值得一談。
薩拉走過來,在窗前與他會合,從背後摟着他的胸部,臉靠在他的肩頭。「希望明天會更好。天氣也不配合你,對不對?」
不配合的不只是天氣。他轉身面對薩拉。「我們什麼時候纔有機會獨處?」
「我不知道。」她搖頭。「我再想想辦法。」
「你可以假裝去上班,然後——」
「我不能假裝去上班,比利。我們家缺錢用。走吧,不然她會懷疑我們躲去哪裏。」
她對普萊爾硬塞一盤豬油麪包。普萊爾跟着她走回前廳。
他們發現林賽正在傾吐下星期佈道的主題——林賽說,他對犧牲的主題很感興趣。普萊爾重重放下盤子,心想,你是說真的嗎?辛西婭新寡未久,緊抱着牧師說的每句話,也許是受母親的指示:她比薩拉加倍聽話。普萊爾坐下,在桌子下面磨蹭牧師的腳,欣然看見對方的領環附近出現紅暈,逐漸往上擴散。斜眼一望,目光飄忽,欲迎還拒的眼神,而且……媽,你拿豬油麪包請他吃,是白費心機囉,普萊爾默默告訴準岳母,雙臂交叉胸前。
林賽牧師走後,艾達換上日常服裝,拿起一包薄荷糖與一本小說,在壁爐附近坐下,撩起裙襬,露出吊襪帶與白皙的大腿。隨着爐火的熱度穿透裙子,一縷尿騷從裏面逸散而出。普萊爾從薩拉的習性得知,艾達也遵從老規矩,在街上內急時,經常就地跨着水溝,像母馬一樣小便。他有幸目睹這一類親密的景象,又是拜薩拉手指上的戒指之賜,是艾達對他做的另一個讓步。
年輕人聚集在鋼琴旁,照慣例彈唱完幾首讚美詩之後,改唱戰前最膾炙人心的抒情曲。
「媽,你應該知道這一首。」普萊爾回頭送秋波說,把元音拖得很長。她居然與普萊爾合唱,令他甚爲訝異。
老翁賜重賞,
購得美嬌娘,
佳麗徒爲鍍金籠中之雀!
「可惡,老孃的運氣就沒那麼好。」艾達說完繼續讀她的小說。
普萊爾看手錶。「想不想出去散步一圈?」他問薩拉,同時合上鋼琴蓋。
「想。」她匆匆向辛西婭瞟一眼。
「我太累了。」辛西婭說。
「風這麼大,還想出去散步?」艾達說。「聽聽看。颳大風呢。」
的確是。
「再怎麼說,我們家薩拉明天還要幹活兒,」艾達說着合上小說,「我想大家還是提早睡覺吧。比利,你睡那張沙發,睡得舒服吧?」
「還好,謝謝你。」問題是,有一根討厭的大棍子戳着軟墊。
「仰躺着睡,試試看。」
像她這種女人假如誕生在中世紀,肯定會被人抓去活活燒死。薩拉從樓上臥房抱來毛毯與枕頭,礙於母親在樓梯腳監視,只對普萊爾獻出貞潔的晚安吻。
他多想狼嗥,出海前的休假日就這幾天,我們剛訂婚啊。
她走後帶上門。普萊爾還沒有就寢的準備——應該說是,他不準備獨睡。他脫下制服與軍靴,在前廳裏隨便走動,看看相片,最後倒在沙發上,拿起艾達扔下的小說。
艾達的藏書豐富,其中有幾本愛情小說,她讀得津津有味,咯咯笑聲不斷從一身黑衣中冒出來,宛如火山土裏涌出來的溫泉。但她偏愛的是俗稱一分錢一本的恐怖小說,把書立在牛奶瓶上,邊煮晚餐邊讀,在每頁邊緣留下半透明的牛油指紋、變硬的油炸粉印、黏黏的果醬手紋。另外也有血指印,一路延伸到敘述特別血腥的謀殺過程的一頁。所有的藏書皆有謀殺的情節,兇手全是女人,有的是旅遊海外的貴族淑女將夫婿推下河、推下陽臺、推下懸崖、推去撞火車。如果女主角屬於嬌滴滴型的居家婦女,她們會待在家裏,下藥把丈夫弄死。唯有最後幾頁不見廚房油污。普萊爾對此困惑許久,最後理解到,在最後一章裏,外遇女兇手必定會被逮捕嚴懲,艾達纔不接受那一套。她的女主角總能逍遙法外。
鐘聲滴答響,與昨晚一樣,徹夜不休,聲聲惡毒,吵得他睡不着。他拿起時鐘,本想移到廚房去,時鐘竟然立刻停擺,一放回壁爐架,卻又恢復滴答。天啊,他暗罵,連可惡的時鐘都被調教過,懂得併攏雙膝。
他聽得見姐妹倆在樓上脫衣服:鞋子被踹開、間斷的對話、嘻嘻笑聲,另外他幾乎聽得見——他一廂情願認爲是——襯裙娑然落地的聲音。在白睡袍上身之前,薩拉一絲不掛幾秒。他下牀,走向鋼琴,撫弄着琴鍵,閉嘴吟唱着。
願遠離伊普爾
我心所求,
德軍狙擊手
打不到我。
掩蔽坑潮溼,
雙腳冷冰冰,
靜候咻砰聲
哄我入夢鄉。
門開了。他轉頭,看見薩拉穿着一襲白睡袍,一條粗辮子垂落在左肩。
「對不起,」他說着合上鋼琴蓋,「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不是,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不可思議的是,樓上的女生依然竊竊私語,嘻嘻笑着。
「是辛西婭在唱獨角戲,」薩拉說着關門,「假裝我還在樓上。」
她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跪下,將所剩無幾的柴薪送進爐火,然後小心翼翼,避免把即將熄滅的爐火弄熄,將烏亮的煤炭丟進火窟。最近下雨,溼氣重,煤炭遇火發出吱聲,投射在她臉上、頭髮上的火光頓時黯淡一下,隨後才又燃燒。
「我們好像一直沒辦法湊在一起。」薩拉說。
「你的意思是,我們一直被拆散。」
他暗中讚歎,那頭令人驚豔的頭髮。即使在此時,她把頭髮梳得服服帖帖,準備就寢,他仍看得出色調互異的五六種紅銅色、赭紅色、青銅色,甚至有一條純金的頭髮,不像自己的。
她轉身面對他。「這棟房子是她的,比利。」
「我有嫌什麼嗎?」
火光在她的臉上鍍金,掩飾被軍火工廠薰黃的膚色。
「我們可以申請特許證去結婚,」他說,「至少我認爲可以。不知要等多久才申請得到。」
「不行。」
對,不行,他心想。因爲戰後時移勢易,我可能想出去闖闖天下,也許不想被比爾街出身的老婆拖累。我需要保護,以免害了自己。薩拉的榮譽感很強。他原本以爲,榮譽感對女人的功用差不多相當於運動內褲,但眼前的薩拉確實受到榮譽感的拖累。「我愛你,薩拉·倫布。」
「我愛你,比利·普萊爾。」
她向後傾身,普萊爾爲她解開睡袍鈕釦,露出香肩,豪乳的側面被鍍成顫巍巍的金色。他滑向她身旁的地上,摟她入懷,感覺到她筋骨放不開。「別緊張。別緊張。」
而此時此刻,他別無所求,只願將臉埋進酥胸,將永不休止的時鐘滴答聲隔絕在外。不料,樓上有人喊:「薩拉、辛西婭,該睡覺了。」
「我該走了。」
「好吧。」
但普萊爾的雙手拒絕放人,她不得不掙脫。
「這樣吧,明天晚上她會去參加司巴吉[75]。我會騙她說我頭痛,想待在家裏。」
翌晨,大家出門上班後,他上樓進薩拉的臥房。他昨夜又被時鐘吵得無法成眠。他想躺進薩拉睡的牀,把自己裹在洗不乾淨的牀單裏。即使在這個潔癖至上的家裏,姐妹倆脫落的皮屑仍能將牀單染黃,再怎麼洗也無法除漬。他不在意。他想高高興興地睡在這裏,躺進薩拉整夜壓出的凹痕,品嚐薰衣草與香皂散發的清香。
牀頭櫃上有一幀他的相片,是在他授階時的留影。稚氣未消的男童臉。他曾經那樣年輕過嗎?他脫光衣服,躺在牀上,眯眼望向半開的窗簾,不知值不值得下牀合起來。不必了,他決定,轉身背對着光就好。
他轉身,在閉眼的瞬間瞥見一件物品,大腦一時無法解讀。他坐起來。抽屜櫃上擺着一幅軍裝青年照,穿的是基層兵的制服。不是辛西婭的丈夫——普萊爾從結婚團體照認得他的長相。普萊爾下牀,走過去看個仔細。當然是約翰尼。不然是誰?是薩拉的第一任未婚夫。
照相時常見的勉強的笑臉被太陽漂白一半,背後幾呎是尚未被轟炸過的法國。爲何對這相片嘖有煩言呢?因爲我自認取代了他的地位。普萊爾甚至連「認爲」也談不上,只是直接假定。她只提起約翰尼一次,而且是在酒醉時。當時普萊爾爲了誘她獻身,勸她喝了不少波特甜酒。盧斯之役。對。我方毒氣被吹回英軍的陣線。普萊爾再看這張不認識的臉。攝影曝光過度的效果幾乎無意間象徵一種被人遺忘的境界,而人人終將走進這種境界。昨夜他想到薩拉的膚色,心想,被工廠的化學藥劑染黃之前的本色是什麼?相片裏的這男人知道。他認識這一個薩拉。普萊爾拿起一張相片——這一個快樂、微胖、淘氣的女孩,坐在鞦韆船上,拼命壓着裙子,以免裙襬飛揚。現在的薩拉,給人的印象是額頭高而圓,顴骨突出,爽朗而冷靜的淺笑凝視,總讓人覺得她有所保留。普萊爾所見的薩拉始終有着一張被哀傷摧殘過的臉,而普萊爾至今才知道。
「去呼吸新鮮空氣也好,」艾達說着以帽針固定黑毛氈帽。「治療頭痛最有效。」
「哪有新鮮空氣,媽?那裏面空氣會悶得很可怕,你不知道嗎?」
艾達彎腰,把臉湊向女兒的鼻子。「薩拉,趕快去拿外套。」
薩拉望着比利·普萊爾,微微聳肩。
「我也去。」他說着起身。
「確定嗎?」艾達問。「不是人人都受得了司巴吉。」
「我豈能錯過?」
就這樣,大家一起走在街上,艾達帶頭,以黑裙掃街前進。在裙襬長度的方面,她不肯向流行趨勢屈服。她在街上滑行,彷彿踩着隱形滾輪。
「和亡魂交流是異端邪說,她應該知道吧?」比利問。「被發現的話,牧師會不高興。」
「她呀,不相信通靈的事。她去參加只是怕晚上在家悶得發慌。」
聚會在一間商店的樓上舉行,商店賣的是手術器具,產品功能廣告之含糊有其必要。窗戶飾有紅綠皺紋紙,是聖誕節殘留下來的裝飾品,窗內只展示一張相片,刻畫一位白髮男子抱着孫女,把她甩到頭上。
大家爬上一道窄樓梯,進入一個小房間。一架鋼琴,一張擺着一瓶花的桌子,五六排椅子,網狀窗簾在皮膚上留下刺青狀的陰影。找不到相連的四人空位,普萊爾只好坐到薩拉背後。
「你的頭還痛不痛,薩拉?」艾達問。
「好一點了,謝謝你,媽。」
你的蛋蛋痛不痛,比利?痛死我也,謝謝你,媽。
有人走向前,站在講臺上,謹慎地縱覽全場。是在默數茶水與點心掙來多少零錢嗎?是在評估現場對他的信任度多寡嗎?或者他根本不是叛教者,只是純粹一個瘋子?不對,他不是瘋子。他是一個滿嘴黃牙、自滿的矮子。
普萊爾循着他的目光環視全場,這時窗簾放下,遮住外面的日光。女人多數一身黑,男人點綴其中,全是中老年人。壯年的男人只有一個,臉與手抽搐得無法自持。太多寡婦了。太多母親渴望聯絡已故的兒子——而在這個場合裏,所有人可以團聚在一起。大街小巷的青年一夕之間全被徵召離鄉。講臺上的這個男人以手抹平稀疏的頭髮,宣佈讚美詩的詩名。他熟稔所有亡魂的特徵,知道他們的胎記、綽號、滑稽的習慣動作——他確切明白在場每一位婦女想聽什麼樣的言語。騙徒,普萊爾暗罵,而這人自欺欺人的行爲更不可原諒。
耶穌之天使,聖光之天使,
以歌聲歡迎夜間朝聖士。
觀衆坐下,尋常的咳嗽聲不時傳出,也有椅腳磨地聲、肚子咕咕叫聲。他站在觀衆面前,建立靜肅的氣勢,加深寧靜的氣氛。
最後他準備就緒了。他說,逝去的親人全回來了,全在這裏。音訊開始流入。最初是描述某位丈夫或兒子的特徵,隨即將目光瞥向慟失親人的苦主。他傳達的是鎮痛用的訊息。根據他的說法,亡魂在陰間玩得好開心,遠離擾攘的俗世,高唱讚美詩,讚頌耶穌,摘下金冠,悠遊於祥寧如鏡的海面。對,對,普萊爾在心裏嘀咕,怎麼不提打炮爽不爽?
接着,在無預警的情況下,手臉抽抖的男子起立想發言,但從他嘴裏吐出來的不是文字,而是近似排水管溢流的咕嚕聲,聲音當中卻不乏抑揚頓挫,言語應具備的成分皆在,唯獨缺乏意義。大家轉頭望他,看着聲響從他口中擠出來,看着他目光呆滯,看着他的頭一直向後仰。講臺上的男子勉強微笑着,難掩嫌惡。一個歇斯底里病患被另一個歇斯底里病患搶盡風頭。對付你們兩個,我綽綽有餘,普萊爾心想。
他碰一下薩拉的肩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去外面等。」
他跑下樓,過街,身影沒入對面巷子裏,在兩個惡臭熏天的堆肥孔之間站定,點菸,想起神譫:「一份心靈天賦,本身不具價值,除非擁有這份天賦的人能詮釋他收到的訊息,並且藉此啓發信徒。」麥肯齊神父當時如此教導即將接受堅信禮的他。那年他……十一歲吧?十二歲?了不起的老師——有沒有穿法衣都一樣。
從巷子裏,他往外望,以陌生人的角度看見薩拉走出來,看見她在無人的街上左顧右盼。
「薩拉。」
她奔越馬路,軍火薰黃的臉皮底下是一片蒼白。「剛纔怎麼了?」
「沒事。我不過是受不了而已。」停頓一下。「人遲早會死,何必崇拜死亡呢?」
兩人站在一起,左右望着街道,最近下過雨,路面積水處處。日光間歇性投射而下。
「我不回去了。」
「好。」
她等着,依舊擔心。
「我們可以回家。」薩拉說。
「你有鑰匙嗎?」
「有。」
兩人彼此凝視着。
「快來。」他揪起薩拉的手臂說。
跑在日光晶瑩的路上,積水四濺,薩拉的髮夾嘩嘩落一地,頭髮鬆脫開來。普萊爾拉着她進入一條巷子,巷內曬着白牀單,隨風鼓動、拍動,勾住他們的衣袖,臉與頸被溼棉布打中。抵達家門的時候,兩人皆臉頰紅通通的,薩拉的頭髮垂在上背,狀似鼠尾。
她把鑰匙戳進鎖孔,晃一晃,普萊爾則回頭望向來時路,心想八成會看見艾達踩着溫莎寡婦[76]滾輪橫衝直撞而來。他與薩拉衝進門,差點跌進走道,他直奔向樓梯。「不行。」薩拉說。不行,他心想。那就用前廳吧。他伸手想合起窗簾。「窗簾不能關起來,鄰居會以爲家裏有人死了。躲到沙發後面。」他已經跪在薩拉麪前,兩手伸進裙底,摸索到內褲束帶,將內褲拉下來,扔向一旁,掉在哪裏都無所謂。到緊要關頭,他想到,這樣難辦事。進門之後,他們讓正門開着,否則無法解釋孤男寡女爲何鎖門。但普萊爾擔心,艾達·倫布隨時可能衝進來看見他的光屁股。想到這裏,即使是銅猴子也會陽痿。
他進入之際,薩拉說:「小心一點。」
但他每次都小心,每次都有備而來——他卻對當前這股淫浪毫無防備。他就像某種水生動物,像一隻水獺,回到巢穴,鼻碰鼻與配偶打招呼,繾綣在溼暖幽暗的環境裏。他的心思縮成一小點,凝神聆聽足音,但他的陰莖膨脹,巨大而盲目,充滿天地之間。他的衝刺深入而快速,但他強迫自己撤退一些,維持淺入淺出,他知道薩拉喜歡這種蝶翼輕拍式。薩拉舉起雙手,緊握他的臀部……她呻吟着,普萊爾感覺得到她腹肌的運作。再一陣呻吟,喊叫一聲,現在他無法說停就停。人溺水時想呼吸,每一口都迫不及待,如今急着抽插的原理亦然。她把腿擡得更高,邀君深入,他儘量不去聽嬌喘中的焦急,不去聽她最後一聲喊叫裏的失望,將自己傾瀉進她體內。
一恢復言語能力,他立即喘氣問:「有嗎?」
「沒有。」
糟糕。他自我鞭策,匆匆再衝刺起來,動作慌張,感受不到摩擦,龜頭火燙,感覺她在昇天的邊緣搖搖晃晃,搖搖晃晃,然後終於終於兩腳離地,起飛,脈動之餘緊緊包住漸縮的陽具,直到他喊痛。幸好她滿意了,她在笑,普萊爾在胸腔深處聽見她的歡笑。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下體溼答答,太溼了。他從她身上爬起來,向下一看,發現俗稱約翰尼——這意外時倒黴的詞兒——的保險套仍在薩拉體內。普萊爾用手指勾出來,兩人瞪着套子看。
薩拉伸手進去摸。「不要緊吧,」她說,「流光了。」
他聽見的不是油滑的滾輪聲,而是堅定的足音,一步步接近門口。他急忙將保險套拋進爐火,一百萬個小比利和小薩拉吱的一聲,全葬身火窟。如果另一百萬個還留在裏面,燒死他們也不值得欣慰。她把裙子放下來,坐上母親的椅子,流着汗,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普萊爾正要坐下,赫然瞥見她的內褲掛在家傳《聖經》上,一隻褲角爲約伯與膿瘡的故事遮羞。他把內褲抓過來,從脖子塞進制服裏,因此來不及扣好褲襠。他捧起《聖經》,放在大腿上坐着。
「怎麼了?」艾達說。「你剛纔怎麼一回事?」
薩拉說:「比利想起一個朋友啦,媽。」
普萊爾單手托腮坐着,模仿大衛王悼念約拿單[77]的姿態,演技尚可。
艾達嗅一嗅空氣。「薩拉啊,你回家怎麼不燒水呢?俗話說得好,心想卻不動手,事事不成吶。」
艾達說完進入廚房。辛西婭怯懦的眼神在兩人之間遊走,然後坐在沙發邊緣。比利把薩拉的內褲從制服裏拉出來,扔向前廳另一邊的她。辛西婭見狀憋聲尖叫,把衣服夾進兩腿之間,活像一個怕尿褲子的小女孩。薩拉鎮定地站起來,穿上內褲,普萊爾則慌忙扣好褲襠,以《聖經》遮光。
艾達回到前廳。「你錯過一場好戲了,」她說,「羅珀夫人暈倒了,被擡出去。幸好,你們更懂得善用時間。」她指向《聖經》。
「裏面有一段提到戰馬,我剛想找出來給薩拉讀。找不到也沒關係了,反正我背得出來。」他直視着艾達。它在谷中刨地,自喜其力。它出去迎接佩帶兵器的人。它嗤笑可怕的事並不驚惶,也不因刀劍退回。角每發聲,它說呵哈。它從遠處聞着戰氣,又聽見軍長大發雷聲,和兵丁吶喊。
他起立,《聖經》歸回原位,意識到三張臉對着他目瞪口呆。尷尬的一刻。「希望各位別介意,」他說,「我想躺下來休息。」
母親準薩拉獨自去火車站送行。她與普萊爾站在空蕩的站臺上,身心交瘁,被迫珍惜相處的最後時光,兩人卻暗中希望快點結束,也爲這種念頭自責。
他牽起薩拉的手,親吻訂婚戒指。「別擔心,薩拉。」
「我不擔心。」她微笑。「明年此時。」
他壓根兒沒考慮到婚禮的事,因爲薩拉表明她不願婚禮辦得太倉促。明年宛若隔世。也許更長一些吧。他看着一隻鴿子走在站臺邊緣,紅腳在水泥地踩出喀喀聲。「來吧,」他說,「我們沿着站臺走走。」
細雨被風吹落,他們躲進車站內避雨,北國白光從佈滿煤灰的窗戶滲透進來。薩拉冷得臉蛋縮成一團。
「你一到,要趕快寫信。」她說。
「我到倫敦會寫信給你。你要的話,我上火車就寫。」
她微笑搖頭。「你向你媽報告過了,我很高興。」
「她聽了好開心。」
母親其實聽了一臉驚恐。
——娶一個女工當然啦職業不重要只要你幸福就好可是我覺得憑你的條件娶得到比女工更好一點的對象。
父親以爲耳朵聽錯了。
——結婚?你?
——王爾德不也結過婚嗎,爸?普萊爾當時忍不住頂嘴。然而,父親還是去車站送行——四年來頭一遭——而且輪夜班的他居然起牀送他,而且還穿上他的週日西裝,而且颳了鬍子,而且沒有酒醉。天啊,普萊爾當時心想,萬事俱備,只欠花環。
一粒硬硬的小驚惶卡在普萊爾的喉嚨裏。是預感嗎?纔不是,沒有那麼不吉祥。也許是微微感覺自己太僥倖吧。這是他第四次,四次未免太多了。
「我想他們應該會邀請你來我家做客。」
薩拉微笑。「我還是等你回國再說吧。」
他偷偷看錶。該死的火車怎麼還不來?隨後,他看見火車從遠處駛來,躊躇着爬行,後面拖着一條蒸汽。仍聽不見聲音,但他再向站臺邊緣前進一步,卻能感受或察覺到鐵軌的震動。他轉身面對薩拉,擋住火車接近的景象。
她正擡頭望着椽木。「你見過它們嗎?」
普萊爾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看見每一道椽木都站滿鴿子。「大概比較暖和吧。」他語焉不詳地說。
進站的火車隆隆巨響,震撼到鴿子,頓時羣鴿齊飛,全體從玻璃屋頂底下鑽出去,譁然振翅的動作劃一,迴旋、側轉、俯衝、兜圈,在煙氣瀰漫的天空形成一股黑浪。普萊爾與薩拉張嘴觀望着,醉心於如此廣無際涯的自由,原本牽着的手鬆開,終於能夠心無雜念,火車此時吐着蒸汽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