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薩拉快來了。普萊爾走在貝斯沃特路上,往地鐵站前進,愈想心情愈高昂,坐上車後,茫然凝望自己映在黑窗上的影子,思緒才轉向斯普拉格。自從那一夜在公園當面交手之後,他便不曾見到斯普拉格,但他不止一次懷疑斯普拉格正在跟蹤他。也許只是神經過敏吧。他的神經狀態確實不佳,而溼熱難耐的天氣更對他的情緒火上加油。記憶空白的頻率與長度俱增,也令他恐懼。
好比中世紀地圖上的未知領域,瑞弗斯說。未知領域以妖怪註記。但以他親身的體驗來說,更傳神的比喻應該是兩軍之間的無人地帶。他記得在法國戰場上看過一條小路,中途有個轉彎,更遠的地方被一道高樹籬遮住,而樹籬的另一邊正是無人地帶。而無人地帶的另一邊是德軍戰線,守着一堆像他這樣的軍人,吃、睡、拉、撒,對着手指呼氣以減輕刺骨的寒意,將蠟燭移過來,睜大眼睛反覆閱讀早已倒背如流的信件。他知道這狀況,大家都知道。可惜,大家無從相信,因爲小路通往另一片去不得的境地,而「去不得」三字代表萬物具有危險性。令人毛骨悚然。
地下瀰漫着無生命的空氣,不知爲何,有利病態思想產生。在地面上,在國王十字車站,空氣比較涼,有焦煤味,他的心情比較快活。他暗暗祈禱着,上帝,求求你,薩拉來訪期間不要出現記憶空白的現象。
他在柵欄旁邊等候,興奮得想吐。列車慢慢停靠,悶哼着,哮喘着,打嗝着,漸漸消退爲連串的嘟噥,然後所有車廂的門齊開,乘客紛紛下車。心知即將見到薩拉,眼睛反而被興奮之情矇蔽,剎那間全站臺的女人悉數變成薩拉。隨後,他恢復理智,全站臺僅剩一個女人,正朝着他走過來。
普萊爾一把抱起她,令她雙腳離地,最後放下她時,兩人相互凝視着。他留意到發黃的皮膚、黑眼圈、薑黃色的髮梢。薑黃並非她的本色,而是被軍火工廠的化學品染成的顏色。
「怎樣?」她說。
「你好漂亮。那還用說嗎?你一直都漂亮。」
他拎起薩拉的行李,帶她走向出租車候車處。
「不能搭地鐵嗎?」她說着駐足不前。
普萊爾面露驚訝。
「我從沒搭過。」
踏上電梯往下降,她變得神采飛揚,興奮得說不出話,直到上車之後,車停了幾站,新鮮感逐漸消退了,她纔開口。感覺像搭乘燈火通明的容器,直衝黝黯的隧道。她轉向普萊爾說:「你看起來有點累。你沒事吧?」
「天氣太熱,」他說,「最近晚上睡不好。」
「你今晚會的。」
他微笑。「我還希望今天整晚不睡咧。」
這話說得太直接,她微笑,但視線轉向別處。
「你母親好嗎?」
「沒變。最近店的生意不太好。二手貨的需求量不高。」
「勞森醫生疏通婦女腑臟的良方呢?我敢打賭,賣這東西,她一定賺翻天。」
「討厭。最近全是六便士治疑難雜症的東西。」
「是嗎?」普萊爾故作天真問。
她微笑着,最後呵呵笑開來。
一會兒之後她問:「你最近不是回家了嗎?情況怎樣?」
「不賴。跟幾個老朋友見了面。」
「有沒有對你媽提起我?」
普萊爾遲疑着。
「你沒提。」她說。
「我鋪好了路。」
「比利。你認爲她不會喜歡我,對不對?」
普萊爾知道母親確有此意。母親心目中的媳婦是哪一型,他完全明瞭。母親喜歡那種嫩皮無奶的女孩,常穿細布襯衫、不忘帶手絹的那種女孩,在軍需部裏多的是。怪事是,他的確覺得這一型的女孩具有魅力,可惜風格並不投合他的喜好。她們會喚醒普萊爾的心魔。反觀薩拉,與薩拉做愛能哄他的心魔沉睡。「不是這原因。」他說。
「不是嗎?」她微笑着,普萊爾明瞭到,她其實不在意。「你爸呢?」
「我還沒告訴他。」
「你認爲他會喜歡我嗎?」
普萊爾從來沒想過。現在一想,他立刻知道父親肯定會喜歡薩拉,而薩拉也會喜歡他。薩拉不會認同老混賬的言行,但她跟他會相處愉快。想到這裏,排斥帶她回家的想法即刻緩和幾分。「時間多的是。」他說。
普萊爾帶她走向通往地下室公寓的樓梯,垃圾滿溢的臭味令他覺得丟臉,但他是過慮了。薩拉很滿意他的住處。他帶她參觀公寓各房廳之際,頓時明瞭到,即使公寓加倍陰暗,加倍不通風,她照樣會滿意。接下來的兩天兩夜,這裏將是兩人的窩,這纔是最重要的事。
參觀完畢,她在房間裏的單人牀坐下,試試看牀墊的彈性,不顧旁人眼光。接着,她一擡頭,發現普萊爾正在看她,紅暈襲上臉龐,一掃枯黃。普萊爾一口氣鯁在咽喉,硬生生地乾嚥一下。「如果你想盥洗或泡個澡,浴室在隔壁。」
「好,我——」
「我幫你拿毛巾。」
自己還沒準備好,就被對方上下其手、生吞活剝的那種感覺,有時普萊爾但願自己不知道。他從烘櫃取出毛巾時,聽見浴室門打開,接着察覺她雙手從背後抱住他的胸部。薩拉把臉埋進他的肩膀之間,嘴脣緊貼脊椎。「你感覺得到嗎?」她問。她開始呻吟,聲音深沉,令普萊爾的脊椎與胸腔隨着她的呼吸震動。他輕輕把薩拉推開。「你一定累了吧。」他說。
她嘻嘻笑起來,他感覺聲聲入骨。「不是太累。」
兩人終究是泡過澡了。事後,兩人躺在牀上,薩拉一肘支撐上身,另一隻手的指尖循着肋骨遊走,以秀髮籠罩住兩人世界。她問:「我最喜歡男人們的哪一部分,你猜。」說着,手指往下移動。
「男人們?」普萊爾以雙手圍嘴,對着陰戶喊:「喬——治?艾——伯特?你們在裏面嗎?」
她微笑着,但她不放過。「這一部分。」她一指戳進肋骨之間,戳着腹部。
「那裏?」
「對。」
「呃?呃?」普萊爾說着挺起下體。
「喔,那個啊。」
「‘那個’!」他掙扎着想坐起來,但見她往牀尾挪,握住軟趴趴的陰莖往嘴裏送,他才躺回原位。
她擡頭微笑。「他也不錯。」
「他現在是丟臉丟到家了。你看看。」
「怎麼能指望奇蹟呢?」
他閉眼。「你再繼續下去,奇蹟有可能會出現。」
從上往下看着薩拉,見到她齜牙咧嘴,眼睛眯成一線,頭往後仰,身體拱成脊椎欲裂的角度,這時普萊爾想起類似的表情。垂死的人也是這副嘴臉。
「今天想做什麼?」他問。「你餓不餓?」
「不太餓。」
「我們可以去逛牛津街的商店。」
「你聽起來興致不高。」
「去逛皇家植物園也行。」
「你呢?你想逛哪裏?」
「植物園吧。今天天氣好,應該把握,室內活動可以留到明天。」
「還有室內活動啊?你會把我累壞的。」
「不同的室內活動。」
「喔。」
進入皇家植物園之後,兩人漫無邊際地散步,對花卉的興趣不敵彼此的吸引力。午後的暑氣漸高,天空轉爲黃銅色,彷彿熔爐的門開着。兩人繼續走,順着對方的步伐,幾乎沒有注意到相依偎的影子逐漸從草地上消失了。
被雨滴擊中臉,他們才從溫存的迷霧裏驚醒過來。他們四下張望,滿臉迷惘。雨勢轉強,如鞭抽打着頭與肩,剎那之間薩拉的頭髮溼淋淋,變成紅褐色的黑麪條,上衣的袖子也被淋成透明。普萊爾想找避雨處,卻只看得見零星的幾棵樹,帶薩拉跑去樹下躲雨。雨水順着樹幹往下流,樹葉頻頻對着他們的頸背滴雨,躲在樹下也不是辦法。
薩拉開始冷得打哆嗦。普萊爾不知道目前的方位。草丘上有一棟仿希臘式的小神殿,可惜無法擋風。從他先前參觀皇家植物園的印象,他記得有一棟棕櫚館,裏面絕對暖和。如果能確定方向的話,棕櫚館肯定是最能避風雨的地方。他想出正門的位置,依稀記得從正門左轉就是棕櫚館。「我們還是跑過去吧,」他說,「這陣風雨不會說停就停。」
普萊爾一手摟着薩拉,兩人低頭奔跑,嘩嘩地踩着積水而過。雨水匯聚成小溪,從花牀向外流瀉,氾濫至步道。普萊爾想脫下制服爲她遮雨,但被她婉拒。她勇敢冒雨往前衝,渾身溼透了,裙子黏在兩腿中間,上衣透明,頭髮淋成湯麪,皮膚晶瑩,步伐之穩健,登遍羣山也沒問題。她說她決定淋個痛快。
湖面交雜着爆散的圓圈與水泡,洶涌紊亂,無法映照黑墨般的天空。目的地近在咫尺時,他們拔腿衝刺進入棕櫚館。普萊爾的臉與頸子感覺到一陣漣漪效應,緊接着是一股溼熱難耐的熱浪。他開始咳嗽。薩拉轉向他。「對你的胸腔不好,是嗎?」她問。
「沒關係,」他說着挺直身子,「其實很理想。」
走道上人擠人,擁擠到難以移動。四周盡是茂密的枝葉,樹梢直達炫目的玻璃屋頂,溼土與葉子滴水的氣息滿溢,流水潺潺,某處有隻失去自由的畫眉啼叫着。他們深入人羣之後,人類的氣味當家:溼衣服、溼頭髮、冒蒸汽的皮膚。
普萊爾拉住薩拉的手臂,指向空中走道。「我們上去。上面比較不擠。」
他隱隱直覺,上面的空氣可能比較好。儘管他剛纔若無其事,其實室內的濁氣令他備感壓抑。薩拉慢慢跟着他走,沿途想欣賞植物。她拉拉普萊爾的手臂,指着一種花的粉紅色雄蕊,色澤豔麗至極。「它很美吧?」
「咦?你不是喜歡肋骨嗎?」
「不是肋骨。是——」
他哈哈笑,把她拉過來,兩人站在迴旋梯的入口。薩拉一手伸向他的兩腿中間搓揉着。「我可以轉型的。」
普萊爾把她拉得更緊,嘴巴埋進溼頭髮中,望向她的後面,視線並無特定的焦點。霎然間,瞳孔察覺一種似曾相識的輪廓。模糊的綠葉明朗化,眼前是一棵大樹,葉子有孔,他的視線能穿透枝葉而過,看見萊昂內爾·斯普拉格的臉。錯不了。兩人在枝葉的兩邊互相凝視,距離不過四五呎。接着,斯普拉格轉身,擠進人羣,被人潮吞噬。
薩拉擡頭。「怎麼了?」
「我們上樓去。」
普萊爾牽手拉她走向迴旋梯,每遇轉彎時,他低頭望穿樹頂,見到樓下攢動的人頭與肩膀,直到最後人羣糊成一氣。一步步往上爬,雨打玻璃屋頂的音量也變大。窗景被水汽矇蔽了,霧茫茫的白光灑在所有物體上。他俯瞰水珠晶瑩的樹梢,然後望着走道,尋找斯普拉格的寬肩與方頭。他帶着薩拉走在空中步道,幾度以爲見到斯普拉格,但始終無法確定。起初,薩拉讚歎着樹葉的形狀與紋路各不相同,的確很漂亮,他隨便看幾眼,表示贊同,但薩拉漸漸察覺他的態度變得封閉,她的話也愈來愈少。
剛纔見到他,怎麼不開口?普萊爾心想。但他即使開口,又能說什麼?然而,正由於沒有開口,回首巧遇的場景時,卻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受。他再向下望,假如現在再看到斯普拉格的方頭在樓下移動,他的心情反而會輕鬆一些。
他察覺薩拉在看他,因此盡力讓舉止正常化,抹掉玻璃上的水汽,看看戶外的天氣。「這樣吧,我們乾脆用跑的。」
在樹梢之上,白光漫射萬物,他已產生一種暴露在外的感受。斯普拉格若在樓下的人潮裏,擡頭一看,透過枝葉的破洞,就能看見白光圓頂下的他。
「好吧。」薩拉說。
她語帶困惑,但願意言聽計從。但他的薩拉也不是笨蛋。他遲早要對她坦白。
其他人也決定冒雨衝刺。一羣女人穿着厚重、溼透的裙子,僵着腿,衝向大門。
「你跑得動嗎?」他問。
想笑的眼光一閃。「你呢?」
問得好。等到他們抵達地鐵站,他喘得比薩拉厲害。他一手按着腰,一面想起斯普拉格說過:「等車時,我排在你後面。」忽然間,他不想搭地鐵。他不想被封閉。「我有個更好的點子,」他說。「乾脆我們去河上搭船?如果在西敏橋下船,可以去參觀西敏寺。」
他們抵達碼頭時,船已靠岸,人潮開始洶涌。引擎開始噗噗響,船即將離岸,一羣乘客在最後關頭涌上船,其中有一隊看似女校學生的乘客。普萊爾讓座給一位女老師。「我去幫你端茶。」他對薩拉低語,走向吧檯。
在他排隊的當兒,引擎的聲響加大,河水翻攪,船駛向河流中間。他把茶水端給薩拉,接着想喝自己手上的茶,但船身顛簸,他太難站穩雙腳喝茶,所以離開薩拉去找空位。他站在門口,外面是有遮篷的甲板,船尾有露天長椅。即使是這裏的長椅也坐滿人。雨幾乎停了,白色太陽偶爾從朦朧的雲層之上露臉。
前方的長椅坐着一羣老男人,操着倫敦東區的土腔,苦中作樂,沒事找事開着玩笑。在他們的後面,有個男人坐在第三排的一端,肩膀異常寬闊,看似斯普拉格,但普萊爾難以確認,因爲那人戴帽,臉朝另一邊。普萊爾拉長頸子,想看清他的側臉。果然是斯普拉格。肯定是。但普萊爾不確定。那人既不轉頭,也毫無動作,似乎有點蹊蹺。普萊爾沿着欄杆挨向他,漸漸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一種遲緩感,彷彿正在涉水走過一攤糨糊。他在腦海看見自己走向那男人,拍拍對方的肩膀,等着對方轉頭,而轉過來的臉卻是……他自己的臉。普萊爾坐下,視線與欄杆同高,一排珠光閃爍的雨滴掛在欄杆下面。他伸出一隻手,以食指尖逐一戳毀水珠,水順着手流進袖口,不舒服的感覺將他帶回現實。他再看。那人有可能是斯普拉格,也可能不是,但那人絕對與普萊爾大不相同。那人的頭與肩龐大而有力,與身形單薄的普萊爾有天壤之別,但普萊爾起身向前走時,卻覺得眼前這人的後腦勺是自己的腦袋瓜子。他深呼吸,凝望欄杆外的河,棕色、高水位、曲折的泰晤士河。他強迫自己的視線跟隨河面上的每一段枝葉,留意到各方水流匯聚着、分流着,宛如肌肉在皮下起伏。船又即將通過一座橋。他穩住身子,走向男子,拍拍對方肩膀。
斯普拉格的臉孔帶給他一股輕鬆感,輕鬆到怒火幾秒後才燃起。「你在這裏幹什麼?」
「回倫敦。你呢?」
對方的口氣是真驚訝,但普萊爾察覺對方的語調似笑非笑。斯普拉格的音量大過於必要,講給那一小羣東區佬聽,也歡迎後面長椅上的聽衆湊熱鬧。
普萊爾壓低聲音。「你在跟蹤我嗎?」
「跟蹤你?」同樣大嗓門。「我幹嗎跟蹤你?」
他想傳達遭冤枉的心情,演技拙劣,宛如在音樂劇海報上排名最末的演員,給人的印象不是他決心逢場作戲,而是他無法不演戲,讓人覺得他站在浴室鏡子前也非演戲不可。假如旁人成功摘下他的面具,也看不見他的臉。一陣嫌惡涌上心頭。「如果你跟蹤我,」他說,「我就——」
「你就怎樣?」斯普拉格等着,彷彿真的對這問題感興趣。「報警嗎?把我抓走?參觀植物園又不犯法。」他微笑。「那女孩長得很不錯。」他說着朝船首點頭,然後以雙手罩胸。
「你敢靠近她的話,媽的,別怪我扭斷你的脖子。」
斯普拉格哈哈大笑,笑得雙下巴顫動,一手拍拍普萊爾的胸部,態度和氣。「沒關係。」他說,然後坐回長椅,望向河面,只斜眼看一下東區佬,面帶淡淡的微笑。
置身不動的某種物體裏,這東西太穩定,不可能是船。紫斑、綠斑遍佈的手,在光滑的木頭上移動。接着,他回來了,凝視着紫光、綠光點點的窗戶。他找不到薩拉。慌張之餘,他一躍而起,開始尋找西敏寺,撥開遊客前進,仇視的眼光在他背後凝聚。
終於找到薩拉了。她站在十八世紀主教的大理石像旁邊,撫摸着滑順的表面。一束日光直射頭髮,散發出赭紅光芒。
普萊爾氣喘咻咻走過來,她擡頭。「你回來啦?」
她問得太貼切,以至於普萊爾講不出話,一時以爲,被她知道了。緊接着又馬上推翻這種想法。她當然不知道。
他們搭出租車回家。普萊爾思考着斯普拉格的事,因爲他害怕思考其他事情。令他氣憤的是,他想到斯普拉格可能在棕櫚館看見薩拉的親密之舉——薩拉靠過來,隔着粗布長褲搓揉陽具。那一段美好時光。在棕櫚館裏人擠人,潮溼,汗涔涔,皮膚冒蒸汽,兩人你儂我儂,斯普拉格的臉居然穿透樹葉偷窺他們。被他看見了嗎?一定看見了。普萊爾意識到一種近乎暴露無遺的感覺,甚至覺得被人侵犯了,彷彿親熱過程中屁股朝天,被人瞧見了。
出租車上下震動,左右搖晃。一陣往事浮現了,似乎與這天午後的事件無關。他氣喘病發作,父親牽着他走。帶他去哪裏呢?他是個多病的小孩,父親覺得丟臉,不明白爲何自己生出這個怪胎。也許那天母親病了。對,所以父親才帶他出去。
父子坐在某地的長椅上,一名女子端檸檬水給他喝。父親當時驕傲地說——爲何驕傲呢?原因不明——是真正的檸檬水,不是那種有氣泡的瓶裝東西。他也吃到酸橙果凍,裏面有膠糖娃娃。他忙着吃果凍時,父親跟那女人上樓。樓上的窗戶沒關,他聽得見人聲。女人說:「哈利,那小孩怎麼辦?」接着父親以含糊而匆忙的口氣說:「他沒事。他捧着那碗東西,他沒啥好發牢騷的。」
「捧着那碗東西」並不輕鬆。小普萊爾喜歡果凍卻討厭膠糖娃娃,主要是討厭別人的吃相——先咬娃娃的腳,然後舔娃娃的臉,大膽咬掉整顆頭,還把無頭屍轉過來,以展示亮亮的傷口。小普萊爾考慮只吃周圍的果凍,把娃娃救出抖來抖去的監獄,但他知道娃娃救不出來。這種果凍是特製的,不是給大人吃的,而且挑三揀四會惹父親生氣。因此,他強迫自己逐一吞下完整的娃娃,兩眼固定在樹上,不願思考自己的行爲。即使如此,他照樣乾嘔了一兩次,激出眼淚,樓上呼吸沉重的低語聲停了,彈簧牀開始吱嘎響。
回家的路上,父親隨口說:「最好別告訴你媽。」接着,父親把他抱上肩膀坐着,一路扛着他回家,街上的人全看得到,厚實的大手握着兒子白皙的瘦腿。他終於有機會坐上肩膀耀武揚威回家了。小普萊爾沒有對母親吐實,只站在病榻旁,聽父親描述去公園一遊的謊話。小普萊爾受邀參與大陰謀,即使才五歲大,他也明白其中的價值多高。向母親告密將危及未來出遊的機會,他怎肯說實話?
那天夜裏,小普萊爾醒來,渾身發燙又溼黏,自知快吐了,開始放聲大哭,父親久久纔來,走得東倒西歪,找電燈開關時還撞傷腳趾。高大的父親聳立在牀邊,他擡頭看,接着嘴裏慢慢爆發出膠糖娃娃,各個近乎完整無缺,父親看得瞠目結舌。
現在,普萊爾扶着薩拉下出租車,轉身付車費,這時心想,口吐膠糖娃娃必定是一大奇景,就像目睹海馬生子一樣。
進公寓後,他點燃煤氣爐,以馬克杯泡兩杯濃烈的甜茶,薩拉則去脫掉溼衣服。她穿着普萊爾的晨衣回來,冷得不停發抖。他拉她過來坐在他的膝蓋之間,以毛巾擦拭她的頭髮。
「你不是提到你最喜歡的部分嗎?以我來說,我最喜歡的是你的頭髮。」他說。他覺得舌頭像打結了,難以控制,一直與牙齒鬧彆扭。「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你的頭髮有幾種不同的顏色。」
「你告訴過我,」她轉頭說,「不必說得這麼浪漫嘛。你當時一定在想,下面是什麼顏色,對不對?」
他微笑。「對。」
兩人坐着喝茶,她說:「怎樣,你打算告訴我嗎?」
「對。」他握起兩把頭髮,輕輕拉扯着。「不過情況比你想的嚴重。我需要你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什麼時候?」
「在船上。」
她瞪大眼睛但不願爭執。「你讓位給女老師,去端茶,然後走向吧檯邊站着。那時候,我看着河岸,沒留意到你在做什麼。太陽出來了,有些女學生跑到甲板上,老師覺得應該去盯緊學生,所以你回來時,我旁邊有個空位。我問你,船正要鑽過哪一座橋,你不應。我看得出你的心情又不對勁了。所以我隨你去。後來下船時,在棕櫚館碰到的那個男人等在梯子最上面。他講了一句跟我有關係的話,我是真的沒聽清楚,結果你打他。他反擊,你舉起手杖,想敲破他的頭,所以他退後。他過橋,你抓住我的手,拖着我進西敏寺。我一直問:‘怎麼回事?’問不出答案,所以暗罵,算了。我自己去參觀。」她等着。「你是真的不記得這些事嗎?」
「我記得最前頭的事。」
「你不記得打他?」
「不記得。」
「他是誰?」
「不重要。」
「很重要啊。」
「跟你沒關係。」
她的臉皮僵住。
她掙脫離開之際,普萊爾說:「別這樣,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他以雙手捂臉。「你想聽,我可以把他的事情全告訴你,不過他的背景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不記得事情的經過。」
「以前發生過?」
「已經有……兩個月了。」
他看得出薩拉的頭腦忙碌運作着,儘量減輕此話的嚴重性。「可是,你不是得過失憶症嗎?你剛從法國回來的時候,不是也說,你完全記不起來了?」她改以譴責的口吻。「你累得自己撐不住吧,一定是的。」
「你非告訴我不可。」他儘量說得詼諧。「你是第一個見到他的人。」
「怎麼會是‘他’?不是‘你’嗎?的確是你,沒錯吧?」
普萊爾搖頭。「你不瞭解。」他跳起來,從牀頭櫃最上面的抽屜取出一張紙。「看。」
薩拉讀到:去你的,別亂動我的雪茄,行嗎?
「我前幾天在口袋發現幾支雪茄,把它們扔掉了。」
「可是,筆跡是你的啊。」
「沒錯。我怎麼能說是‘我’寫的呢?」
薩拉思忖着。「我剛說是‘你’,指的不只是……你。我的意思是,我……我是說,你出現那種心情的時候,我認得你。記得我們第一次郊遊的情形嗎?去海邊玩的那一天?」
「記得,當然——」
「對,你那天就像這樣。痛恨所有人。在火車上,你還好好的,一到海邊,我搞不懂出了什麼事,你馬上脫離我身邊,我抓也抓不到你,能感應到你散發出的那種仇恨。你好像在說,沒去過法國戰場的人全是垃圾。今天在船上呢,你就像那樣。你的心情變成那樣的時候,你是一問三不答,根本是鄙視所有人。」她遲疑着。「包括我在內。」
「薩拉,那跟心情無關。情緒不好的人會記得當時的心情。」
當晚在牀上,普萊爾繾綣在她背後,順着她的脊椎往下吻,動作輕柔,以免吻醒她。
一節接着一節,階階朝着健全的精神狀態前進。
可惜明天過後,她即將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