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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兩條黑線各圍住莫菲特的一條大腿,位置在緊鄰膝蓋的上方。

「閉上眼睛,」瑞弗斯說,「你有什麼感覺就說出來。」

「有針在刺。」

「多少根?」

瑞弗斯再拿針刺。

「兩根。」

再刺。

「一根。」

再刺。

「兩根。」莫菲特的口氣沉悶。「兩根。兩根。」停頓一下。「不確定。」

「好,可以睜開眼睛了。」

莫菲特一次也沒有說謊。他閉眼躺着,單薄的眼瞼裏可見微微跳動,瑞弗斯從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解讀出,莫菲特確實想說謊,但他的回答全部正確無誤。即使莫菲特想撒謊也不具信服力,即使矇騙過關也騙不久,但有意思的是他連嘗試的企圖也沒有。他罹患的是純粹歇斯底里症,毫無裝病的因素存在。

「瑞弗斯,你有沒有想過,你生錯了世紀。」

瑞弗斯面露訝異。「存活到了錯誤的世紀纔對吧。」

「你這種做法讓我想起17世紀的尋巫人。他們也用針來刺人。」

「我猜他們找的是同樣的東西。感知異常的部位。」

「你認爲他們找到了嗎?」

瑞弗斯擡起莫菲特的左腿,在昨天早上畫線的下方三吋處畫圓圈。「應該找到了吧。有些巫婆八成有歇斯底里症。至少,很多文獻記載的現象是歇斯底里的病徵。」

「尋巫人本身呢?」

「我不知道。比較單純。比較低級。」

「我不喜歡那個病名。套用在我這種現象上。」

「歇斯底里?」瑞弗斯說。若以「彈震症」稱呼莫菲特的病,儘管「彈震症」既沒用也不正確,莫菲特的接受度或許比較高,瑞弗斯看得出來,至少「彈震症」聽起來比較雄赳赳。「我不認爲有誰喜歡這種病名。問題是,替代病名也沒有人喜歡。」

「這名詞的起源是希臘文,」莫菲特繼續說,語氣轉爲剛強,「hysterā,意思是子宮。」

「對,」瑞弗斯淡然說,「我知道。」

治療莫菲特的難題在於,莫菲特智力過人,醫生以「癱瘓」兩字敷衍他,他不會滿意。歇斯底里的症狀涵蓋癱瘓、失聰、失明、失語,在創傷初期相當常見,過一段時日會自動消失,持久不消的症狀通常只出現在教育程度低或天生駑鈍的人。莫菲特不屬於這兩種族羣。

至於這種誇張的療法是否有效……唉,癱瘓的現象確實能痊癒,但如此一來,難道不會對病患灌輸一種錯誤觀念,讓病患誤信天下真有奇蹟的存在?瑞弗斯嘆氣,繞向病牀另一邊。本能上,瑞弗斯再三反對這種療法,但他知道,這種療法能讓莫菲特再站起來。他一面畫圓圈,一面想着,這種療法,換巫醫來也能做,說不定技巧比我更嫺熟。咦,以前的確碰過這樣的巫醫……





初抵美拉尼西亞不久,瑞弗斯養成伴隨恩吉魯外出看診的習慣,一行人成單縱隊前進,因爲樹叢茂密,蜿蜒的小徑太窄,容不下兩人並肩同行。

從後面看,恩吉魯的脊椎彎曲的情形明顯得嚇人。瑞弗斯納悶,恩吉魯如何向他人解釋這種畸形?是哪種神靈作威作福導致的?爲什麼?汗水刺激到瑞弗斯被蚊蟲咬傷的眼皮,逼他不停地舉起前臂拭臉。流汗的主因是天氣熱,但焦慮也是部分因素。瑞弗斯心想,這種心情有點像新學校開學第一天,心知一定不能做錯事,也知道把事情做對的機率是無限小,因爲對新環境一無所知。與目前狀況相異的是,在學校,如果你與其他人同樣是新生,只要躲進人羣裏,照着其他小魚苗的動作去做,安全躲在淺灘,就不會出狀況。但在美拉尼西亞,同樣是新生的人除了瑞弗斯之外,唯有霍卡特一個,而霍卡特一到美拉尼西亞就發燒不退,今天決定待在帳篷裏休養。

來到村子裏,瑞弗斯爬進一座小茅屋,蹲在泥土地板上,觀摩旁聽恩吉魯診療病患的過程。這位病患是有點年紀的婦人,與恩吉魯談笑自若,看樣子是老病號。經人介紹得知,她叫「南波科」塔魯。瑞弗斯本以爲南波科是名字,後來才知道是一種稱謂,意思是鰥寡者,也適用於男性,但鰥夫依習俗不冠這種稱謂。他的知識庫貧乏得可憐,瑣碎不相干的知識再添兩件。

寡婦塔魯穿着褐樹皮做成的衣服,躺下來,將樹皮衣褪至肚子以下。恩吉魯把椰油倒在她的腹部,開始按摩,瑞弗斯則在一旁猜測病因。好像是便祕。依她的年齡來看,他想問病人是否罹患慢性便祕,或者排便習慣改變是最近的事。瑞弗斯也想問,是純粹便祕,或者也有間歇性的腹瀉?礙於言語不通,瑞弗斯以洋涇浜語比手畫腳,想傳達「間歇性腹瀉」,卻差點阻礙目前的療程,因此他作罷,寡婦塔魯笑得流淚,伸手擦臉。就算他對療程毫無貢獻,至少也讓病患暫忘身心之苦。

在此同時,恩吉魯的動作開始集中在肚臍左下方,喃喃吟唱,身體前搖後襬,以類似女人揉麪團的動作,用掌根攏起鬆垮的肌膚。持續的喃喃低吟與節奏化的動作具有催眠效果。忽然間,恩吉魯「哇」的一聲,好像抓到什麼東西,以雙手包緊,然後爬出門,使足力氣對着樹叢猛拋。接着,醫生與病人交談一小陣子,然後寡婦塔魯綁緊樹皮衣,走進樹叢,十分鐘後回來,神色快樂許多。

她不在的時候,瑞弗斯與恩吉魯交流。寡婦塔魯的病痛通稱「塔勾索若」,由名叫「馬帖阿納」的神靈作祟引發。寡婦塔魯罹患的這一種病可稱爲「昂嘎辛」,病因是被章魚寄生在小腸。若不及時醫治,章魚的觸角最後會延長到喉嚨,嚴重者可致命。通常,碰到這種土著的觀念,熟悉西方醫學的人會覺得常見的病名呼之欲出,但以這種角度看待土著醫學並無幫助。寡婦塔魯相信她的病痊癒了。此外,以治療單純便祕的療法而言,西式按摩術未必比土方高明,而且除了最後的動作之外,兩者基本上並無二致。

瑞弗斯指着自己,然後指向椰油。恩吉魯點點頭,倒油進自己的掌心,然後開始按摩、吟唱、搖擺……異樣的催眠效果再起,病患產生一種受到徹底關注的感覺,被人從頭到腳呵護着。能不能從直腸抓出章魚倒是其次,恩吉魯畢竟是良醫。他的手指按得更深,吟唱也加快,雙手的動作近乎高潮,隨後——一切歸於平靜。恩吉魯往後坐,微笑着,縮手結束治療的態度與開始動手的態度同樣老練。

瑞弗斯比劃着恩吉魯尚未做的動作。「你無扔……‘昂嘎辛’?」

反諷的目光一閃。「你無有‘昂嘎辛’。」





你卻有,瑞弗斯的思緒回到當前,拿着海綿,抹掉昨天在莫菲特腿上畫的黑線。

「就在明天,」瑞弗斯語帶權威,以食指比劃着,「這一區即將恢復正常。」

莫菲特怒視他。「你是執意、故意在摧毀我的自尊心。」

「我認爲,你一旦能再站起來,你會發現自尊心馬上恢復。」

卡麥克護士在屏風背面徘徊,等着把推車搶回來。瑞弗斯堅持凡事不假他人之手,連昨天畫的圓線也不準護士清洗,令護士震驚。洗病患不是心理輔導師的任務,應該交代護士纔對。幸好瑞弗斯不拖地板,假如瑞弗斯洗地板被她看見,她不氣壞纔怪。瑞弗斯敲不進她腦殼的是,醫院的規則是一回事,儀式性的裝模作樣則是另外一回事。

推車被搶走之後,護士說,萬茲貝克昨晚沒睡好。高燒103華氏度[74],一直想開窗戶。

「好,我接着去看他。」

幾位護士剛替萬茲貝克擦洗全身,他半裸躺着,雪白牀單將他的皮膚烘托成半凝結奶酪的藍白色。瑞弗斯在一旁看着,見他打一陣哆嗦,雙臂與胸膛的皮膚變粗,膚色因而變暗。護士替他擦乾身體,爲他蓋被,他能自由交談,卻因身體虛弱而只能講幾個字。

瑞弗斯開始爲萬茲貝克擔心。這次西班牙流感的毒性出奇強,萬茲貝克病得厲害,卻似乎滿不在乎病情的後勢。瑞弗斯緊緊握着他的手腕。「你一定要戰勝它。」

也許「戰勝」是他唯一能理解的一詞。「戰得夠多了。」他喃喃說,轉頭過去。





威斯敏斯特市的枝丫已開始變色,不是變成鄉間的那種大紅大金,而是寒酸、晦暗的黃。再過短短幾星期,葉子會開始凋零。倫敦最差勁的一點就是夏季太早結束。

「你知道嗎,有時候,」瑞弗斯謹慎地說,他從窗前轉頭回來,鏡片閃着光,他繼續說,「如果能回溯一下,儘量去去去去……歸納一些事,會有幫助的。所以。我歸納一下,看我有沒有記錯。你住院是因爲騎馬發生意外——」

「沒錯。我沒注意到那匹母馬——」

「對。你住院期間,有個護士割掉你的陰莖,用裝有甲醛的廣口瓶醃着,放進地下室。」

特爾福德搖搖頭。「我沒有說甲甲……」

「甲醛。對,我知道你沒說。只是,醫院沒有泡菜用的醋。」

「啊,也對,有沒有,你最清楚。」

深吸一口氣。「她爲什麼對你做那種事,你知道嗎?」

特爾福德聳聳肩。「不知道。」

「你總該納悶過吧?護士閹病人是驚世之舉,不是嗎?」

「哪輪得到我質疑呢?」特爾福德傾身向前,祭出他顯然自認是致命的一擊。「你不希望我教你怎麼盡本分吧?」

此時若有人伸出援手,瑞弗斯高興都來不及了,哪管得着援手來自何方?「醫生沒說什麼嗎?」

「一個鳥字也沒講。」

「特爾福德。」瑞弗斯交握雙手。「你用什麼東西小便?」

「我的老二啊,你這個笨王八。不然你用什麼東西小便?」

瑞弗斯專注於將吸墨墊擺正。「我在想,稍微談談女人,可能有幫助。」

可能吧。瑞弗斯無從得知,因爲幾分鐘後,特爾福德說:「瑞弗斯,你和我相談的語氣讓我不是滋味。你或許沒留意到,這裏不是軍營。」他站起來。「天知道,我這人最不願意拿軍階壓人,不過,希望你今後能尊稱我特爾福德少校,我感激不盡。」

他說完摔門離開。





莫菲特躺着,閉眼咬牙說:「有、有、有、有。」讓瑞弗斯拿針刺着他的皮膚。

動作雖屬日常治療,某個現象卻與平日相異。漠不在乎的態度不見了。瑞弗斯刻意讓針越界,拿針測試應仍麻木的區域。

「有、有、有。」

針的動作停止。莫菲特睜開眼睛,疲憊地微笑。「你想一路往下刺到腳也行。」他再度閉眼。瑞弗斯拿着針,以間隔兩吋的距離,順着腿向下刺。「有。有。有。有。」莫菲特現在的回答充滿倦意,每次答「有」的時間全與針觸皮膚時相符。針越過小腿,越過足弓,來到大腳趾的末端。「有。」

莫菲特喊出最後這字。從屏風的空隙,瑞弗斯看見其他病患轉身望過來。他放下針。「好。」

他不怎麼訝異:通常——幾乎可說是「一般而言」——歇斯底里麻痹症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莫菲特靜靜躺着,臉在白枕頭襯托下顯得蠟黃,懶得掩飾憂鬱。的確,掩飾也是徒然。用來抵抗困境的唯一防禦被剝奪了,現在他找不到替代物。

「什麼時候發現的?」

「一大早。」

「你下牀走走看了嗎?」

「還沒。」

「想不想走走看?」

「是很合乎邏輯的下一步嘛。」

「可以自己把腳轉過來嗎?坐在牀邊。」

瑞弗斯跪下,開始按摩莫菲特的小腿,以雙手搓揉着鬆弛的肌肉。

「我想我應該表達感激之情吧。」

「不用。」瑞弗斯站起來。「好了,要不要走走看?雙手放在我肩膀上。」

莫菲特從牀緣平移出來。

「感覺怎樣?」

「不知道。怪怪的。」

「想不想走幾步看看?」瑞弗斯說。兩人以彆扭的姿勢走,動作猶如先天欠缺韻律感的舞者,拖着腳步,周圍的屏風被撐得鼓起來。瑞弗斯舉起雙手,也鬆開莫菲特的掌握。「沒關係,我護着你,你很安全。」走兩步,莫菲特向前倒進他懷中。瑞弗斯扶他回牀。「這樣暫時可以了。」

莫菲特癱在枕頭上。

「一定要繼續努力,不過,如果沒有勤務員在場,你不能再試。」他遲疑着。「你知道吧,發生這種症狀的癥結,我們遲早要討論一下。」

他等着,但莫菲特依然以沉默頑強抵抗。

「我待會兒再過來。」





同一天的午後,特爾福德少校——瑞弗斯現在非記得尊稱不可——悄悄接近,偷偷拍他的肩膀。「什麼事,特爾福德少校?」

故作神祕的低語。「廁所裏面出了一點麻煩。」

瑞弗斯跟他進盥洗室,懷疑特爾福德這次掉了什麼器官。

特爾福德指向浴室。「那傢伙進裏面好久了。」

「可是——」

「一直呻吟。呃,剛纔還有——現在停了。」

瑞弗斯轉一轉門把。「哈囉?」

「我試過了。鎖住了。」

不可能上鎖——因爲根本沒鎖。瑞弗斯趴下,從門底向內望。浴缸的水溢出來,流了一地,瑞弗斯看得見一條手臂垂掛浴缸邊,手浮腫而蒼白,鮮血從手腕滲漏而出。裏面有一張椅子從下面抵住門把。瑞弗斯推推看,門打不開,於是站起來踹。這道門不比厚紙板堅固到哪裏——戰爭部徵用這所醫院時,花小錢隔起這幾間浴室充數。瑞弗斯再踹一下,鉸鏈才斷。他衝進裏面,被鏡子裏的自己嚇到。莫菲特躺在浴缸裏,光亮的肚皮在粉紅色的血水中浮浮沉沉。還有呼吸。莫菲特的頭歪向一邊,鼻孔在水面以上。瑞弗斯在浴缸旁跪下,踢到一隻威士忌的空瓶,瓶子滾到一旁。兩隻手的手腕都有刀傷,右手傷及表皮,左手的割痕很深,失血也許相當嚴重,但血與水混合後,失血多少難以判斷。他撐開莫菲特的眼瞼,嗅嗅他的口氣,爲他把脈……

「死了吧,他?」特爾福德的語氣愉悅。

醉死了。「我想他不會有事。」

浴室狹小是一大問題,浴缸與洗手檯之間不夠寬,站着擠不進去,不得不彎腰,才抱得住莫菲特的胸部,指尖在浮腫冰涼的皮膚上打滑。特爾福德旁觀着。

「去幫忙擡他的腿。」

兩人使勁搬,可惜缺乏默契。瑞弗斯最後設法將肩膀拖出水,不料特爾福德等煩了,把兩腿丟回浴缸。兩人喘着氣,肩膀在狹隘的空間裏互碰。

「好了,一起來,」瑞弗斯說,「一、二……」

莫菲特出水了,但嘩啦一聲,整個人又掉進浴缸,激起一大片水花,兩人頓時溼漉漉。

「我伸一腿支撐他看看。」特爾福德說。

兩人再合力擡,這次特爾福德站進浴缸,讓莫菲特仰躺在他的大腿上,瑞弗斯負責扶他的頭頸。兩人的動作暫停,固定成近似《聖母憐子像》的模樣,姿勢略顯猥瑣。「準備好了嗎?」瑞弗斯問。

「好了,我抓緊他了。」

就這樣,三人倒在地板上疊羅漢,莫菲特的左手腕失血量更多了,鮮豔醒目的血滴在斑紋瓷磚上。瑞弗斯從毛巾杆拉下一條幹淨的毛巾,用力壓住最深的一道刀傷。「你過來接手,」他說。「我去叫羅伯茨護士。暫時壓着就好,不必做其他事。千萬不要綁止血帶。」

「做夢也不敢。」特爾福德說着聳一聳肩膀。

羅伯茨護士在前往病房途中被瑞弗斯攔截。「莫菲特,」他邊說邊指向背後,「他割腕了。去找輪椅。」

他回到浴室,發現莫菲特的意識已恢復一半,特爾福德正對着他講故事,提到有個經驗淺薄的馬伕發現最貼心的獵人受了腿傷,所以替他綁止血帶。「結果得了壞疽,信不信由你。我們不得已,開槍了斷那個可憐的傢伙。」特爾福德看着莫菲特開開合合的眼皮。「他的腿才受一點皮肉傷啊。」

莫菲特像上岸的魚一樣掙扎,呻吟着,吐出黃色的胃液。瑞弗斯拍拍他的臉頰。「你服了什麼藥?」

羅伯茨護士推着吱吱叫的輪椅進門。特爾福德擡頭望她,臉色惶恐,趕緊從浴缸一側取來法蘭絨巾,攤開來,遮住莫菲特的生殖器。

「拜託你行不行,」瑞弗斯怒罵,「她是護士啊。」但從特爾福德的病史來看,特爾福德想維護的或許不是護士的嬌羞。「麻煩你去拿兩牀毛毯過來。」瑞弗斯說着擠進小浴室。

莫菲特的頭癱向一旁,任人拉他坐上輪椅,以毛毯裹住,但瑞弗斯漸漸懷疑他的意識可能比表面來得清醒。

「好了,」他直起身子說,「特爾福德少校,剩下的事,由我來就可以了。謝謝你幫了大忙。」

「哪裏哪裏。」他低頭看莫菲特,嗤之以鼻說。「下午有點事可忙也好。對了,幹嗎老喊我少校?」他質問,對着瑞弗斯的胸部玩笑似地捶一下。「別這麼拘泥小節嘛,老兄。」

語畢,特爾福德吹着口哨離開,旋律是《我乃怡情單身漢》(A Bachelor Gay Am I)。

護士與瑞弗斯一同把莫菲特推進小病房,因爲在彈震病房裏,最能擊垮士氣的莫過於自殺未遂事件。當然,除了自殺身亡事件之外。他記得在克雷格洛卡有人上吊成功。那位病患不僅主導個人的悲劇,更讓許多病患數星期來的努力泡湯。

最深的一道刀傷需要縫合。瑞弗斯拿針線過來立刻動手,發現莫菲特無動於衷,相當意外。莫菲特看着針上針下,只在接近結尾時舔一下嘴脣。

「縫好了。」瑞弗斯說。

莫菲特煩躁地以頭畫圓圈。「我的技巧不太好,對不對?」

「技巧好的人不多。以你那種方式來說,成功的例子我只見過一個,而那個人本身是外科醫生,幾乎是切斷左手才成功。」他站起來,伸展雙腿,一手用力按着腰。「你灌了多少威士忌?」

「半瓶。也許多一點吧。」

這麼說來,現在沒必要勸話。

「酒哪裏來的?」

「我母親。重要嗎?」

「剃刀呢?」

莫菲特一臉困惑。「我的。」

「好。你儘量睡一覺吧。」

「你是不是要報警?」

「不會。」瑞弗斯看着他。「你是現役軍人,照軍規辦。」

他發現羅伯茨護士在等他。「這事恐怕不能睜一眼閉一眼了,」他說,「照規定,置物櫃應該定期搜查違禁品。」

「我會吩咐班伯裏小姐的。上次搜查的人是她。」

她也是羅伯茨護士憎恨的對象,原因不外乎她是個心懷善意、手腳笨拙、態度熱心、資格不符的上流階級。

「威士忌是他母親給的。」

「我聽了不意外。那個蠢婆。」

去年冬季幾次空襲期間,瑞弗斯與羅伯茨護士聊過,得知她是家中的長女,底下有弟妹十人,靠雙手打拼,才脫離蓋茨黑德的貧民窟,因此不得不相信美食、良好住家、優質教育對人性具有腐蝕作用。

「特爾福德剛纔的表現有點讓人意外,對吧?」她說。「出奇冷靜。」

「喔,特爾福德不會有事。只要他不張開那張大嘴巴,沒人知道他是瘋子。」他接着說,不見得是補充說明,「他在戰爭部上班。」

他在走廊撞見萬茲貝克。萬茲貝克的感冒康復不少,但仍不適合下牀走動。

「你覺得怎樣?」瑞弗斯問。

「有點虛弱。喉嚨還痛,不過咳得比較少了。」

「你最好回牀上。快呀,趕快回去。」

萬茲貝克關門之後,瑞弗斯意識到一陣急促的咔嚓聲,卻四處看不見發聲的東西。漫長的走廊在他面前延伸,無人,灰色地板閃着幽光,窗框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咔嚓,咔嚓,咔嚓。隨後他發現,聲音來自窗簾繩,因爲窗簾繩的尾巴在微風中互撞。然而,認出聲音的來源卻無法減輕咔嚓聲的效應。這種聲音幾乎像遊艇的索具,但它能勾起更深的往事。

走到電梯前,他才把那件往事挖掘出來。那天,恩吉魯帶他去帕納袞度參觀髑髏屋,在酷暑裏揮汗跋涉數哩,幾乎一絲涼風也沒有,除了蒼蠅嗡嗡飛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音。接着,倏然間,他們走進樹林裏的一處空地,銳利的日光刀從樹梢斜砍進來,前方的斜坡上矗立六七棟髑髏屋,格柵垂吊着幾串貝殼飾品。骷髏頭總是給人一種被監視的感覺。瑞弗斯被突如其來的日光照得目眩,跟隨恩吉魯上坡,走向幾個糾結的影子,這時其中一個影子動了起來,化爲人形,變成納雷堤。他是葬儀祭司,兩眼失明,蹲着,手肘與膝蓋尖突,眼角流出兩道蝸牛黏液似的膿。

最遠的一間髑髏屋正在整修,骷髏頭全被搬到屋外,排列在地上,因此從空地一眼望去,看似地上鋪着骷髏頭。瑞弗斯躊躇不前,不確定村人能允許他靠近到什麼程度。就在這個當兒,突然刮來一陣強風,動搖周圍的樹木,祭祀用的貝殼串也一同嘩啦咔嚓地伴奏着。

電梯來了,門應聲打開,將他的思緒震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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