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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瑞弗斯騰出整個下午寫一份軍訓報告,準備提交醫學研究委員會。最近幾天以來,他的辦公桌上堆滿步兵訓練手冊。下午一開始,他以一小時的時間埋首手冊之間,然後讀到自己先前寫好的最後一段話:





許多在現代戰場毫髮無傷之軍人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原因是其人想象力遲緩。然而,倘使其人想象力活躍而強烈,最好任其想象力馳騁於戰場上的苦難與危機,不宜設法長期壓抑……





有人敲門。博爾登上尉攻擊護士。瑞弗斯在走廊假跑一陣,看見電梯停在地下室,改走樓梯,一步下三階。來到博爾登的房間,他看見門外圍着一羣護士與兩名勤務員。博爾登顯然不准他們進門。從七嘴八舌的憤慨聲中,瑞弗斯推斷事實是博爾登對普拉特護士扔飛刀。刀子並不鋒利,護士也未受傷,但刀子終究是利器。以本院護士而言,比普拉特更老、經驗更豐富的護士不多。奈何她的歷練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型精神病院,病房深鎖,醫護人員與病患之間若有爭執,錯的一方絕對是病患,毋庸置疑。

從博爾登與普拉特護士的觀點來看,兩人的立場明顯可見。博爾登動不動訴諸暴力,不能怪他,畢竟他四年來接受的訓練正是第一時間以武力反應。反觀普拉特護士,她照顧病患三十年,見慣了聽話的病患,而這兒的病人卻比較習慣發號施令。

瑞弗斯把手杖交給勤務員,拍一拍門。「可以讓我進來嗎?」

嘟噥一聲,不是斷然制止。瑞弗斯開門入內。博爾登站在窗前,仍有怒氣,心虛,慚愧。瑞弗斯的個頭比他高,所以坐下,好讓博爾登能居高臨下。博爾登被嚇壞了。「說吧。這次是什麼狀況?」

「我告訴她,這牛肉根本不能吃。她說我有的吃,就應該惜福。」

「所以你扔刀子?」

「沒中啊。有嗎?」

兩人對談半小時。然後瑞弗斯起身想走。

「我會跟她道歉的。」博爾登說。

「也好,算是一個好開端。只要你別被她的迴應惹惱了。」

「我會盡力而爲。」博爾登說,怒視着他。

「我知道你會的。對了,你罵牛肉罵得有理。我也吃不下。」

瑞弗斯找沃特斯護士溝通一陣,希望她能代勸普拉特護士坦然接受道歉。接着,瑞弗斯想到,既然已經來病房區了,不如順便去找曼寧聊聊。想到這裏,他記得曼寧比較可能待在神經病房區,因爲曼寧愛下棋,與魯卡斯等幾位棋手的交情穩固。曼寧的病情有起色了,幾乎能出院返家。

果然正在下象棋。鴉雀無聲,渾然忘我。瑞弗斯站到他們身邊,他們才擡頭。

魯卡斯頭上的傷口已停止出血,頭髮漸漸冒出,在白皙的頭皮上覆蓋黑黑的一層細毛,相當動人,看似一隻不協調的醜小雞。「成績如何?」瑞弗斯問曼寧。

「我被打得站不住了。」曼寧的語氣快活。「我十七,他十九。」

魯卡斯指向黑板。「我二十纔對。」他咯咯奸笑着。

魯卡斯對數字的掌握的確過人,瑞弗斯心想,微笑走開,深入病房區,來到一張沒有屏風的病牀旁,見到一名和平分子勤務員正在忙着清潔失禁病患。這位病患姓威格士,雙腿持續做着不由自主的踏步動作,其實需要兩名勤務員合作,一人按住他的腿,另一人才有辦法清理穢物。液態的糞便已沾染腳跟,擴散到牀單。勤務員馬丁紅着臉,神色慌張,威格士則恥怒交加,氣得臉色發白。

瑞弗斯在牀邊停下。「沒聽過屏風嗎?」他問。

馬丁擡頭。「萬蒂奇說他會去幫我搬過來。」

萬蒂奇正在職員室門口抽菸偷懶。反正勤務員是個良心逃兵,忙不過來是他的事,萬蒂奇不急着去支援。他瞪大眼睛。「我只是在——」

「少辯解了。快去搬屏風,圍住那張病牀。現在就去。還不快去幫忙?」臨走前,瑞弗斯又回頭罵,「另外,把煙熄掉。」

瑞弗斯回到辦公桌時,仍氣得發抖。他強迫自己專心在未完成的段落上。





……倘使其人想象力活躍而強烈,最好任其想象力馳騁於戰場上的苦難與危機,不宜設法長期壓抑。藉由壓抑的做法,病態能量可能蓄積,類似彈藥庫,遇到精神震撼或肉體疾病時,隨時可能爆發。





彈藥庫爆炸的比喻是陳腔濫調了,他想。儘管如此,博爾登確實是非常合適的寫照。形容瑞弗斯自己也挺傳神的。

有人敲門。「沒空,」瑞弗斯說,「不管有什麼事,我沒空。」

羅傑斯小姐微笑。「你剛上樓去病房時,有人來電,提到一位薩鬆上尉。」

對方話纔講完,瑞弗斯已經起立。「他怎麼了?」

「他被送到蘭開斯特門的美國紅十字醫院,聽說是頭部受傷。你願不願意去看他?」

「多嚴重?」

「我不清楚。對方沒說。」





在前往蘭開斯特門的出租車上,瑞弗斯自己的報告在腦海反覆迴盪:倘使其人想象力活躍而強烈,最好任其想象力馳騁……他望向車窗外,甩甩頭,彷彿想擺脫這句。這樣的建議根本不恰當。他不需要想象力,天啊。他自己是神經科醫生,完全知道炮彈碎片與子彈會對人腦造成什麼樣傷害。

病牀區佔地寬廣,灰泥牆上的裝飾繁複,高窗外的景觀是海德公園。兩張病牀空着,其他病牀上躺着輕傷的軍人,所有病患的表情還算愉悅。病房中央有一張桌子,上面的留聲機正在播放一首流行情歌。《你叫我愛上你》。

一位護士匆匆走來。「你是想——」

「薩鬆上尉。」

「他被推進單人房了。他們沒告訴你嗎?再上兩層樓,不過他好像不準……」護士的視線落在皇家陸軍軍醫隊的徽章上。「你是瑞弗斯醫生嗎?」

「對。」

「桑德斯醫生好像在等你。」

桑德斯醫生在辦公室門外等候。他的身材矮小,兩頰鼓起,姜色頭髮蓋不住額頭,藍眼比其他五官年輕十歲。「他們叫你去大病房找人。」他邊說邊握手。

瑞弗斯跟着他進辦公室。「多嚴重?」

「他的傷口——一點也不嚴重。我可以指給你看。」他從辦公桌上的檔案抽出一張X光片,舉向燈光,顯露薩鬆的顱骨。「看見沒?」桑德斯指着完好無缺的頭骨。「子彈從這裏擦過去。」他指着自己的頭。「在頭皮劃出一道相當平整的開口。」

瑞弗斯吐出一口氣。「好幸運。」他儘量說得輕鬆。

「我倒覺得,他不認爲自己很幸運。」

兩人在辦公桌兩邊對坐。「我接到的留言挺含糊的,抱歉,」瑞弗斯說,「不清楚找我來的人是你,或者是——」

「是我,沒錯。我在檔案上看見你的大名,想說,既然你治療過他,也許不介意再來看看他。」桑德斯遲疑着。「我猜他是個很不尋常的病患。」

克雷格洛卡的報告結尾有瑞弗斯的簽名,他低頭看着。「他發表過反戰宣言……」他深吸一口氣。「判定他精神崩潰很省事。」

「省誰的事?」

「戰爭部。他的朋友們。到頭來,對薩鬆最省事。」

「你當初勸他歸建嗎?」

「是他決定歸建的。哪裏不對勁嗎?」

「他現在……他到院時一切正常。表面是。後來,他一口氣接見了八個客人。院方規定最多兩人。不過當班的護士太年輕,覺得她趕不動人。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總之,等到客人終於走了,他的情緒變得低落。非常沮喪。接着,他整晚睡不好——大家都睡不好——所以我們決定換單人房試試看,不準見客。」

「他現在憂鬱嗎?」

「正好相反。情緒高昂。喋喋不休。可惜現在沒人聽他講。」

瑞弗斯微笑。「我最好趕快去見他,替他添個聽衆。」





這道走廊的地毯深厚,牆上的畫作鑲着鍍金框。他跟着桑德斯走,回想起克雷格洛卡的走廊,陰暗、冷颼颼、煙味嗆鼻。這一道走廊無風,柔軟豪華,同樣也讓人心情無法伸張。他望向窗外,看見兩棟樓房之間形成一口黑色深井。一隻鴿子站在窗臺上,粉紅色的鳥腳上有裂痕,其中一隻捲曲的半隻腳踩在深淵的邊緣。

桑德斯說:「下午他好像有一段時間狀況不錯。現在可能睡着了。」他輕輕開門,兩人一同入內。

薩鬆熟睡着,臉色蒼白而內斂,頭上裹着繃帶。「要不要我——」桑德斯低聲說,指着薩鬆。

「不用了,讓他睡吧。我可以等。」

「那我就不陪了。」桑德斯說着離開。

瑞弗斯在牀邊坐下。病房裏另有一張牀,被單凌亂。鮮花、水果、巧克力、書籍疊在牀頭櫃上。他不想吵醒西格弗裏德,但漸漸地,低語迴流腦海,開始擾動閉鎖的臉龐。西格弗裏德舔舔嘴脣,一秒後打開眼皮,聚焦在瑞弗斯,霎時之間面露欣喜,緊接而來的是恐懼。他伸出一隻手碰觸瑞弗斯的袖子。瑞弗斯心想,他是想確定我是真人。一個動作暴露不少端倪。

同一隻手向下移動,觸摸手背。西格弗裏德咽一咽口水,開始爬起來。「很高興見到你,」他說着伸出手,「我本來還以爲——」他趕緊住嘴。「院方不會準你留下來的,」他說,微笑中帶着歉意,「我被禁止見客。」

「沒關係,院方知道我來見你。」

「大概是因爲你是醫生吧,」西格弗裏德說着躺回枕頭,「他們不準奧特琳·莫瑞爾夫人進來。我聽見費希爾夫人在走廊跟她講話。」

他的言行變了,瑞弗斯心想。多話而急躁,言語急促,而且兩眼直視瑞弗斯。西格弗裏德以前幾乎沒有正眼看醫生的習慣,尤其是在見面之初。然而,西格弗裏德似乎完全理性,而且他的改變仍在正常範圍之內。「爲什麼院方禁止你見客?」

「因爲星期天,大家全來了,羅斯、米克爾約翰[60]、西特韋爾[61],還有,天啊,愛德華·馬什,大家全在討論我的書,我很激動,結果——」他舉雙手摸額頭,「滋——砰。我整晚睡不好,吵得大家也沒得睡,所以被趕來這一間。」

「昨晚怎樣?」

西格弗裏德拉下臉。「不好。我一直在想,這場戰爭有多大,描寫起來多麼困難,生氣起來多麼無力,再怎麼生氣也沒用,根本無法忠實呈現整場場場悲劇,結果一輩子滿腦子想着前線的那一小塊區域,短短三十碼的沙袋就代表整場戰爭,對其他區域毫無概念。現在我想我能看見全部,看見大軍,信號彈升空,幾百萬士兵。幾百萬,幾百萬。」

瑞弗斯等着。「你說你看得見?」

「對呀,自動在眼前展現。」雙臂畫着圓圈。「可以說是令人歎爲觀止,卻也很恐怖,我害怕是因爲缺乏托爾斯泰的文采寫不出來。」他握住瑞弗斯的一隻手。「我非見羅斯不可。其他人能不能來,我無所謂,不過你一定要替我爭取,讓我能見羅斯。他看起來好可憐,那場該死該死該死的審判。道格拉斯勳爵怎麼罵他,你知道嗎?‘全倫敦雞姦犯之頭目’。而且是在證人席罵,所以羅斯沒辦法告他。」

「告不成,可能反而比較好。」

「而且啊,他被要求辭掉所有委員會的職務。他是主動請辭的,可是委員會二話不說就接受。我非見他一面不可。排除別的理由不談,至少他能傳達書評給我。」

「是佳評吧,不是嗎?我最近常留意。」

「多數是。」

瑞弗斯微笑。「你寫的是引人爭議的東西,總不能指望獲得舉國一致讚美吧,西格弗裏德?」

「不能嗎?」

兩人哈哈笑了一陣,瞬間一切顯得正常。接着,西格弗裏德的臉色陰沉下來。「你知道嗎,我們蹲在法國的掩蔽坑裏,聊的東西竟然是審判的事?報紙印滿了那場審判的報道,讓我慶幸上戰場的事大概只有這一件吧。我的意思是,天啊,德國攻佔馬恩,五千人淪爲戰俘,報紙上居然只寫誰跟誰上牀,哪些人事後被恐嚇?天啊。」

「羅斯會客的事,我會替你想想辦法。」

「院方會聽你的話嗎?」

瑞弗斯猶豫着。「我想會的。」看樣子,西格弗裏德不知他此行的身份是醫生。「頭傷怎樣?」

輕蔑之意攻心。「擦傷而已。我當初不應該讓軍方叫我歸建的。我對我家傭人講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你知道嗎?我說:‘我很快就能回家。’‘三個星期之後回來。’被車子載走之前,我這樣對他喊。結果,我讓自己墮落。」

「墮落?用這詞形容,太沉重了吧?」

「我應該拒絕回國的。」

「西格弗裏德,你拒絕的話,也沒人聽得進去。頭部受傷,不認真看待不行。」

「可是,時機太湊巧了,你不覺得嗎?你在《國家》上讀到我的詩了嗎?《我與死者同在》(I Stood with the Dead)。你一看就知道。呃,不對,是我被看到了,站在最高的樹枝上高歌着,砰!糟糕!對不起。沒中。」

「我慶幸沒中。」

西格弗裏德岔開視線,神情落寞。「我可不慶幸。」

瑞弗斯不語。

「我覺得自己被截肢了。我不適合待在這裏。我見到這裏的一切……」一手揮向水果、鮮花、巧克力。「我只求能把所有東西裝進包裹,寄給他們。我的確寄了一臺留聲機給他們。後來我……病了。」

「我不瞭解的是,」瑞弗斯說,「你怎麼可能傷在那裏。」

「我當時是在無人地帶啊。」

「不對,我指的是,怎麼會傷在軍盔遮住的地方。」

「我把軍盔摘掉了。」尷尬的一陣沉默。「那天,德軍有點囂張,把機關槍推得太前面了,所以我們兩個衝出去投手榴彈……」他虛弱地微笑。「以奪回主導權。結果,手榴彈扔出去了,好像沒中——沒聽見慘叫聲,所以應該沒中——然後我們掉頭回去。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快亮了,我的心情好快樂。」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天哪,瑞弗斯,我有多快樂,說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所以我站起來,摘掉鋼盔,轉身瞭望德軍的陣線,子彈就在這個時候打中我。」

瑞弗斯氣得不得了,自知非走不可。他走向窗前,茫然凝望馬路、欄杆、遠處夏日豔陽下閃亮的九曲湖。他心想,自己一直在欺騙自己,把這事當作是繁忙工作日裏的又一樁危機。怒火燒穿了假面具。「爲什麼?」他轉身對西格弗裏德說。

「我想見見敵軍。」

「你的意思是,你想送命。」

「不對。」

「旭日東昇,你站在無人地帶中間,摘掉軍盔,轉身面對德軍的陣線,你竟敢說,你不是想去送命?」

西格弗裏德搖搖頭。「我告訴過你了,我那時只是好快樂。」

瑞弗斯深吸一口氣。他走回病牀邊,暗叫自己展現一點專業的溫和態度。「你那時候很快樂?」

「對啊,多數時候都很快樂,主因大概是,我成功切除了痛恨戰爭的那一部分。」微微一笑。「爲《國家》寫詩的時候除外。我很……有一本書,我建議你讀讀看。我有空找出來給你。書裏說,決心一死的人必先揮別許多羈絆,所以就某種意義而言,等於是已經死了。而我呢,我當時已經決心一死。不然我拿得出什麼法子?可是,決心一死和送命是兩回事。只不過,兩者其實差不了多少。」他摸摸繃帶,遲疑一下。「我不得不說,我覺得英軍狙擊手的準頭有待加強。」

「英軍狙擊手?」

「對啊,他們沒告訴你嗎?開槍的人是我自己的士官。他以爲我是德軍,衝進無人地帶,嚷嚷着:‘來呀,你這個王八蛋。’然後開槍打中我。」西格弗裏德哈哈笑。「天啊,比他表情更驚恐的畫面,我可從來沒見過。」

瑞弗斯在牀邊坐下。「以後不會再有更一髮千鈞的事了。」

「我以前有過。炸彈掉在一呎外。真的。幸好沒爆炸。」西格弗裏德陡然抽動一下。在其他病患身上,瑞弗斯見過同樣的現象無數次,已無震撼感。

「炮彈沒爆炸,不會讓人得彈震症吧?」西格弗裏德問。

瑞弗斯低頭看自己的手。「我認爲那一顆可能造成了不少災情。」

西格弗裏德望向窗戶。「告訴你,我有五六個弟兄,包括喬伊特,快準備進行突襲了,瑞弗斯,我的弟兄啊,是我親手訓練的弟兄,我可不希望他們回營時看不到我。」

「他們不是你的弟兄了,西格弗裏德。他們是別人的弟兄。你應該釋懷。」

「我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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