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摺疊椅擺滿水濱,上面坐着布拉德福德市生意人,露出無毛的粉紅膝蓋與驕陽親熱。
比利·普萊爾倚着海堤站着,下方十到十二呎處有一家人,正在收拾物品,準備走回寄宿屋或火車站。這家人包括一位中年胖女人,穿着扎鞋帶的鞋子,包不住肥腳的脂肪;一位中年神職人員,頭頂剃光一片圓禿,被曬成熟龍蝦色——天啊,保證他明天後悔莫及;另外有一位妙齡女子,正拿着毛巾擦乾小男童的身體。男童站着,小雄蕊隨着身體搖晃,張嘴成正方形喊疼:「媽——媽。」麻煩在於沙子。普萊爾記得,沙子總是趕不走。戲水後上岸,無論再怎麼踮腳尖,雙腿又被沙子覆蓋,拿毛巾擦拭一定叫痛。
男童蠕動掙扎,母親重摑他一下,在胖嘟嘟的臀部留下五指紅印。他停止喊痛,訝然哽咽,動作緩和成不停碎動。中年婦人抗議說:「喂,露伊,沒必要打小孩吧。」她搶走毛巾。「過來這裏。你呀,一點耐性也沒有。」
女子乍看之下年輕,其實是年約二十五六的少婦。她向後退,面露憎惡卻如釋重負的神色。旁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問題癥結。她雖已婚,卻因戰爭而守寡,或因丈夫滯留戰場,被迫屈居孃家接受監護,人生何其苦?熱乎乎的精液順着大腿流下,挺着肚子連續幾個月,小孩隨着汩汩鮮血降生——嘗過種種苦頭,卻無權坐享女人獨立自主的地位,豈有此理?此外,挫折感也日日蹂躪她。又睡少女時期的單人牀,或與小孩同睡雙人牀,聽着隔壁父母牀上傳來的鼾聲、吱嘎聲、放屁聲。
她在手提包裏翻找,挖出公交車票、梳子、皮包,總算撈到一包忍冬牌香菸。溼香菸叼在下脣,她伸手找火柴。她的脣形豐腴,中間的色澤是淡淡的鮭紅,愈靠近嘴角,色調愈暗沉成褐紅。她往上一瞧,瞥見普萊爾正在看她,面紅耳赤起來,並非她按捺不住欣喜,因爲普萊爾的色相太明目張膽了,芳心反而不會受寵若驚。臉紅的原因是她憶起無拘無束的少女情懷。
少婦的母親正在幫小男童穿內褲。男孩一手按在她寬厚的肩膀上,皺皺的小手如海星。劃火柴的聲音吸引她的注意。「拜託啊,露伊,」她劈頭罵,「看看你,一副中下階級的模樣……」
露伊的視線不曾移動。中年婦女轉身,眯眼望日,見到的是典型軍官的身影輪廓。若在戰場上,德國軍官會告訴狙擊兵:「瞄準膝蓋比較瘦的對象。」但在此地,這位中年婦女見到的不是獵物,而是猛獸。倘使普萊爾是基層兵,她會問他看什麼看。但這時候她說:「今天的天氣不錯吧,長官。」
普萊爾微笑着,心裏覺得好笑,因爲母親也有類似的語調——勞工模仿中上階級的口音。他迴應說:「希望好天氣能延續。」
他拉拉小帽,邊後退邊想,少婦不是寡婦,身份也非已婚。她的母親提到「中下階級」一詞時岔了嗓,語氣充滿恐慌,道盡女兒的辛酸。露伊即使生過小孩,兩腿絕對非合得張不開。而她的母親罵得有理,一煙叼在嘴裏,她確實顯得平庸。轟轟烈烈、驚天動地、值得一操的平庸。
該回軍營了。離體檢的時間不到一小時,如果氣喘吁吁趕過去見醫官,對他自己絕對不利。溜達海邊欣賞女孩是浪費光陰,但他照看不誤,以眼遍嘗裸臂上的金毛,眺望着束腹擠出的深藍乳溝,吸取汗臭強化的薰衣草香。
遊樂場裏廣播着音樂,將他引向入口駐足。今天到目前爲止,他看見的年輕男子各個穿軍服,但在遊樂場門口,他見到幾個穿便服的男子,與他同樣年輕。軍火工人。其中一人正在與一位年輕女子聊天,女子的皮膚呈鮮黃色。他不由得一陣胃液逆流,轉頭,逼自己對着光禿禿的草地冥想。一個小女童拿着棉花糖,轉身望着他,因爲到處是迴旋繽紛的景物,站得紋風不動的只有這一人。普萊爾迎上她的眼光,對她微笑,回想起軟綿綿的甜絲附着口腔上壁那種黏糊糊的滋味。她生氣了,轉頭回去,拉住母親的裙子。普萊爾心想,非常懂事。
他繼續走着,笑容消退了。他想到,當初不從軍的話,現在也是軍火工人,不必冒險上戰場,口袋賺滿黑心錢。父親會爲他在免役行業裏安插一份安穩的閒差事,也不會像多數人的父親因此鄙視他。像普萊爾這種弱不禁風的小兔崽子,至少能表現得像合乎情理的柔弱兔崽子,拒絕爲「大佬們」打仗。但普萊爾從未認真考慮走拒戰的路。
爲什麼不呢?他這時納悶。因爲我不想成爲他們那種人。他想起一位軍火工扶着女孩坐上鞦韆船,一手拍拍女孩的臀部。不拒絕從軍的主因不是基於職責感或愛國情操,也絕對不是唯恐被人看扁。原因是某種……潔癖。幼年的他有一次吃羊肉,肥肉咽不下去,嚼了幾下吐出來,偷偷放進長褲的口袋,罪行真相大白之後,父親以洪鐘般的口吻臭罵:「臭小子太挑三揀四,活不下去。」普萊爾這時想着,太挑三揀四,活不下去。法國戰場遠在天邊,墓誌銘卻早已寫好,擺在眼前。想到這裏,他的心情大爲振奮。
他踏上前往軍營的上坡路,走得胸腔緊縮,但他仍能勉強應付。近幾個月來,他的氣喘病穩定不少,不怕面對體檢,但爲保險起見,他想提早到場,先納涼幾分鐘,然後才進去體檢室。用盡心機後,他只能以尚可的狀況接受體檢,據實回答醫官的詢問(至少避談可能被揭穿的謊言)。決定權握在別人手上。向來如此。
話雖這麼說,他自己倒是握過一項決定權。
思緒轉向查爾斯·曼寧,憶起兩人在倫敦共度的最後一夜。
曼寧當時問他,假如你體檢沒過,無法歸建,結果會怎樣,你想過嗎?六個月,至少六個月,大概一直待到戰爭結束,看緊新兵,確定他們的腳趾之間有沒有洗乾淨。
——有福可享也說不定。
——做一百零一件例行公事,阿貓阿狗都辦得好的事。你待在軍需部上班比較好。我不能保證這份工作能爲你保留下去。
——不用了,謝謝你,查爾斯。
不用了,謝謝你。普萊爾路過克拉倫斯庭園大飯店。去年被調去倫敦之前,他冬天曾在這裏短暫駐紮過一陣子。這裏的例行公事多得是。「瘋人院」的院友歐文與他同一天報到,兩人同樣不受指揮官米切爾歡迎,被指派擔任「輕勤務」。普萊爾的任務是文書雜役,負責爲本營紊亂的歸檔系統整理出頭緒。歐文的命運比他更糟,奉命去指揮打雜的女傭,訂購蔬菜,檢查馬桶是否殘留清潔得不符合軍事規程的污垢。指揮官把他們盯慘了。指揮官在上午惡毒到最高點,由普萊爾承受;晚上有白蘭地的薰陶,指揮官的脾氣稍減,歐文比較輕鬆。
歐文發牢騷時,普萊爾說:你要替他着想。他死了兩個兒子,頂替兒子的卻是蘇格蘭瘋人院來的兩個抽抽抖抖的娘娘腔。
歐文不語。
——他的想法的確是這樣,你知道吧。
普萊爾抵達軍營的入口,一羣軍人正好越野長跑歸營,穿着汗衫與短褲,從他身旁跑過去,他後退幾步讓路。他們的大腿沾滿泥濘,蒸汽從汗溼的胸膛、空泛的眼睛和合不攏的嘴冒出,一羣人喘着氣,砰砰地跑步通過。他認出帶頭的人是歐文,轉身向歐文揮手。
「天哪,」醫官馬瑟看着脫衣中的普萊爾說,「你不常從事戶外運動,對吧?」
「我在軍需部上班。」
醫官是中年人,臉頰有深紋,頭髮是沙黃色,頭腦精明。
「好,脫掉內褲。彎腰。」
醫官老是瞄準屁股,普萊爾嘀咕着,照指示彎腰。軍人飽腹利於行軍,長痔瘡則會跛腳。他感覺醫官伸出戴着手套的指頭,扳開兩邊。普萊爾心想,比你優質的男人爲這東西付過錢。
「原來你有氣喘病。」
看我屁股就知道?「是的,長官。」
「轉過來。」
又是親暱過度的舉動。
「咳嗽。」
普萊爾清一清嗓子。
「我說咳嗽。」手指掐一掐。「再咳一次。」手換邊捏。「再一次。」
普萊爾喘過氣時,察覺呼吸帶有咻聲。
「多久了?」
普萊爾一臉茫然,然後結巴說:「六個月,長官。」
「六個月?可是,這上面寫——」
「我是說,醫生告訴我母親,我六個月大就有這毛病了,長官。」
「啊。」馬瑟翻至檔案中的一頁。「這才比較像話。」
「據說我的胃腸受不了乳製品。」
醫官擡頭看他。「以前是個毛病多多的小混賬,對吧?好,我來聽聽看。」醫官取來聽診器,走向普萊爾。「你以前在軍需部做什麼工作?」
「情報,長官。」
「喔——刮目相看。逮過什麼人嗎?」
普萊爾神情惆悵,兩眼直視前方。「有。」
「哼,這裏的巡邏人員在峭壁抓到一個德國間諜。」醫官邊說邊戴上聽診器。「倒比較像拿刺刀挑出一個本地粗人。」
普萊爾正想說話,但醫官開始聆聽他的胸音。幾分鐘後,他直起身子。「對,你是有一點咻聲。」醫官的注意力被普萊爾手肘上的疤痕吸引過去。普萊爾把傷疤轉向他。
「索姆河戰役。」普萊爾說。
「一定很痛吧。」
「傷到俗稱笑骨的尺神經,當時一點也不好笑。」
醫官轉回辦公桌坐下。「接下來,我想問清楚幾件事。你是因爲彈震症而被判定不適役,回國休養,對不對?在去年四月?」
「是的,長官。」
「你最初被送到奈特里,然後轉往克雷格洛卡戰時醫院,一直待到……十一月。」醫官擡頭看他。「在那種地方,應該很多嗜酒狂吧?酒啊,小子。」他解釋,因爲普萊爾又一臉茫然。
「我沒看到過,長官。假如我看到,我一定會喝。」
「你當時的症狀有哪些?」
「我講不出話,長官。有些人覺得是一種進步。」
醫官埋首閱讀,沒聽見冷笑話。「W.H.R.瑞弗斯,」他說,「我認識他。他在巴茲是大我兩屆的學長。麻痹性口吃。」
普萊爾面露疑色。「哪有?」
「呃?他自己的言語也恢復正常了。他一定很行吧。」他拍拍一張紙。「出院報告註明是氣喘病。」
「我在那裏發作過兩次。」
「嗯。」醫官微笑。「現在神經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
「食慾呢?」
「吃不飽。」
「大家不都一樣嗎,小子。睡得好不好?」
「昨晚睡不好。該死的帳篷漏雨。」
「平常呢?」
「睡得還好。」
醫官往後坐。「你是怎麼進來的?」
「掀開屏風鑽進來的。」
醫官猛然伸出食指。「當心一點,小子。你是怎麼進陸軍的?」
普萊爾與誘惑短暫拔河一陣,最後以尋常的結果收場。「我對醫官說謊,醫官。」
令人意外的是,馬瑟短促吠笑一聲。
「大家都撒謊。」普萊爾說。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我見過幾個人爬濟貧院保健室窗戶溜來報名。梅毒、癲癇、結核病、軟骨症。有個小孩,嗓子細又尖,下巴一根毛也沒有,頂多十四歲,他竟敢瞪着我,以母親的性命發誓說他十九歲。」醫官微笑,露出褐色的牙齒。「一個都逃不過我的檢查。」
慘了。
「毒氣訓練。」醫官說。
沉默。
「怎樣?」
「這構想棒極了。」普萊爾積極地說。
「你走過毒氣室嗎?」
「沒有。」
「你在濃度非常低的時候就有反應,對吧?」
「在部隊裏,我的綽號是本營金絲雀,長官。另一個原因是我個性和氣、樂觀。」
醫官看着他。「把衣服穿上。」
「重點是,三年來,我沒有發病過一次,氣喘沒發作過,也沒被毒氣影響過。」
「瞭解,小子。」醫官顯示出人意外的同情。「不怕別人說你沒盡義務。」
蒼白、驕傲的臉上出現一小陣抽搐。「我不會自稱盡了義務。」
「在法國戰場上,氣喘從來沒發作過嗎?」
「一次也沒有。」
「在克雷格洛卡發作過兩次。在法國沒有。我猜不透原因。」
「空氣流通的生活適合我的胸腔,長官。」
「小子,本院不是療養院。快去着裝。進走廊後向左轉,到盡頭再左轉,就會看見一排椅子。你坐在那裏等。」
醫官走進隔壁,開始檢查下一個倒黴鬼。普萊爾穿好衣服,動作稍停,擦拭上脣的汗水,心想,就像壕外進擊戰。不對。天下沒有一種狀況像壕外進擊戰。最近,壕外戰蔚爲老百姓的口頭禪,大家動不動就說,我昨晚打了一小場「壕外戰」,意思是多喝了一杯波特酒。普萊爾照着洗手檯後方的小鏡子,檢查領結。假如軍方不准他歸建,他受困在這羣油嘴滑舌的死老百姓之間,肯定寂寞得半死。鏡中人譏諷着:寂寞?你?唉,少來了,夥計。把你另一個人格變出來,不就有人作陪了?幸好醫評會不知道這毛病。前提是瑞弗斯沒有據實寫報告。麻痹性口吃症。不僅僅是一般口吃症。而是麻痹性。有意思,普萊爾思忖着,開門走出診療室。
這裏的氣味像軍營。呃,這裏確實是軍營沒錯。應該說,與克拉倫斯庭園大飯店對照之下,這裏更有軍營味。克拉倫斯庭園被軍方徵用數月之後,依舊沒有這種氣息。普萊爾的鼻頭動了動,辨別出胳肢窩、腳丫、襪子、髮油、鞋油、石炭酸皁的氣味。肥皂泡飄過來。有個男孩正在刷洗地板,泡泡從幾乎破皮的手指之間飄散。臀部像卡車,臉也不比卡車美到哪裏,但普萊爾擠出迷人的笑容,因爲對他自己有好處,然後大步走開,在溼地板留下一長串的泥印。
等候室裏有一人。歐文。
「O和P又重逢了。」歐文說。旁邊有個空位,擺着一疊名爲《約翰牛》(John Bull)的戰爭雜誌,歐文把雜誌扔到地上。上次見面是在克雷格洛卡,兩人等着接受醫評會的最後審覈。
普萊爾扭頭向着辦公室門口。「誰在裏面?」
「內斯比特。進去三十分鐘了。」
「爲什麼審覈這麼久?」
歐文遲疑一陣,然後以嘴形說:「淋病。」
普萊爾在心裏悶哼一聲,心想,染上傳染性病也能做逃兵。他旋即暗罵自己,你這個沒有慈悲心的雜種,怎麼知道人家是不是故意被傳染?他繼而又想到,哼,我確實是個沒有慈悲心的雜種。
「我不會拖太久的,」歐文說,「我已經是普通役了。」
「那你幹嗎來?」
「心律不齊。我報名從軍,接受完最後一次體檢,馬上被除名。」
「你報名從軍?果然是心病。」
歐文呵呵笑着,偏開視線。「那時我剛聽說薩鬆受傷了,覺得自己只有從軍一途。」
普萊爾心想,對呀,別無他法。想當初在克雷格洛卡,薩鬆與歐文一高一矮,落差懸殊,歐文無法或懶得掩飾對薩鬆的愛慕。
「另一個原因是,」歐文說,「老被認爲是蘇格蘭瘋人院來的‘抽抽抖抖的娘娘腔’,煩死了。」
普萊爾微笑。「我自認是同一種人。」
他留意到,歐文刮鬍子時割傷自己,在臉頰與耳垂之間留下一道鮮褐色的凝血。
「你認爲這次會沒事嗎?」
歐文愉悅地說:「那當然,我認爲會沒事。我現在常常跑步。」
「我剛看見了。」
門打開。內斯比特走出來,臉色明顯蒼白。
歐文站起來。「委員叫我進去嗎?」
「不知道。」
歐文坐回椅子。「比看牙醫還痛苦,對不對?」說着勉強一笑。
幾分鐘後,委員叫歐文進去。普萊爾坐着聆聽模糊的交談聲,心想,被馬瑟檢查到,運氣背到底了。有些醫官即使檢查到死屍,照樣判定歸建,特別是目前軍方推動「最後一役」,同樣的口號反覆喊了幾次,可見兵源告急。陡然間,在普萊爾做好心理準備之前,門又開啓,歐文走出來。歐文開口想講話,發現祕書跟着出門,因此閉嘴改豎拇指。從他的手勢,普萊爾得知,在年底之前,歐文發生以下狀況之一的機率大幅提升:盲、聾、啞、癱瘓、大小便失禁、精神異常、腦損傷。如果歐文的運氣好,戰死反而比較輕鬆。普萊爾邊跟着祕書進門,一邊想着,這裏的人各個是瘋子啊。他向委員敬禮,在長桌只有一張椅子的一側坐下,向對面的委員逐一行注目禮,態度自信又不是太自信。說實在話,在人人皆瘋的情形下,審覈到一個不勝高壓而衍生雙重人格的病患,就因此懲罰他,這樣做,公平嗎?換一個角度看,軍隊叫普萊爾歸建,等於是徵召到兩員,豈不是撿到便宜?
回答完最初幾道問題之後,普萊爾開始放輕鬆。委員的問題集中在他的氣喘病與暴露於毒氣的風險。面對這些問題,普萊爾一語響應,令人心服口服:出征法國三回,一次也沒有因氣喘病被宣佈不適役而遣返。戰壕熱,有;戰傷,有;彈震症,有。氣喘病,一次也沒有。
最後一次問答完畢之後,米切爾收拾面前的文件,攏成整齊的一疊。普萊爾看着白色的大手動作着,手的表皮點綴着老人斑,外緣有手毛的黑影。
「好,」米切爾最後說,「我想,這樣就……」
話說到一半,停頓太久,普萊爾不禁懷疑,他究竟會不會講完整句話。
「你的氣喘病其實很嚴重,只是你表現得若無其事,對不對?」他拍一拍出院報告。「這份報告是這樣寫的。」
「在克雷格洛卡期間確實很嚴重,長官。不過我能誠實保證,在法國戰場上,從來不如住院期間嚴重。」
「這嘛,」米切爾說,「審覈結果下午出爐。」他匆匆微笑一下。「你不會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