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一星期後,瑞弗斯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感覺到近乎生理上的肢體疲憊。這份感覺鮮少發生在他身上,因爲忙完一天回家,他最常感受的是刺激神經、使人急躁的情緒性的疲憊,這對睡眠的殺傷力極大。但他最近常搭飛機,而飛行總令他生理疲憊。此外,他見到西格弗裏德變得鎮定快樂,比先前的狀況大有改進,只是離痊癒仍有一大段時日。
普萊爾是個問號。有約必赴的普萊爾居然失約了,瑞弗斯不知如何是好。他能做的事不多,只能寫封信表達仍願開導普萊爾的心意,但瑞弗斯也顧忌到,普萊爾曾暗示自己太依賴醫生,因此不願提筆。如果普萊爾決定斬斷依賴心,瑞弗斯也無可奈何。普萊爾已遲到兩小時,想必今晚不會來了。
瑞弗斯仍在考慮採取行動之際,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女傭。「有一位普萊爾先生想見你。」女傭語帶疑慮,因爲夜深了。「要不要我叫他——」
「不要,不要。請他上樓吧。」
即將出現的狀況不明,瑞弗斯自覺身心無法應付,卻照樣扣好制服,茫然尋找靴子。普萊爾上樓的腳步聲敏捷、輕盈,不像他平常的步伐。上次普萊爾來訪,氣喘非常嚴重,上到最後一層樓梯,幾度停下來喘息,進瑞弗斯房間時喘到幾乎講不出話。女傭一定是聽錯姓了,或者是——
普萊爾進房間,在門邊四下張望。
「你還好吧?」瑞弗斯問。
「對。還好。」他看時鐘一眼,似乎明瞭到時辰不早,理應稍作解釋。「我非見你一面不可。」
瑞弗斯向他揮手示意指向椅子,請他坐下,自己上前關門。
等普萊爾坐下之後,他說:「你的氣喘好了很多嘛。」
普萊爾深呼吸。試一試。他瞪大眼睛看瑞弗斯,點點頭。
「上次你來找我,提到你要去探監,」瑞弗斯說,「去看羅珀夫人。你去了嗎?」
普萊爾搖着頭,但瑞弗斯認爲並非代表他否認。最後普萊爾以明顯的齒擦音說:「我沒料到你會裝蒜。」
「裝什麼蒜?」瑞弗斯問。他等着,然後輕輕催促:「我裝什麼蒜?」
「裝得像你我認識。」
瑞弗斯閤眼片刻,睜開眼睛時,看見普萊爾在奸笑。「我本來考慮說:‘你應該是瑞弗斯醫生,對吧?’」
「假如我們不認識,你怎麼知道我姓什麼?」
「我旁聽。」普萊爾攤開雙手。「我旁聽。我們面對事實好了,別無選擇嘛,對吧?你怎麼受得了他,我不知道。我受不了他。讓他逍遙法外是個好辦法嗎?你確定嗎?」
「犯什麼法?」
「太囂張。」
「病患具有某些特權。」瑞弗斯挖苦說。
「喔,他生病了,是不是?」普萊爾的語氣積極,傾身向前。「告訴你,我真的相信他的病情加深了。」
沉默許久。瑞弗斯雙手交握,托住下巴說:「你可不可以把‘他’改成‘我’?」
「抱歉,辦不到。」
普萊爾的敵意毋庸置疑。瑞弗斯意識到,以前見過這種心境的普萊爾。在普萊爾初抵克雷格洛卡的幾星期,他的態度就是這樣子,陰柔之中夾帶殺氣。
「告訴你,事情其實挺單純的,」普萊爾繼續,「我們可以坐着清談哪個人稱代名詞比較合適,不然可以談正事。我認爲談正事比較重要。」
「我同意。」
「好。我想抽菸,你介意嗎?」
「我從來不介意,不是嗎?」
普萊爾拍拍制服的口袋。「我想宰了他,」他微笑說,「啊,搞錯了。沒事。」他舉起一包雪茄。「教育他成功了。雪茄被他丟掉好幾次。」
「你想談什麼事?」
咧嘴微笑。「咦,你應該有概念吧?」
「你說你‘旁聽’,意思是,他知道的事,你全知道?」
「對。不過,我知道的事,他一件也不知道。問題是,沒有分得那麼清楚。有時候,即使他在場,我會看見他見不到的東西。」
「他沒留意到的東西?」
「不想注意到的東西,例如他恨斯普拉格。我是說,他有正當的理由討厭斯普拉格,不過他的恨意更深遠。他知道這一點,而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即使事實擺在眼前也一樣。斯普拉格就像他父親。」比利·普萊爾說。
「像他自己的父親——像斯普拉格的父親?」
「不對。呃,他有可能像。我哪知道呢?我的意思是,像比利的父親。是真的一模一樣,結果他自己卻看不見。」普萊爾歇口,因爲他察覺瑞弗斯的沉默有異,感到不解。「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的父親?」
「對。」
「你真正想說的是,他不是你的父親?」
「他當然不是。他怎麼可能是?」
「怎麼可能不是?肉身總不可能憑空變出來吧。」
普萊爾的神態轉爲無情。「我誕生在兩年前,生在法國的一個炮彈坑裏。我沒有父親。」
瑞弗斯覺得自己需要時間來思考。大概需要一整個星期的時間。他說:「我在克雷格洛卡遇見過普萊爾的父親。」
「對,我知道。」
「他提到他打過小比利。小比利常捱揍嗎?」
「不常。說來也奇怪。」
「你怎麼知道?」
「我告訴過你了。他知道的事,我全知道。」
「照這樣說,你能進出他的記憶庫?」
「對。」
「你也有自己的記憶庫?」
「沒錯。」
「爲什麼說‘奇怪’?」
表情茫然。
「你剛說,父親不常打比利是怪事。」
「因爲,外人一看這對父子的關係,會直接聯想這小孩常捱揍,其實不然。有一次,比利的爸媽大吵一頓,他在樓上,下樓去勸架,被父親抱起來,丟向沙發,可惜父親體力不支,沙發沒丟中,害兒子撞牆。」普萊爾大笑。「比利再也不敢下樓勸架了。」
「所以他乖乖躺在牀上,聽爸媽吵架。」
「不對,他會下牀,坐在樓梯上聽。」
「他當時有什麼感覺?」
「我對感覺不拿手,瑞弗斯。你最好問他。」
「你是說,你不知道他當時的感覺?」
「生氣。他小時候常有這種舉動。」普萊爾握拳對着另一手的掌心猛捶。「豬、豬、豬、豬。然後,他會害怕起來。我想,他怕的是,如果太生氣了,會氣到下樓。所以他把視線固定在氣壓計,隔絕掉所有東西。」
「然後呢?」
「沒事。他不在場。」
「誰在場?」
普萊爾聳聳肩。「我不知道。某個滿不在乎的人。」
「不是你?」
「對,我告訴過你了——」
「你誕生在炮彈坑裏。」停頓片刻。「你能敘述誕生過程嗎?」
大動作聳肩。「沒啥好敘述的。他受傷了,傷勢不嚴重,不過確實是受傷了。他自知非挺下去不可,卻沒辦法挺下去,於是我來了。」
飄忽不定的稚氣再度出現。「他挺不住,你爲什麼能?」「我比較拿手。」
「哪一方面?」
「戰鬥。」
「你爲什麼比較拿手?」
「唉,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不是在隨便亂問。你不比他高,力氣不比他大,身手也不比他快……訓練也不比他精良。你怎麼可能比他好?說吧,你爲什麼比他好?」
「我不怕。」
「人人都有害怕的時候。」
「我不怕。而且我感覺不到痛。」
「瞭解。所以,你作戰受傷不痛?」
「對。」普萊爾眯眼看着瑞弗斯。「你認爲我胡說八道,一個字也不相信,對不對?」
瑞弗斯狠不下心回答。
「給我聽好。」普萊爾猛抽一口雪茄,菸頭爆紅,接着以近乎隨手的動作,將雪茄煙頭壓進左手的掌心捻熄,靠向瑞弗斯,微笑說,「我不是在演戲,瑞弗斯。看我的瞳孔就知道。」他邊說邊扳開下眼瞼。
室內飄散着皮膚燒焦的氣味。
「現在,藍眼小男生可以重回你身邊了。」
一陣退縮的表情,近乎迷茫,宛如受到極度驚嚇,或如性高潮的起點。接着,轉瞬間,普萊爾痛得五官緊縮,牙齒不由自主地打戰。他舉起顫抖的一隻手,捧在胸前搖着。
「我這裏沒有止痛藥,」瑞弗斯說,「你最好喝這個。」
普萊爾接下白蘭地,伸出另一隻手,讓瑞弗斯完成包紮。「你不準備說出事情的經過嗎?」普萊爾說。
「你燙傷自己。」
「爲什麼?」
瑞弗斯嘆氣。「誇張表演失手了。」
瑞弗斯決定隱瞞普萊爾失去正常痛覺的現象。失去痛覺是歇斯底里症患者常見的病徵。普萊爾相信,意識的分身是一隻妖魔,與本人全無共同之處,如果讓普萊爾知道他有歇斯底里的症狀,只會強化他這種觀念。
「他是怎麼樣的人?」普萊爾問。
「你是怎麼樣的人?故意作對。」
「粗暴嗎?」
「呃,對。顯然是。」瑞弗斯指着燙傷處說。
「不對,我問的是——」
「有沒有揮拳打我?沒有。」瑞弗斯微笑。「抱歉。」
「被你講成好像我想揍人。」
瑞弗斯深思着。「我認爲是的。」他說着以繃帶的兩端打結。
「纔不是。我幹嗎想揍人?打人會製造混亂。」
「你知道嗎,比利,今晚真正有意思的一點是,你來訪時呈現另一個狀態。耐人尋味的是,你處於另一個狀態時,照樣想依照約定赴約。」
「你剛纔怎麼稱呼我?」
「比利。你介意嗎?我——」
「等一等,你以前沒有直呼我名字過。這是第一次。你知道嗎?你對薩鬆的稱呼是西格弗裏德,對安德森的稱呼是拉爾夫。我前幾天留意到,你以‘查爾斯’稱呼曼寧。對我,你總是喊‘普萊爾’。氣急敗壞時喊‘普萊爾先生’。」
「對不起,我——」慘了,瑞弗斯暗暗叫苦。普萊爾沉迷階級論,肯定會把這種稱呼曲解爲瞧不起人。也許是吧。一部分是。只不過,以姓稱呼他,主要原因是普萊爾習慣冷笑暗示。「我沒想到你會放在心上。」
「是啊,哼,你的知覺不太敏銳嘛。算了,不計較。」他站起來。「我該走了。」
「地鐵已經停班,你現在走不成了。何況,你現在不適合獨處。你最好在我這裏過夜。」
普萊爾遲疑一陣。「好吧。」
「我去幫你鋪牀。」
瑞弗斯看着普萊爾就寢,然後回自己的房間,告誡自己時辰已晚,現在千萬不能試圖評估普萊爾的狀況。非等到明天早上不可。然而,不去思考普萊爾,殺傷力幾乎同樣大,因爲他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而他除了生病發燒之外,唯有在這種狀態裏,纔有一般人那種視覺感應的能力。他在牀上翻來覆去,對周遭環境幾乎渾然不覺,影像一個個飄過眼前。法國。坑洞、荒野泥地、枝幹殘缺的樹木。他清醒後,躺着看漆黑的前方,覺得有點好笑的是,自己認同病患,居然認同到了替他們做夢的地步。他聽見教堂鐘聲敲三下,然後沉回半睡狀態,見到一個可怕的地方,與人相關的生物無法存活的地方,四處也不見人蹤。他完全孤單,直到地表隆起,嗝出一團惡臭的蒸汽,泥巴開始移動,凝聚成堆,從地面爬起來,形成男人的身形,站在他面前,轉身,闊步邁向英國。他想喊,不對,方向錯了,嘴脣的動作令他清醒一半。但他再度沉入半睡狀態,再次見到泥巴聚集成人形,愈來愈快速,最後似乎整片夜景站滿了泥人,上下里外全是法國北方的泥濘,別無他物,移動着醜陋的四肢,往家的方向前進。
日光流入臥房。瑞弗斯躺着回想夢境,然後將心思轉向昨晚。在神遊狀態中(不只是神遊),普萊爾自稱感覺不到疼痛,毫無畏懼,誕生在炮彈坑中,沒有父親,誕生之前舉目無親無友。
在痛懼交加的狀態中,無痛無懼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不是不正常的。瑞弗斯自己也一度體驗過類似的狀態,當時他乘船前往託雷斯海峽,身受曬傷,嚴重到腿皮焦黑,躺在雙桅帆船的甲板上,隨着浪打船身而東翻西滾,鹽水滲進破皮,疼痛持續不消,無助地嘔吐,站不起來,連坐着都有困難。後來,帆船的錨被拖動了,眼看就要發生船難。而在那段時間裏,瑞弗斯能移動自如,不吐了,也感覺不到痛,沒有恐懼。他只是冷靜行事,與其他乘客一樣,以避險爲目標。帆船靠岸,大家下船,他的腿又疼痛難耐,再次無法行走,被擔架擡上岸。頭幾天,他躺在病牀上看病患,開藥方時,坐到地上,以挪動臀部的方式移向藥櫃,然後以同樣的方式回到病患身邊。他邊想邊暗笑,普萊爾聽見這段往事一定會很高興。醫人者必先醫己。
其他人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有過死裏逃生經驗的人再遇險,即使腿斷了,照樣能跑。然而,在普萊爾開創的狀態中,無懼無痛的現象持續不間斷,被包裹起來,隔絕在正常意識之外,幾乎宛如他的理智捏造出一個替身戰士,以法國北方黏土塑造而成,而替身被他帶回家了。
瑞弗斯檢討前一夜,發現一種印象深深印在心底。在普萊爾的言行當中,持續瀰漫一種孩子氣。普萊爾說,他受傷了,傷勢不嚴重,不過確實是受傷了。他自知非挺下去不可,卻沒辦法挺下去,於是我來了。於是我來了。單純至極。好像一個仍相信魔術的小孩。此外,回憶樓梯時:「然後呢?」「沒事。他不在場。」口氣如襁褓中的嬰孩,以爲閉眼就能變成隱形人。另外是那句狂言:我沒有父親。在成人的嗓音背後,想必另有一個叛逆的童音說,他不是我爸嗎?反正從這裏思考,好歹也是個開頭,他想不出其他東西了。
瑞弗斯以爲普萊爾不會起牀吃早餐,但他一坐下,用餐室的門便打開,普萊爾走進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表情痛苦。瑞弗斯問:「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還好。睡了兩三個鐘頭。」
「我已經吩咐女傭再端一盤來。」
「沒關係,我不餓。」
「至少喝杯咖啡吧。你應該吃點東西。」
「好,謝了,不過我吃完後非走不可。」
「我倒希望你留下來。多住幾天。直到情況好轉。」
「我做夢也不敢叨擾你。」
「談什麼‘叨擾’。」
「好吧,」普萊爾終於說,「謝謝你。」
女傭端第二盤進來。瑞弗斯看見普萊爾心無旁騖地狼吞虎嚥,在心裏暗笑,自己則邊喝牛奶咖啡,一邊閱讀《泰晤士報》。「再過一個鐘頭,我要去醫院上班,」他等普萊爾吃完後說,「你現在覺得好多了嗎?」
兩人在辦公桌旁的椅子坐下,瑞弗斯說:「我想回溯到更久遠的年代。」
普萊爾點頭。他滿臉疲態,看似沒有回憶的力氣。
「你五歲那年住的房子,現在記得嗎?」
淡淡一笑。「記得。」
「記得樓梯最上面嗎?」
「記得。不難吧,瑞弗斯,多數人都記得。」
瑞弗斯微笑。「我不小心講了白癡話。你記得樓梯最上面有什麼東西嗎?」
「臥房。」
「不對,我指的是樓梯最上面的一階。」
「哪有東西?……咦,有。氣壓計。沒錯。指針永遠指向‘變天’。我那時候不覺得好笑。」
「你記得氣壓計的其他特徵嗎?」
「不記得。」
「父親酒醉回家時,你在做什麼?」
「用棉被遮頭。」
「另外呢?」
「我有一次下樓。被他拋去撞牆。」
「傷得重不重?」
「瘀傷。他嚇壞了,哭了。」
「你後來敢不敢再下樓?」
「不敢。後來,我常常坐在樓梯最上面,一直罵豬、豬、豬、豬。」他作勢想握拳捶掌,旋即記起手心有燒傷。
「你怎麼坐?靠着欄杆嗎?」
「不是,我就坐在最上面一階。爸媽開始叫罵的時候,我會往下挪幾階。」
「氣壓計在你的哪一邊?」
「左邊。瑞弗斯,我希望你不是胡亂問一通。」
「可能問得出癥結。」
「氣壓計有點像玩具熊吧,我想。意思是,它像一個玩伴。」
「你能想象自己重回那裏嗎?」
「我說過,我——」
「你慢慢來。」
「好吧。」普萊爾閉眼,然後又睜開,一臉困惑。
「怎樣?」
「沒什麼。那個氣壓計被燈光照到。我家外面有一盞路燈……」他指向背後。「我想講的東西聽來徹底沒道理。我以前常進到照耀在玻璃上的燈光中。」
沉默許久。
「他們吵得太兇的時候。我不想待在那裏的時候。」
「然後怎麼了?你有沒有回牀睡覺?」
「不然能幹嗎?喂,如果你想說病因的根源在五歲那年,你錯了。空白的現象最早在法國戰場出現,後來我進克雷格洛卡,情況好轉了一點,幾個月前又復發。跟氣壓計沒啥屁關係。」
無言。
「你講話啊,瑞弗斯。」
「我認爲有關係。我認爲,你在很小的時候,發現一種應付困境的對策。我認爲,你理解出一種方法,能讓自己進入神志恍惚的狀態。分離狀態。後來,在法國戰場上,你碰到那種無法忍受的高壓,把童年的對策翻出來應用。」
普萊爾搖搖頭。「你的意思是,空白的現象不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而是我有意促成的。」
「不是有意。」瑞弗斯等着。「自然而然發生的現象有哪些,你應該知道,例如勃然動怒,淚水嘩啦直流,做噩夢。在很多方面,人類的行爲像小孩。我想說的只是,你重新應用童年發明的一個辦法,不過那種辦法現在——」
「我進入照耀在玻璃上的光束中。」
瑞弗斯面露疑問。「對,你剛剛說過。」
「不對。我這次指的是在小酒館裏。空白的現象第一次發生在小酒館。在英國的第一次。那時候,陽光照到啤酒杯,我一直看。」普萊爾思考片刻。「吉米陣亡了,而……而大家卻在享福,我氣得一肚子火。我開始想象坦克衝進來,壓死他們。因爲想象太逼真,所以我大概被自己嚇到。幾乎像真的有坦克壓死人。」停頓許久。「你說這種現象是自我催眠?」
「我想一定是。差不多是。」
「所以說,如果我能自我催眠,叫自己回憶,理論上可以填補記憶的空白部分。所有空白都能填滿,因爲我會把往事全找回來。」
「照你那樣做,是不是好事,我不太確定。」
「不過,理論上可行。」
「條件是,你要能充分意識到過程。」
普萊爾思考得出神。「只記得就可以了嗎?」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如果我記得,就能治療空白的現象嗎?」
「我不認爲可以。我認爲,必經的過程應該是……認可的一刻。接受。換句話說,有一天你照鏡子,看見自己,忽然領悟到,對,這一個也是我。」
「可能很難吧。」
「難在哪裏?」
普萊爾噘起嘴皮。「即使在狀況最好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有些部分很難接受。」
虐待狂又出現了。「昨晚我見到、聽到的東西,沒有一件讓我相信……壞事可能正要發生。」
「也許只因爲你不是他喜歡的那型。」
「‘普萊爾先生。’」
不情願地微笑。「好吧。」
瑞弗斯站起來。「今天努力到這階段,應該可以了。你可別整天反芻這件事。也不要爲了這事憂鬱。我們進步了不少。休息一下,對你的幫助比較大。來,你用得着這個。」瑞弗斯走向辦公桌,打開最上層的抽屜,取出一把鑰匙。「我會讓傭人請你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