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十三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沉睡的醫院裏,海德獨醒,戴着口罩,身穿手術袍,頭頂亮着一盞燈,站在解剖臺旁邊,臺上躺着一具男屍,臉朝上,赤裸,散發甲醛的臭味,生殖器官縮水,皮膚呈陳年紙張的髒金色。海德在光頭上畫完一個輪廓,說:「好了。」接着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拿鑽子。然而,有個現象不太對勁。鑽子呼呼鑿孔的同時,金皮男動了一動。瑞弗斯想說:「別鑿了,他還活着。」但海德不是聽不見,就是不肯聽他的。骨頭吱嘎一聲,嘴巴大張,一隻手伸向海德,握住他的手腕。赤裸的男屍被解剖一半,驚恐中從解剖臺坐起來,猛推海德一把。

瑞弗斯房間外的走廊空曠而漫長,地板擦得雪亮生光,走廊盡頭的門譁然打開,聲音近似振翅,男屍從門內蹦出來,見門就拍,不停嗅着,不靠視覺而靠嗅覺辨識方位。最後,男屍找對了門,走向瑞弗斯的牀鋪,對着他彎腰,對着他的臉伸出一張人臉解剖圖,這時瑞弗斯掙扎起身,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天啊。瑞弗斯躺回牀上,感覺汗水佈滿胸口與下體。他睡在病牀上,牀太高太窄,牀墊以橡皮布覆蓋,一移動身體就吱嘎響。他看得見那張破碎的臉向他彎腰。在半睡半醒的此刻,在極短暫的時間,他辦得到常人認爲理所當然的事:看見不在眼前的事物。

在這一刻消失之前,他趕緊解析夢境的成分。夢中解剖室的所在並非解剖學院,不是他在當天上午觀察海德工作的地方,而是他受訓的巴茲[58]的解剖博物館。

這場夢留下的整體情緒印象是……他躺着,閉眼沉浸在黑暗裏,過濾着種種印象。污染。海德是個溫柔得不能再溫柔的人,怎會拿鑿子對着清醒的人鑽孔呢?把他想象成這種人,是一種背叛。白天觀察到海德以魯卡斯做實驗,半夜產生這場夢,兩者的關聯明顯。瑞弗斯旁觀到海德看着魯卡斯的神情,當時心想,醫生救人,必須暫停移情之心,這種做法發生在其他狀況時,卻是萬惡之根源。不僅僅是軍人,連折磨者也一樣,全都把將心比心的作用暫時收起來。

這場夢的重點在於分離。如同他近日多數的夢,這場夢也與工作有關。他最近似乎不再做春夢了,只不過在戰前,性衝突經常是夢境的主題。刻薄一點的人或許會說,瑞弗斯疲勞過度了。瑞弗斯認爲,問題可能比較複雜,也比較耐人尋味,但他無暇深思自省。現在絕對沒這種閒工夫。他坐起身,掀一掀睡衣的下襬,扇掉汗氣,然後再躺下去,儘量進入睡眠狀態。在醫院過夜,他從來不得好眠,原因之一是病牀不舒服,另一原因是他預料睡到一半會被吵醒,因此不敢熟睡。

他正開始沉沉入睡之際,哨聲來了。

等到勤務員敲他的門時,他已經下牀,綁好晨衣,跟隨勤務員從走廊走進大病房。沃特斯護士在等他。她是「喬迪」,膚色蠟黃,身材苗條,長鼻,具有階級仇恨心,令瑞弗斯聯想起普萊爾。奇怪的是,沃特斯護士的階級仇恨完全是衝着女性而來。她討厭女義工。多數女義工出身上流家庭,來醫院幫忙是「盡一點心力」——但認真的程度不一,這一點不得不附帶一提。沃特斯護士喜歡軍官病人,暱稱他們是「我的男孩」,反倒是社會背景與她相近的女義工,她對她們恨意沖沖。去年十二月,有天夜裏槍聲砰砰大作,沃克斯霍爾橋遭正面轟擊,連帶震撼到醫院的地面,當時瑞弗斯與她對飲可可,擺脫階級障礙,至少足以引她怨聲說:「聽她們講話,我就想吐。說什麼:‘哎喲!快看我,我在撣灰塵呢!’‘我在掃地呢!’你知道嗎,我受訓的時候,一年才領八英鎊。而且每週工時七十,休息時間扣薪。」

現在,可可泡好了,放在托盤上,由護士端來。瑞弗斯在大病房逐牀巡視。多數病患還算鎮靜,但輕重不一的抽搐比平常嚴重。在單人病房裏,病患的病情較重,危難的情景令人傷心。這些人若在肯特郡,碰到轟炸時,茶杯跟着震動,他們照樣有說有笑,如今卻徒具男人空殼。韋斯頓尿牀了。他站在病房中間啜泣,護士跪在他面前,哄他從脫至腳踝的溼褲子裏走出來。瑞弗斯接手,幫他換穿乾淨的睡衣褲,哄他上牀繼續睡,待到他情緒穩定,然後才請勤務員接手,自己去找沃特斯護士。

護士遞給他一杯可可。「曼寧上尉在抽菸。不知道你能不能去——」

「瞭解,當然。」

在克雷格洛卡,走廊經常煙臭繚繞,醫院工作人員努力漠視。在這裏,有兩間病房住滿了癱瘓病人,禁菸令非執行不可。瑞弗斯拍一拍門,走進去。

曼寧坐在牀上。「哈囉。」他的語氣含有訝異。

「我恐怕要請你熄煙。兩座電梯,二十臺輪椅。」

「是的,沒問題。」曼寧把香菸捻熄。「怪我太笨。你上夜班,我怎麼不知道?」

「只有在月圓時。」

「滿月和精神病的關聯,不是已經被推翻了嗎?」

瑞弗斯微笑。「你明知我的意思是什麼。」

「沃特斯護士說,沃克斯霍爾橋被轟炸兩次了。是真的嗎?」

「對。不過,橋被轟炸了,我們不必擔心。只有在投彈失準的時候才應該害怕。」

「讓我想起去年聖誕節。你記得那次空襲嗎?那天我借住羅斯家,薩鬆也在,是我第一次遇到空襲警報,結果我鬧笑話了。我本來想強裝冷靜,想扮演沙場老將的角色,想安撫緊張的民衆,結果自己被嚇慘了。羅斯的管家都比我鎮定。薩鬆也一樣。我記得他說:‘爲了我應不應該歸建的事,爭了那麼久,照這樣子看,我即使歸建,也沒啥用處。’」

這時傳來一陣參差不齊的歌聲。「你聽。」曼寧說着開始加入大合唱,歌聲幾乎含在嘴裏。





昨夜挨轟,

前晚也被炸,

今晚又會挨轟,

如果今後不想再被炸。

炸得你我魂飛魄散……





「這是我頭一次在法國以外的地方聽到這首歌。」停頓一下。「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思考你的那句話……你叫我儘量回想,儘量說出來。」

瑞弗斯雙手託着下巴說「繼續」。同時憶起普萊爾刁鑽地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模樣。該死的普萊爾。

「我不是發作過幾次嗎?發作的前奏通常有點像半醒時做夢。其實沒什麼,不是很嚇人,只是一隊士兵行軍,走在狹道板上,戴着防毒面具,披着斗篷,整個場景是青黃色,像透過遮陽板看東西的樣子。看見平常那種……亂象。」他乾嚥一口。「如果有弟兄踩滑了,從狹道板掉下去,不一定救得上來,有時候整個人會一直往下沉,因爲揹包很重,而且泥巴有十五呎深,不像普通的泥巴,比較接近泥沼,有……有吸力。行軍走狹道板時,士兵照規定應該握住前兵的揹包。」

「你是說,這個……夢誘發病情發作?」

「我不知道。大概是。」

「被夢境的那一點誘發?」

曼寧作勢回答,旋即搖搖頭。

「如果我叫你指出最可怕的一點,你認爲會是什麼?」

「有一隻手從泥巴伸出來,抓着狹道板,就……只有這樣。其他部分全被泥巴淹沒。」

短暫沉默。

「對了,還有一陣講話聲。」曼寧伸手取煙,卻想起禁菸令。「不是現場的人在說話,而是……聽得見就是了。」

瑞弗斯等着。「內容是什麼?」

「‘斯卡德去哪裏了?’」曼寧微笑。「語氣兇巴巴的,像他知道什麼內幕似的。‘斯卡德哪裏去了?斯卡德哪裏去了?’」

「你有沒有回答?」

曼寧搖頭。「沒必要。那人知道答案。」

兩人無語,只聽見逐漸減弱的歌聲,接着是遠方傳來的陣陣槍響。

瑞弗斯說:「這樣吧,進我房間的話,你可以抽菸。」

曼寧面露詫異。「現在去?」

「有什麼不可以?除非你自認睡得着?」

曼寧不回答。沒必要。





「給你。」瑞弗斯說着把菸灰缸擺在曼寧的手肘邊。檯燈照亮辦公桌,自成一片天地。

「你不抽菸,對吧?」曼寧邊點菸邊說。

「偶爾來一根雪茄。」

曼寧閉眼深深抽一口。「我不談戰場的原因之一是,」他微笑說,「排除個性懦弱的因素之外,我總覺得,談了也無濟於事。」

「因爲外人不可能理解?」

「對。即使是相對而言的小事。進入戰場突出陣地時的那種感覺,尤其是以前去過,而且知道即將面對什麼。等於是跟一切道再見。只能一次擡起一腳往前走,一步接一步,然後再一步。」

瑞弗斯等着。

「這種事……難以體會,」曼寧終於又說,「我不是說,因爲你沒去過,所以你不能體會。我的意思是,我自己去過,自己卻也無法體會。我的腦筋就是無法瞭解。」

「你不是提到斯卡德嗎?你想告訴我什麼事?」

「有嗎?」

兩人四目相接。

曼寧微笑。「對,好像有。他是我連上的一個兵。你應該知道,一般人的觀念是,只要有兩手兩腳,而且精神方面沒有缺憾,人人都能當兵。哼,斯卡德能證明這種觀念是錯誤的。他根本是無藥可醫。他自己也知道。我們準備進攻的前一晚,他喝醉了。其實很多弟兄都醉了,不過他是醉到……醉到腿軟。校閱的時候,他不見人影,所以被軍法審判。在審判的前一晚,我去看他。他被關在穀倉裏,我陪他坐在一捆乾草上聊天,才知道他去年因爲彈震症而接受治療。電療。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有電療這回事。」

「怎麼沒有?」瑞弗斯說。「當然有。」

「他在麥西尼斯碰到地雷。聽他說,他以前常夢到地雷和血,常有猛抽頭的動作,會發出傻乎乎的聲音。沒錯,是醫生說的,‘傻乎乎的聲音’。總之,電療有效,是有一點作用。他被治療後的那天晚上,沒有夢到地雷,而是夢到他回到戰壕裏,接受電療。我大概陪他聊了兩三個鐘頭吧。」曼寧的笑容虛弱。「他是個長相非常不幸的小孩。我之所以強調,是擔心萬一某個弗洛伊德教條派躲在你桌下。」

瑞弗斯假裝彎腰看。「沒有。這桌的主人也不是。」

曼寧呵呵笑。「問題是,他的頭腦極爲靈光。我不知道是他瞧不起人,還是……不管是什麼因素,我本來一直以爲他不是瞧不起人。其實,我現在一想,不認爲他瞧不起人,只是他實在太差勁了,樣樣都不行,叫人很難相信搞出這麼多……狀況的人,居然有個高智能的腦袋。但他的頭腦確實很好。」曼寧的表情一時變得疏遠。「那次聊過天之後,我開始比較注意他。我以爲——」

「他被判什麼?」

「軍法嗎?每天罰操課兩小時。大家都在休息——呵!——他忙着打掃污水道之類的東西。我常去找他,跟他聊聊。我認爲,處罰他對他沒好處,因爲會剝奪他和其他弟兄相處的機會。追根究底,讓軍人撐下去的動力其實是弟兄。」

「你剛說到你以爲……?」

「我以爲他手腳笨拙。跟他聊過天之後,我觀察他,看他上刺刀課,跑步向前,衝刺……沒刺中。布袋那麼大一個,他居然沒刺中。我突然理解,他的手腳不笨拙,而是他沒辦法關掉頭腦的一部分……關不掉在意的心。我敢說,他的刺刀如果刺中布袋,他會見到血。而這跟刺刀訓練的用意正好相反。告訴你,我見過一個兵……肉搏戰的時候,他照手冊寫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邊喊邊刺。衝刺,一、二。扭刀,一、二。抽刀,一、二……根本是按數字殺敵。正合軍方的意思。如果士兵受到良好的訓練,一上戰場,幾乎能像機械人一樣動作。可惜斯卡德恰好相反。不知爲什麼,整個訓練在他身上得到反效果。我現在認爲,他可能是精神崩潰了,因爲我現在能感同身受。以紅色爲例,不管是出現在什麼東西上,即使是紅花或紅書,一概是血。」

瑞弗斯變得全身不動。等着。

「上戰場的時候,即使人血淹到我的手肘,我也不怕。感覺幾乎像,不是正常知覺麻痹,而是身心完全沒有隔閡了,所有部分融合在一起。這樣講,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完全能理解。」

停頓一陣。「後來,我們繼續往前攻。下着雨。提到雨做什麼呢?多此一舉。天天都下雨。天上破了一個洞。那天,上級叫我們向墳場報到。」曼寧笑了,是真心的開懷大笑。「我當時想,天啊,上級培養出幽默感了。不過,上級沒有開玩笑。當晚確實是借住墓穴。那天的情況很特別。所有的墳墓全被炸壞,一眼就可以看進墓穴裏面,而且同一區的屍體遍地躺着,收集、埋葬的任務忙不完,放眼隨便看,都能看見全屍或是殘屍。有些比較年輕的士兵,包括斯卡德在內,對墓穴很感興趣。我去巡視時,看見他們趴在地上,從洞口往裏面一直看,因爲墓穴被雨水灌滿了,棺材漂浮在裏面,幾乎像是趴在地上的士兵纔是死人,路邊的屍體不是,走來走去的人比屍體更沒活力。」

「那天晚上,我們挨炸了,三個弟兄受傷。我忙着派兵組成擔架隊——可想而知,並不容易——任務剛分配完畢,海因斯走過來說:‘斯卡德不見了。’斯卡德不告而別了。其他弟兄以爲他只是去上廁所,他卻一直沒回來。我們組成一支搜尋隊伍。我想他可能跌進墓穴了,所以我們在墓園爬來爬去,對着地洞喊他的名字,其實我心裏一直明白,他逃走了。我決定去追人。我知道,身爲連長,不應該自己去追逃兵,不過我的副手非常稱職,而且我知道斯卡德不可能跑太遠。那個階段,大軍集結,準備進攻,路塞得水泄不通。我希望趕在憲兵之前追上他,擔心他被就地槍斃,因爲本連的位置已經算是最前線,他的罪名是臨陣脫逃。我追得手忙腳亂,跌跌撞撞,幾乎覺得不可能追到他了,這時候終於看見人。他逃得不太遠。我追上他時,他甚至不看我,只顧着往前走。我走到他身邊,想跟他溝通,他一副沒聽見的模樣。所以我把他推出路面,連走帶滑,帶他到一個大水坑的邊緣停下。水面上總有一些殘餘的毒氣,接近時眼睛會覺得刺痛。他冷得皮膚髮青。我跟他溝通。他說:‘這沒道理。’我說:‘對,我知道,不過,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最後,我背名字給他聽,和他同一排的弟兄。我說:‘他們也非做不可。你逃兵,只會讓他們的任務更難執行。’最後他站起來,跟我走,像一頭小羊。」

曼寧動起來,伸手再拿一支菸。「幾乎是我們一回營,就開始進攻了。上級的命令寫滿了‘戰壕’‘攻擊位置’的字眼。哪來的戰壕?所謂的攻擊位置只有一行樹枝,上面亂綁幾條白緞帶。我們來得遲,天色已經快亮了。假如沒有耽擱時間,我們這連肯定會摸黑潛伏過敵陣而不自知。所謂的‘戰線’是被炸出來的一列土坑,裏面是會吸人的那種泥巴。全連弟兄躲進土坑邊緣……待命。我們進攻了。不是近距離戰鬥,不過正前方有個斜坡,上面有機關槍對着我們掃射。死傷慘重。太慘重了,後送的希望渺茫。擔架隊兩三小時才走一百碼。我們只好再躲進一列土坑,跟剛纔那一列完全一樣。天下大亂了。火力一稍微減弱,我趕快爬進另一坑,兩坑之間花了我一個鐘頭。爬進另一坑,我發現四個兵,完全沒受傷,我在心中感謝上帝。這個時候,其中一個弟兄突然問:‘斯卡德哪裏去了?’問我有啥用?炮火這麼猛烈,我沒辦法出去找人。等火力稍微停息,我們聽見呼叫聲,好像從稍微後面的一坑傳出來,不遠,所以我們爬過去,找到斯卡德。」

「他不是跌進去,就是被炮火從斜坡轟下去。我懷疑他是被轟進去的,因爲他離坑口挺遠的,泥巴已經淹到他的胸口。我們急着救他出來,甚至手牽手,排成一行,最前面的一個拿步槍,伸進去給他抓,還是夠不到。他的指尖只碰得到槍托,雙手都是泥巴,滑溜溜,即使握到步槍也握不緊。我分析,再救下去,難保坑外的弟兄不會跌進去。斯卡德慌了……哀求我們想想辦法。他臉上的那種表情,是我一輩子沒看過的模樣。同樣的情形一直延續,他繼續下沉,不過很緩慢。我知道應該怎麼辦。我叫坑外的弟兄握成一列,告訴他們,大家再試一次。我趁斯卡德看着其他弟兄,爬到坑口的對面,從他背後開槍。」曼寧閉上眼皮。「打偏了。這下子不妙了,他知道我想幹什麼。我再開一槍,這次沒有失手。」

「我們在那一坑過夜。感覺很奇怪。身邊的弟兄應該不會說:‘你的做法不對。你應該讓他慢慢等死纔是。’但是,他們也不肯跟我講話。他們對我保持距離。」

漫長的一陣沉默。「他的母親寫信去醫院給我。感謝我。她說斯卡德曾經寫家書說,連長對他很仁慈。」

瑞弗斯堅決說:「你確實是。」

曼寧望着他,然後趕緊轉移視線。「隔天晚上,我們鬆了一口氣。我帶海因斯去營部報到,營長對我極度不滿。原來是我們這連脫隊了。我們躲錯了土坑。在營部,大家正在吃晚餐,有小牛肉和火腿餡餅,有紅酒可喝,我頓時理解,媽的,他們連一杯酒也不肯請我們喝。海因斯愣成了木頭人。所以我從桌上端走兩杯,一杯給他,大聲說:‘各位紳士,敬國王。’當然,大家一聽,急忙起立。」曼寧笑一笑。「向國王敬假酒的罪名是什麼?我趁他們還沒回過神,趕快帶海因斯溜走。我們嘻嘻笑得像兩個小學生,在路上搖搖晃晃走着,炸彈飛來了,還笑個不停。我被炸成這樣。可憐的海因斯……我爬向他。他的眼睛直直看着我,說:‘我沒事,媽。’說完,斷氣。」

瑞弗斯動一動,正想開口,這時聽見號角聲從街上傳來。「把窗簾掀開,可以嗎?」他說。

他掀開厚重的窗簾,灰濛的晨曦照進室內。曼寧縮縮脖子。他站起來,走向窗前,與瑞弗斯站在一起,正好看見一輛出租車從廣場另一邊駛來。瑞弗斯打開窗戶,鳥鳴聲灌滿全房間。

「羅斯告訴過我,」曼寧說,「警報解除的時候,他們會開出租車上街,載童軍吹號角。我不相信他。」

兩人看着出租車駛離廣場。曼寧說:「以前我覺得某種英國味越嘗越有意思。現在不會了。」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