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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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普萊爾驚叫醒來,置身漆黑中,滿身汗,失去方向感,無法理解灰色方塊狀的窗戶爲何在右邊,而不是在牀鋪對面。他已在瑞弗斯家借住兩星期,一覺醒來卻仍不記得人在何方。腳步聲接近他的門口。

「你沒事吧?」瑞弗斯問。

「進來。」普萊爾打開臺燈。「吵醒你了,不好意思。」

「你剛纔大叫,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對,我知道,對不起。」

兩人互看着。普萊爾微笑。「此情此景像克雷格洛卡。」

「是啊,」瑞弗斯說,「這種情形太常出現了。」

「那時候你值夜班。好了,快回去睡覺吧。你需要休息。」

「你能再睡着嗎?」

「當然可以。我不會有事的。」他望着瑞弗斯的倦臉。「你當然應該再睡。走吧,趕快回牀上。」

瑞弗斯走後帶上門,普萊爾這時想起,噩夢與麥克有關。他記不太清楚,只知道夢見一堆掙扎的動物與血腥味。瑞弗斯似乎認爲,夢境與戰爭脫鉤、夢見童年是好現象,但恐怖的成分不減,而且仍與戰爭脫不了關聯,他知道。瑞弗斯聲聲催他回溯兒時,焦點放在幼年期、父母吵架、內心的恐懼,以及夜坐樓梯上端傾聽叫罵、毆打聲,直到再也無法忍受,決定走開爲止。普萊爾仍記不起童年的空白期間發生什麼事,只不過他現在記得當年就有空白期,是很小的時候就有的現象。有一次,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問瑞弗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空白期,如何面對自家樓梯上面的黑暗,但瑞弗斯一笑置之,繼續追問他。大家總認爲,瑞弗斯是個個性溫和的男人,但普萊爾有時懷疑「溫和」不恰當。「堅決」或許比較貼切。

但普萊爾今晚做的噩夢與父母吵架無關。今晚噩夢的關聯是麥克。他覺得奇怪,因爲記憶中含有麥克的往事多數是愉快的。

佈滿砂石的一大片柏油地面。一棟低矮的建築,窗外圍着鐵絲網,蛋奶凍的香味與臭襪味。星期一上午,晨會剛結束,歌唱課,霍頓老師拿着手杖,邊走邊拍打着褲管,在座位之間來回走動,仔細聽誰走調。最近他的品味偏向傷感抒情曲,堅貞的摯愛是《失落的和絃》[63]。這段時間大約在童軍老師黑爾斯倡導手淫傷身論的前後。霍頓老師在鋼琴前坐下,以雄渾的男音高歌:





某日端坐風琴前,

倦意深,身心不安定。

普萊爾赫然爆笑一聲,另有一兩個同學也在竊笑,麥克則是捧腹狂笑。鋼琴聲戛然停止。霍頓老師起立,把麥克叫到同學前面,請他與大家分享笑點。「笑什麼呢?」霍頓老師說。「講出來聽聽看,娛樂全班一下。」

「老師,我不認爲你會覺得好笑。」

麥克挨他的手杖一頓毒打。小普萊爾相信老師剛纔也聽見他在笑,卻饒恕他,因爲母親平日省吃儉用,總是把小普萊爾打扮得體面,襯衫熨燙平整,皮鞋擦得晶亮,看起來像能爭取到獎學金的那種男生。而他果然不負衆望,一部分的功勞要算在麥肯齊神父身上,感謝他在風琴演奏方面指導有方。霍頓老師猛揮着手杖,普萊爾暗罵着,狗雜種。

多年後,普萊爾目睹戰壕戰事之慘烈,仍暗罵着:狗雜種。

小普萊爾見麥克捱打,爲麥克生氣,決心報復。假如捱打的人是普萊爾自己,他的火氣絕不會這麼旺。

霍頓老師的日常作息極爲規律。晚餐休息時間結束鈴響前二十分鐘,老師總是準時穿越遊樂場,前往教師專用廁所。學生都用報紙擦擦了事,他則在夾克裏塞一卷衛生紙,因此夾克的一邊鼓起,看似乳房。走過遊樂場時,他的步伐精準如行軍,喧鬧奔跑的男生幾乎沒注意到他。遊樂場上的笑話絕對不離排泄物,但霍頓老師準時拉屎的笑話已經老到不好笑了。

有天晚餐期間,普萊爾派麥克去看得見學校正門的地方看守,自己則進門偵察。隔天,他與麥克溜進教師專用廁所,躲進其中一間,鎖門。普萊爾擦亮一支火柴,點燃蠟燭芯,以雙手遮風,等燭火燒得更旺,然後滴蠟在一片方形的三合板上,把蠟燭粘在上面。

一分不差,霍頓老師進廁所,對反鎖的隔間感到困惑。「巴恩斯老師嗎?」

普萊爾模仿大人使盡力氣的嗯聲,讓霍頓不再多問。即使是發出便祕的嗯聲,他們也不敢嘻嘻笑,因爲霍頓老師的毒打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兩個男生靜靜躲着,感覺到彼此呼吸起伏。接着,普萊爾慢慢把黏着蠟燭的木板放進水溝。同一條水溝貫通這間廁所的所有隔間,蠟燭可從隔間板下面流向隔壁。燭火忽明忽暗一陣,隨後火苗再度向上直躥,穩定燃燒着。普萊爾輕推木板,蠟燭在黑水溝表面漂浮,流速比他預期快許多。麥克已經拉開門閂。兩人衝出廁所,奔越遊樂場,見到一羣同學正在玩跳背遊戲(策劃過的),然後撲向纏鬥中的疊羅漢最上面。

在廁所隔間裏,燭火接觸到臀部。一陣驚痛嚎叫聲傳出來,緊接而來的是霍頓老師,東看西看,神態慌亂。他不必費心尋找做錯事的表情。現場有一兩百個男學生,不約而同轉頭看他,但因爲他總讓學生聞風喪膽,因此每張小臉全寫滿了罪惡感。此外,再怎麼說,師長的尊嚴損不得,他必須顧及老臉。就這樣,霍頓老師跛着腳,走過遊樂場,不再吭聲。

老師的背影一走,普萊爾與麥克悄悄繞過轉角,來到焦煤堆旁的禁區,一起狂跳着肅靜的凱旋之舞。

這件往事,我現在爲何記得這麼詳細?普萊爾自問。因爲我回想起的每一件友誼往事,形同一面擋箭牌,能抵擋赫蒂朝我臉上吐的唾液。想起友誼往事,相當於宣稱,我當然不可能告密。現在令他訝異的是,探監過程中,貝蒂首度指出赫蒂相信背叛麥克的人是他,當時他的感覺多麼冤枉,不經大腦直接說:「我沒有告密。」語氣斬釘截鐵,彷彿他能供出清醒時每一分每一秒的言行。一直到搭火車回倫敦的途中,他才逼自己接受,他確實有可能背叛了麥克。無論如何,普萊爾也無從否認。

從那天起,他從瑞弗斯那裏得知一項事實,心中因此充滿畏懼。他現在明瞭,在漫遊狀態中,他否認生父是他自己的父親。生父是誰,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是單純的一項事實,他連這項事實都能否認了,對戰前的友誼更有可能矢口否認。瑞弗斯轉述他神遊狀態時的說法,表情明顯遲疑,而普萊爾的反應也比單純的排斥或否認來得更復雜。推說自己誕生在炮彈坑裏,無異於裝腔作勢的癡人說夢話。連我這種裝腔作勢的老手都覺得誇張,普萊爾挖苦自己。然而,隨便找一個去過法國戰場的弟兄,問他們,戰前戰後的普萊爾是不是同一個人?和家人記得的小普萊爾是不是同一個?壓倒性的多數——不對,應該是全體一致,全體一致說,他變了。大家即使有歧見,爭得也只是變化多寡而已。此外,大家有時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真正重要的忠誠唯有一種,就是在戰場上建立的忠誠。法國皮卡第大區的黏土是一種強力膠。如果塗抹在良心逃兵的戰前友誼上,是否會成爲強力的溶解劑?

在現在這種狀態,不會,他提醒自己。在這種狀態中,他爲了救貝蒂,不顧軍法審判的風險,抄寫了一堆對斯普拉格不利的文件。但話說回來,貝蒂終究是女人,不能上戰場。普萊爾的另一面可能比較無法容忍四肢健全的青年作怪。別人在前方奮戰,這些青年卻企圖阻撓軍工場供應成品,影響他人的生機。

但是,麥克啊,他心想。麥克。

他最後確實睡着了,三小時之後醒來,發現房間裏陽光普照。他睡眼惺忪地看手錶,然後伸手拿晨衣。瑞弗斯已經刮好鬍子,穿好衣服,坐在餐桌前,桌上仍有殘餚。「讓你多睡一點也好,」瑞弗斯說,「咖啡恐怕是涼了。」

「你回牀睡得着嗎?」

「對。」

瞎說,普萊爾暗罵。他一面喝冷咖啡,一面刮鬍子、着裝。瑞弗斯在辦公桌旁等着。普萊爾閃過一個念頭,想表現叛逆心,但他一看瑞弗斯,見到瑞弗斯臉上有疲態,心想,天啊,如果他能硬撐,我也辦得到。普萊爾坐下。從熟悉的這座位看去,光線落在瑞弗斯的臉上,看着看着,普萊爾意識到自己的心意已決。「我想去探望麥克。」他說。

瑞弗斯無言。普萊爾繼續說:「我在想,我一直沒改善的原因是……有——有一一道,唉,可惡。」他猛然仰頭。「有一道障礙,大概是和麥克有關的障礙。」

「在過去幾星期的行爲中尋找一件事實,是不會改變任何狀況的。」

「我倒覺得有希望。」

又是久久一陣沉寂。瑞弗斯改變坐姿。「對,我看得出來。」

「雖然我看得出道理,我是說,我明白追根究底的重要性何在,不過我現在也有必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回憶爸媽吵架的往事,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終生無可救藥的神經質,讓我覺得這輩子將一事無成。」

「你大可不必操這個心,」瑞弗斯說,「全世界半數的正事都是無可救藥的神經質完成的。」

伴隨此言的是不由自主的一瞥,瑞弗斯望向辦公桌。普萊爾哈哈大笑。「要不要我幫忙?」

瑞弗斯微笑。「我考慮找的是達爾文。」

「去你的。你幹嗎不找我幫那個忙?」普萊爾問,指向桌上一疊紙。「你只是照着打字而已,對不對?沒有修改吧?」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的字太潦草,你一定看不懂。所以我才親自打字。連我的祕書也看不懂。」

「給我看一看。可以嗎?」普萊爾拿起一張。「瑞弗斯,這是圖像版的口吃,你知道嗎?我是說,你講不出來的話絕對也寫不出來。」

瑞弗斯以食指指着他。「你越來越厲害了。」

普萊爾微笑。他表面上不費力氣,朗讀出其中一句:由此可見,產生戰時神經官能症的常見因素是壓抑對上級的厭惡或失敬。「照這樣看來,我是無藥可醫了,對不對?我看你還是別白費心力了。」他輕輕推瑞弗斯離座。「走吧,你去忙別的事。」

瑞弗斯搖搖頭。「你知道嗎,在你之前,沒人做過這種事。」

「突破規範,我很拿手。」

「是吹噓嗎?」

「不是。是恫嚇。」





瑞弗斯走過轉角之際,看見一名男子正離開薩鬆的病房,兩人在狹窄的走廊打照面,停下腳步。

「瑞弗斯醫生嗎?」

「是的。」

「我是羅伯特·羅斯。」

兩人握手,寒暄幾句天氣之後,羅斯說:「我不知道西格弗裏德有沒有談到未來的規劃?」

「我相信他有幾個規劃。他目前顯然不急着做任何事情。」

「高斯認爲他能在戰爭宣傳方面有所發揮。結果西格弗裏德告訴他說,他符合這份工作的條件只有一個,就是他的頭受過傷。」

兩人哈哈笑一陣,因爲同樣關愛西格弗裏德而心心相印,然後互道再見。瑞弗斯對羅斯的印象是,羅斯本想說出某件事,想想之後卻作罷。

西格弗裏德坐在牀上,膝蓋上擺着一面寫字板。「剛纔和羅斯聊天的人是你嗎?」

「對。」

「他有病容,對不對?」

比「病容」更嚴重。他看起來像在垂死邊緣。「跟他不熟,所以很難確定。」

「我下個星期見不到他,因爲他要去鄉下。」

瑞弗斯在牀邊坐下。

「我一直想寫信給歐文。」薩鬆說。「你記得歐文嗎?那個小不點。以前常在早餐室賣《九頭蛇》。」

「記得。他是布羅克的病人。」

「他寄給我一首詩,被我吹捧上天了,後來他逢人就現……」西格弗裏德拉長臉。「除了我之外,沒人喜歡它。現在我再讀一遍,連我都不太確定。講一句老實話……」他說着把筆記本放在牀頭櫃上,「我的判斷力退化了。而且不只是對歐文作品的判斷力。我自認做過一兩件好事,可是現在回首,根本沒啥了不起。事實上,我認爲我從克雷格洛卡出院之後,再也沒有做過好事。」

瑞弗斯謹慎地說:「你目前有這種想法,是因爲你情緒憂鬱。休息一陣子再說吧。」

「我憂鬱嗎?」

「你自己清楚。」

「我不知道現在人生的目的是什麼。反戰詩人,只不過是依賴戰爭的詩人嘛。瑞弗斯,我本來以爲,人間許多事物很簡單,而且……」停頓一陣。「愛德華·馬什來看我了。他說他能幫我在軍需部安插工作。」

「你有什麼看法?」

「不知道。」

瑞弗斯點頭。「沒關係,你考慮的時間多的是。」

「我連自己會不會歸建都不知道。」

「我會盡最大能力防止你歸建。這一次,我猜沒有人期望你歸建。」

「歸建回法國的事,我始終沒有後悔過,你知道嗎?一次也沒有。」他突然坐起來,雙手摟住膝蓋。「你知道我真正想做什麼事嗎?我想去謝菲爾德的工廠做工。」

「工廠?」

「對,有什麼不可以?我不想一輩子活在戰前的繭居里。我想多看看一般人的生活。工人。」

「爲什麼想去謝菲爾德?」

「因爲能接近愛德華·卡彭特。」

沉默。

「爲什麼不行?」西格弗裏德質問。「爲什麼不行?大家對我的期望,我一一都實踐了。你要我做的事,我每一件都做了。我屈服,我歸建。現在,我爲什麼不能做一做適合我的事情?」

「因爲你是現役軍人。」

「但是你自己說,沒人指望——」

「那跟‘一般性退伍’是兩回事。我找不到一般性退伍的理由。」

「最後裁決的人是你嗎?」

「是的。」瑞弗斯站起來,走向窗戶。他原本希望這次能盡情發揮醫術,造福西格弗裏德,不料如今西格弗裏德又想出一套異想天開的構想,瑞弗斯不得不再阻撓他,因爲西格弗裏德的這套構想又是抗議,只是與上次公開宣示相形之下,這次規模較小,比較私下,希望比較渺茫,但仍屬於一種抗議。

背後的西格弗裏德說:「昨天公園有一場盛大的宴會。有樂隊演奏。」

瑞弗斯轉身望他。「當然,我忘了。八月四日。」

「好像是有一座追思陣亡將士的聖壇揭幕,或者是向戰爭致謝,我不清楚原因是什麼。有個單位叫作戰爭紀念委員會,是羅斯被迫辭職的委員會之一。捐軀壯士豈能被一個雞姦犯褒揚?即使捐軀壯士自己也是雞姦犯也一樣。」

「你懷恨很深嘛。」

「你說得對,懷恨沒好處。如果是怒火的話,至少還能駕馭。」西格弗裏德舉雙手,做出騎手的動作,伸出食指握着繮繩。「恨有什麼用途呢?我不知道。大概沒用吧。」

瑞弗斯差點嘆氣,及時忍下來。「我有件事想說。算是自我辯護吧。如果以前任何一段時間,你對我說:‘我是和平分子。我認定,在任何時刻、任何狀況下,殺人都不對。’那我……我不會認同你的觀點,我會逼你從各種角度立論闡述,不過到最後,我還是會盡全力協助你除役。」

「你不需要辯護。我告訴過你,我從來不後悔歸建。」

「可是,話說回來,你還需面對的事實是,你仍然是現役軍人。」瑞弗斯張嘴,看着西格弗裏德,閉嘴。「天氣這麼棒,我覺得你不應該整天躺着。你趕快換衣服吧,我們一起出去走走。」

西格弗裏德看着掛在門後的制服。「不要,多謝,我不想出去。」

「你住院到現在,從來沒換掉病患裝。」

「換裝會眩煞到女義工,我何必呢?」

「眩煞到?這話會不會太自負了?」

「事實勝於雄辯,瑞弗斯。」西格弗裏德微笑。「人生的反諷何其多,這是比較小的一個。」

瑞弗斯走向病房另一邊,從門鉤上取下制服,拋向病牀。「別拖拖拉拉了,西格弗裏德。快穿上。總不能下半輩子都穿睡衣褲吧。」

「總不能下半輩子都穿軍服吧。」

「沒錯,不過,你得穿軍服打完這場戰爭。」

一時之間,西格弗裏德露出拒絕的神態,但他隨後慢慢推開棉被下牀。他的氣色很難看。蒼白。肌肉抽抽抖抖。疲憊。

「我們不必走太遠。」瑞弗斯說。

薩鬆慢吞吞穿起制服。





普萊爾想進監獄探望麥克,過程比預期來得輕鬆。普萊爾從軍需部離職前,順手帶走一疊軍需部用紙。然而,即使沒有官樣文具,只要他穿軍服,佩戴戰傷勳帶,積極表態有意拯救老友脫離和平主義的恥海,他就能獲准探監。

麥克坐在木板牀上,雙手抱頭。

普萊爾說:「哈囉,麥克。」

手放下。麥克的外表……看似是屢次與拘留所獄卒作對的囚犯。

「起立。」獄卒說。

「不用了,」普萊爾尖聲命令,「退下。」

獄卒顯得詫異,但他遵命退下,順手轟然關門,令普萊爾鬆一口氣。假如麥克拒絕敬禮,獄卒恐怕會抓住麥克的頭去撞牆半小時,這是普萊爾最怕的狀況。

「怎樣?」普萊爾說。

沒椅子。窗戶沒玻璃。桶子擺在門口看得見之處,飄出陳年尿騷味。而在普萊爾的背後……果然。門中眼。

「我沒料到你會來探監。」麥克說。麥克的語調與態度都不友善,但也沒有露出明顯的怨懟。也許,他像軍人一樣,已習慣承受沉重而不近人情的打擊,容不下情緒。

「至少你有毛毯可蓋。」

毛毯下的麥克一絲不掛。即使在夏天,牢房裏依舊冰冷。

「因爲你來探監。你一走,毛毯就會不見。」

普萊爾坐在木板牀的牀尾,左右看看。

「威力最大的武器之一呀,」麥克以聊天的口吻說,「就是逼囚犯光着屁股走來走去。最苦的是,囚犯沒紙可擦屁股,這裏的伙食爛到銅猴子吃了會拉肚子。」他等着。「讓人類精神崩潰,屁眼的功勞很大,你知道嗎?」

「你看起來像被獄卒整慘了。」

「整?樂意奉陪。其中一個……」麥克舉起前臂。「把大毛巾掛在上面。」

「現在沒有了吧?」

「毒打?等我投降才停。」

牀尾擺着一套摺疊整齊的軍服。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比利?你們在戰壕裏,會談論戰爭的事嗎?我指的不是日常事務,不是運輸軍火之類的東西。我指的是‘我們爲何而戰?’‘打仗爲的是什麼?’」

「不會。既來之,則安之。」

「我也一樣。」

普萊爾的表情困惑。「你住單人牢房,找誰聊天?」

麥克微笑。「敲水管,打莫爾斯電碼。我信得過你吧?不會向上級告密吧?」

「當然。」

「‘當然。’比利?」

「告密抓你的人不是我。」

麥克微笑搖頭。「想說這個,何必來探監呢?別來,不是比較省事嗎?我不懂。你只是想來看看自己的傑作嗎?」

普萊爾張嘴,想再一次否認,卻旋即合上嘴。「我有個東西給你。」普萊爾說,從制服口袋掏出兩條巧克力棒。他看着麥克的瞳孔擴張,接着轉爲無神。「對,我知道,被我摸過,所以污染了。」他以身體遮住麥克,不讓門中眼窺見,把巧克力棒遞給麥克。「但你非生存不可。」

麥克與普萊爾坐成一直線,以便躲避眼線,接下巧克力棒。「有道理。」

「最好趕快吃掉,不然會被搜身。」

「他們不會。搜身表示他們懷疑你的品格。你好歹是軍官兼紳士啊。不管了,我想我還是吃一點吧。」他以指甲劃破包裝紙,折斷一小塊,開始咀嚼,嘴巴與喉嚨的動作別扭。由於長期飢餓過度,嚼食的行爲已進入隱私的範疇,與打手槍一樣見不得人。普萊爾想轉移視線,卻找不到值得看的東西,目光只能順着牢房轉一圈,回到麥克。

「往那邊走九步。往這邊走七步。我常走路。」

「你的刑期多久?」

「單人監嗎?九十天。再犯——我正有此意——再關。再服九十天。」

普萊爾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準通信?」

「對。」

麥克在嚼食的空檔擠出微笑。「比利,你爲什麼來探監?」

「想了解你的想法。」

「對你的想法?自我中心的小王八蛋。」

「對。」

「我本來不相信。利物浦的巡佐說是你。他提起你的名字。當時他踩着我的下體,所以,你應該能想象,可信度挺高的。我本來還是不相信,不過我越想越覺得是你告的密。」麥克專心說着話,卻也說得近乎漠不關心,彷彿他不在乎普萊爾是否聽得進去。也許開口講話僅僅爲了保住自尊心,爲的是岔開普萊爾的注意力,以利天大的要事——狼吞巧克力——順利進行。「後來我想到,對,他說過。你記得在牛舍的那天嗎?我問你,假如你在赫蒂的炊具存放室發現一個逃兵,你會怎麼辦?你說:‘舉報他。不然怎麼辦?’接着,我想起以前聽到的一個人和蛇的故事。有個男人發現一條半死不活的蛇,撿回家,喂蛇吃東西,照顧它到恢復健康,然後放生。結果男人和蛇再碰面時,蛇竟然咬他。這條蛇是一種劇毒的蛇,他……他自知快沒命了,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問:‘爲什麼?我救你一命,餵你吃東西,照顧你,你爲什麼咬我?’蛇回答說:‘你明明知道我是蛇啊。’」

沉默良久。普萊爾最後動了一動。「很動聽的故事。」

「媽的,好得不得了的故事。只不過……」

普萊爾等着。「只不過怎樣?」

「我現在可以貪心起來,全部吃掉嗎?」

「一定要。換了我,我就會。」

「我對你的恨,大概沒有你認爲的那麼深。我這話不是說我倆是拜把兄弟。老實說,如果我在戰後碰到你,我八成會想宰了你……」他微笑搖頭。「想救貝蒂,是幌子嗎?」

「不是,從頭到尾是真的。」

「我有個心願,你知道是什麼嗎?我要你直直看着我的眼睛,以你那種貴族學校的假口音說,對,報警抓你的人是我,我不覺得可恥。報警是我的責任。」

「我辦不到。」

麥克熱切望着他。「這樣,我更糊塗了。我以爲你終於理解自己站在哪一邊了哩。」

「屬於哪一邊,我從來不懷疑,」普萊爾舉起袖子。「佩戴這東西的人,多多少少都引以爲榮。」他站起來。「我是不會說對不起的。」

麥克擡頭看他。「那就別說。巧克力太貴重了,別再帶來。」

普萊爾敲敲門,不耐煩地等着獄卒過來開。他發現,門中眼必定在直盯他的皮帶扣環。他偷偷把指頭伸進孔裏,觸碰到涼涼的玻璃。塔伍斯的眼球,他回憶着。躺在他手心的那顆眼球當時是溫的。

獄卒來了,普萊爾回頭望一眼,跟隨獄卒走在鐵平臺上,然後下樓梯。在去接受瑞弗斯輔導之前,還有大半天待他消磨,但他慶幸有這段空檔。最初一波的困擾與痛苦應該單獨承受。麥克的說法是否屬實,他絲毫不懷疑——麥克沒有撒謊的原因。雖然他仍無背叛麥克的印象,但他確實是背叛了麥克。

他記得有一次,他對着瑞弗斯伸出顫抖的一隻手,口吃得語無倫次,敘述塔伍斯的眼珠握在他手裏的經過,說明那件往事成了他的護身符,隨時提醒他最應該對誰效忠。他說的全是真話。然而,他無法辯證背叛麥克的正當性。即使他的分身恨麥克拒戰,恨麥克策動軍火工廠停擺,不變的事實仍是,安排與麥克相見的實質意義在於,他讓他從事一種安全的行爲——爲了貝蒂好。即使撇開孩提友誼不談,此事仍存在一份個人的許諾,在當前給予承諾,在當前受信任,在當前遭背叛。無論是爲了滿足麥克或安慰自我,他都無法說:「我盡的是我的職責。」整體而言,已發生的事件比這句話的道理更陰森,更復雜。

牢房外的空地正在操課。熟悉的叫罵聲、靴子踩踏聲、列隊一致行動的人體。在隊伍前面,一位良心逃兵被「勸進」——被獄卒拗成一個姿勢,然後再拗成另一個姿勢。「原地踏步」是獄卒站兩旁,對着中間的囚犯踹腳踝。獄卒毫不掩飾欺負囚犯之舉,不怕軍官旁觀,因爲獄卒認定軍官理當認同這種做法。

普萊爾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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