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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接下來,請你畫一隻大象給我。」海德說。

魯卡斯回答:「是,我堪見果。好高。好大一頭。」他的語調含糊,聽來像是對着肥皂水吹泡泡。

魯卡斯拿起紙筆,開始作畫。瑞弗斯坐在海德旁邊,兩醫生靜觀魯卡斯畫圖,好讓他心無旁騖。實驗已進行半小時,魯卡斯累了,吐着舌頭,狀似學識字的幼童。與幼童不同的是,魯卡斯的舌頭縮不回去。

瑞弗斯注意到海德的視線。魯卡斯被剃光頭,頭上有一道被炮彈碎片刺穿的傷口,海德正看着頭上的傷。瑞弗斯知道他在動什麼腦筋。海德一定是在考慮如何在死人頭顱複製魯卡斯的腦傷。這天上午,海德處理過一具死屍的頭顱。以複製的方式來研究心理學,瑞弗斯認爲是個耐人尋味的手法。海德的做法是測量活病患頭傷的長寬深,依樣畫在死人頭顱上,然後循着線條鑽幾個小孔,間隔一致,接着將藍色染料滴進小洞裏,最後掀開整片頭蓋骨,進而解剖染色的腦部結構,加以辨識。透過這種方式,腦部受損的區域可與病患言語失常的本質相互對照。

這套研究方法原本就費事,更辛苦的是,複製傷口時,兩位病患必須共享一具大體。這場戰爭比較令人意外的後果之一是,適合做實驗的男屍出現短缺的現象。

瑞弗斯舉雙手撐着下巴,嗅到醫學院的那股人體脂肪混合甲醛的臭味,而石炭酸肥皂只能蓋過一部分。海德正在看魯卡斯的光頭,瑞弗斯則側面觀察海德的表情,赫然發現,今早海德彎腰看大體的頭顱時,神態幾乎與現在完全一致,把魯卡斯簡化成單純的一項技術問題。魯卡斯畫好了,擡頭望醫生,海德的表情才轉變,綻放出微笑,對魯卡斯喃喃鼓勵一番,魯卡斯繼續低頭作畫。海德再看光頭上的那道突起的紫疤,神情又變得疏離、內斂。他對病患有一份強烈的認同感,病患的心他能感同身受,但他現在暫時擱置這份人性。擱置有其必要性,因爲如果醫生拋不開這種羈絆,必然難以行醫。同理,軍人也需要擱置同樣的心,否則無法聽令殺敵。醫生與軍人的目標互異,但達成使命的心理機制基本上是同一種。海德的做法,瑞弗斯心想,就某些意義而言屬於一種良性的、精細痛覺的分離狀態,有異於普萊爾罹患的病態分離。海德的分離狀態是健康的,因爲研究者與醫生能立即互通彼此的經驗,兩者皆能取得海德各層面的人生經驗。普萊爾的分離是一種病態,因爲他的意識經驗範圍與回憶隔絕。耐人尋味的是,爲何海德的分離不會導致普萊爾體驗到的那種人格分裂?瑞弗斯改變坐姿,嘆氣。起初發現精神病奧祕無窮,最後發覺健全心靈更加深奧難解。

魯卡斯畫完了。海德靠過去,拿走他的作品。「嗯——,」海德看着這幅很像母牛的畫,停頓許久才說,「大象的前面長了什麼東西?」

魯卡斯再度以囁嚅的語調說話,聲音接近哀號。「他有一條很長的」——魯卡斯以健全的一隻手上下揮舞——「直直的大約一碼長。」

「名稱是什麼,你知道嗎?」

「跟那個。灌水用的。東西一樣。」

「大象是不是有長鼻?」

魯卡斯在輪椅上蠕動着,呵呵笑。「掉了。」

魯卡斯伸手想拿回圖畫,想修改,但海德趕緊收進檔案夾裏。「接下來是算數。」

魯卡斯迅速做完幾個簡單的算數。他對數字的理解力沒有受損,不出海德所料,答案正確。海德習慣在困難或無解的習題當中穿插簡單的問題。下一份習題的用意在於探討魯卡斯的左右觀念是否受損。他叫魯卡斯模仿自己手臂的動作,首先是照鏡子做,接着隔着桌子模仿。

瑞弗斯看着海德舉左手。海德的手「形狀與尺寸專業;……大、穩、白、秀麗」。瑞弗斯自認對這隻手熟得不能再熟,大概比他對自身任何一個器官的認識更深。再怎麼說,他對同一隻手做過長達五年的實驗,即使是現在,他看見這隻手,照樣能在皮膚上畫出原始痛覺分佈不全的輪廓,因爲重生的過程永無完結的一天。海德左手拇指與食指之間的三角地帶維持原始痛覺,不痛則已,一痛則痛至極端,而且持續對溫度變動異常敏感。有時候天氣變冷,他會注意到海德以右手遮住左手三角地帶避寒。

測試完畢之後,海德對魯卡斯宣佈結果,閒聊一陣。海德有一份特殊的天賦,能讓病患加入研究自身症狀的行列。在海德簡述受損程度的當兒,魯卡斯容光煥發,只能以「充滿臨牀興趣」一語來形容。最後,勤務員來了,將他推出辦公室時,他面帶微笑。

「他有……改善,」海德說,「稍微。」他撥開額頭上的幾縷髮絲,一時之間顯得落寞萬分。「要不要喝茶?」

「我不介意來一杯牛奶。」

「牛奶?」

瑞弗斯拍拍腹部。「讓潰瘍安分一點。」

「怎麼着?潰瘍在抗議嗎?」

「天啊,我多麼討厭心理學家。」

海德笑笑。「我去幫你倒牛奶。」

等候期間,瑞弗斯翻閱着《泰晤士報》,讀到彭伯頓·比林受審的新聞。審判已進入審理醫學證據的階段——勉強算是醫學證據。海德重回辦公室,瑞弗斯朗讀着:「被問及如何對付這種人的時候,‘瑟雷爾·庫克醫生回答:他們是妖魔,應該全關起來。’此語出自精神病學。」

海德遞給他一杯牛奶。「報紙別看了,瑞弗斯。」

瑞弗斯摺好報紙。「我一直儘量告訴自己,笑笑就好。」

「唉,是啊,可笑的東西多着呢。最好笑的是,那女人告訴法官說,法官的姓名也出現在黑皮書裏。」他等着迴應。「言歸正傳。你什麼時候想見魯卡斯?明天嗎?」

「可憐的小傻蛋累了,讓他休息幾天吧。星期一如何?」

兩人討論魯卡斯的症狀片刻,然後漫無邊際聊着,談到醫院徵用和平主義分子當勤務員一事。這間醫院原本的規劃並未將殘障病患列入考慮,如今卻收容了大批肢體癱瘓的病患,而電梯只有兩座,護士與現有的勤務員——不是殘障人士,就是超齡不適役——盡全力協助病患,但癱瘓病人的生活範圍依然大大受限。目前迫切需要的是年輕壯漢,吸收和平主義分子來擔任勤務員正好能解決問題,內政部有此規劃。但主和派人士進醫院上班,也會引發現有工作人員的敵意,情況惡化到院方考慮是否續用和平主義分子。人力已經捉襟見肘了,裁撤人手的做法缺乏理性,令瑞弗斯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曾在上次醫院管理委員會直言反對,或許炮火過於猛烈了一點。至少海德似乎認爲是太猛了。「我不不會把話吞吞吞回去,」瑞弗斯說,「大半輩輩子以來,我一直直直用委婉的說法,現在不想再委婉下去了。」

海德望着他。「大家熟識又愛戴的那位溫暾穩重的小河瑞弗斯,流到哪裏去了?」

「在蘇格蘭失蹤了,從此不見蹤影。」

「對。」

「對什麼對?」

「對,我正有這種印象。」





電梯門即將關閉。瑞弗斯拔腿衝刺,勤務員萬蒂奇硬把鐵門扳開。他不屬於主和派。「請進吧,大夫,」他說着向後退,「容得下瘦子一名。」

萬蒂奇正要推一位病患回房。瑞弗斯擠進輪椅旁邊,按頂樓的按鈕。

萬蒂奇是全院最受歡迎的勤務員,部分原因是他一腳穿着矯正靴,不言自明他不上法國戰場的理由。他心寬體胖,懷有滿腔的仇恨。他痛恨無故曠職者,他痛恨逃兵,他痛恨良心逃兵,他痛恨「匈奴」,他痛恨德皇。他熱愛戰爭。全院的手以他這雙最溫柔。他願犧牲一切上戰場。每次瑞弗斯看見他跛腳推着輪椅,立刻想起花衣魔笛手[53]故事裏那位跛腳男孩,其他小孩上山了,獨留他一人在村裏。

電梯在三樓停下,一名年輕護士進來。姓威格士坐輪椅的病患與她交談,他微微紅着臉——看樣子威格士對她大爲傾心。接着,他癱向輪椅的一邊,視線與護士的腰同高,偷偷瞄着她的胸部。萬蒂奇嘰呱聊着天。四樓到了,電梯再次停住,萬蒂奇推着輪椅離去。

瑞弗斯但願剛纔沒看見那副色相。每天在這所醫院裏,所見的事物不斷殘暴地提醒人,戰爭最慘痛的悲劇其實不以白十字架做記號。

基於安全考慮,瑞弗斯的兩間病房都位於頂樓,因爲他的病患行動無礙,必要時可走消防梯。這間醫院原本是兒童醫院,頂樓是育兒區,牆壁裝飾着咩咩黑羊、牧羊女小波、小紅帽、蛋頭先生。窗外有鐵柵欄。瑞弗斯剛來醫院報到時,曾要求拆除鐵窗,但戰爭部不肯撥款進行不必要的改裝,只肯加設成人浴缸與洗手間。不包括洗手檯在內。勞倫斯正在浴室裏刮鬍子,洗手檯的高度幾乎不到他的膝蓋。視覺礙於這種反常的對比,把他視爲巨人,再多的互動經驗也似乎無法糾正這種第一印象。

瑞弗斯從護士那裏領回夜班鑰匙,進入走廊,走向自己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很寬敞,有一扇大凸窗,可俯瞰文森特廣場。他走進隔壁房間,請祕書叫曼寧上尉進來。

曼寧自法國戰場回國後,多次焦慮症發作,最近病情轉劇,部分原因是他對彭伯頓·比林案太過於執着。瑞弗斯本可勸他說,那場審判盡是扒糞扯爛污的東西,不必理會,但勸了也沒用。曼寧曾收到一封匿名信,裏面附上一張關於莫德·艾倫與「陰蒂崇拜會」的剪報,最近更收到一份關於「四萬七千人」的文章。據推測,鎖定曼寧的人得知他是同性戀者,曼寧豈可坐視不理?

「你沒久等吧?」瑞弗斯問。

「兩三分鐘而已。」

曼寧面露疲態。想必他昨天畏懼住院,整晚睡不好。「房間還習慣吧?」

「還好。沒想到我能自己住一間。」

「那篇文章帶來了嗎?」瑞弗斯問。

曼寧交給他。瑞弗斯本以爲又是剪報一則,但這一篇特別印製在厚紙卡上,最上面打字註明:希望本文能喚醒你的良知。

「這篇文章剛發表的時候,」曼寧問,「你讀過嗎?」

「沒讀過。」瑞弗斯淡淡微笑着。「刻意延遲。」





據我所知的首批四萬七千人





城牆上的娼妓





英國遲遲無法傾全力參戰的原因衆多,本人已借「帝國主義者」的專欄數度闡述,德國運用巧妙的手法,成功削滅本國之心力。叛國之舉無法以藉着戰爭發橫財一言蔽之。城牆上的娼妓,各國皆有,但這些娼妓在第一次掃蕩時已曝光,本國也已採取必要的措施。真正的危機潛伏在堡壘裏面。由於貪污與勒索屬於賤僕之流的舉動,施行起來比賄賂省錢。此外,有些人無法以金錢收買,卻因擔心曝光而束手就擒,甘願受人奴役。由此觀之,以本人之見,更有理由推斷,以效率見長的德軍正善用此種效果最顯著、成本最低的手段。

本人曾透過專欄,屢次暗示本人握有一些能支持此觀點的情報。過去幾日以來,最特別的幾項事實呈現在本人眼前,足以佐證本人先前得知的信息。





散佈淫風





某位德國王侯的暗室裏存在一本書,由特務工作局整合,集結德國特工的報告。德籍特工已在本國肆虐二十年,行爲惡毒,散佈酒色荒淫之風氣,其風之淫,唯有德國心得以構思,唯有德國身得以力行。





所多瑪[54]與萊斯博斯[55]





某位軍官因執行特勤,發現此書,遂爲我簡述其駭人聽聞的內容。該書的開頭是一篇大綱,概述推廣邪行之大方向。正直人士全以爲,這些邪行全在所多瑪與萊斯博斯兩地消失了。撰寫報告者甚至褻瀆上帝,提及聖經中的樹林與高地(Groves and High Places)。最陰險的段落闡述德國特工執行醜惡伎倆之手法。隨後的一千多頁羅列德國特工報告記載的人名,有男有女,總計四萬七千人,均屬英國籍。

三教九流皆有,有些是國策顧問,還有少年合唱團員、內閣大臣之妻、舞娘,甚至幾位內閣大臣也名列其中,更不乏外交官、詩人、銀行家、編輯、報社負責人、皇室工作人員,不一而足。

德國特工也列舉道德淪喪之酒館與酒吧名稱,任務之周詳由此可見一斑。這類公共場所遭滲透成功後,只需派一名特工進駐,即可轉爲散佈邪心之管道。部分人士礙於身份地位,不便進出聲色場所,特工爲擊破這些人,特別購置舒適的公寓,裝潢以挑撥慾火爲主,併發放淫亂照片,印製知名作家隱名發表之曖昧作品。





海軍危機





在這套無懈可擊的攻勢之下,社會各階層無人能免於污染。海軍士兵被特意吸收成爲特工,尤以輪機室之官兵爲主,接受特別指示。特工在樸次茅斯[56]與查塔姆[57]成立亂倫酒吧,作爲聚會場所,殘害英軍水兵之耐力。更險惡的是,德國特工能以姦情爲掩護,獲取艦隊調度之軍機。

即使是街頭流浪漢也無法免疫。德皇派遣之巧言令色特工駐守大理石拱門與海德公園角等地,針對參加夏夜音樂會之兒童辣手摧花,黑皮書中皆有詳載。





政治層峯





儘管上述種種事蹟污穢,該報告凸顯之一大危機在於,部分特工已透過管道深入政治高層。高官之妻與人糾纏不清。在女同性戀之歡愉中,最神聖之國家機密遭泄露。貴族成員之性癖好淪爲敵人把柄,爲諜報界開闢沃土。

該書之檢索表收錄感染者之慣用語。德國巧妙散佈此種令人作嘔之病症,毒殘性靈,害人無數。





命危旦夕





這位德國特工提出正式報告,並非坐而言的大言不慚之輩。敵軍掌握四萬七千名英國男女之底細,將其束縛於恐懼之中,令吾人高聲呼籲,號召所有心靈純淨之士殊死對抗之。在法國戰場上,三百萬弟兄之生命危在旦夕,怎可因四萬七千同胞缺乏道德勇氣而浪擲忠魂?帝國之命運掌握在此等男女之流的手中。依本人淺見,德軍以此精心栽培之手法循序漸進,終將滅絕大英種族,防止我軍收復失土。





羅馬淪亡





當本人深究此項萬全奸計之同時,本人恍然大悟,德軍公開施放之炮彈、毒氣、瘟疫對英人之殘害,遠不及早已遭毀滅之首批四萬七千人。

如本人先前借專欄披露,大英帝國恐將與偉大的羅馬帝國同樣淪亡,令人不忍想象。當時的勝利者與今日的勝利者同爲匈奴。

此書之內容令吾人大開眼界,此事不宜坐視。





瑞弗斯丟開這篇文章。「假如真的像這篇文章寫的:其風之淫,唯有德國心得以構思,唯有德國身得以力行,這四萬七千人是英國人,怎麼辦得到?」他摘下眼鏡,以手抹眼。「抱歉,我的口氣太像老學究了。」他望着曼寧,留意到曼寧眼睛周圍有精神壓力導致的皺紋,見到曼寧舉煙就口時的狂顫。以曼寧這種人來說,積極過着雙面人生活,如今赫然發現,自己的兩面全被不知名人士看穿,那種滋味必定如同內心深處的碉堡門遭撞破。「別人也收到過嗎?」

「羅斯。另外還有一兩人。」

「羅斯的朋友?」

「對。」

「認識羅斯的人……會冒相當大的危險。」

「我又能怎麼辦,瑞弗斯?我又不是最近才認識他。」

瑞弗斯嘆氣。「我不認爲你能怎麼辦。」

曼寧坐着沉思。「我在想,假如我能理解這件事的話,或許對我有幫助。我是說,我看得出這場戰爭打得相當慘烈,免不了有人想揪出代罪羔羊,不想聽道理,可是……爲什麼寄這個?有德文姓氏的人捱揍……或被活埋,我不難理解原因。逃兵也是。我不贊同逃兵,但我能理解逃兵的想法。我卻不瞭解現在這種狀況。」

「我也不確定我能理解。我認爲,戰爭期間,有某些衝動會浮上人性表面,逼得大家必須正式否認有這些衝動才行,所以導致這種狀況。同性戀屬於這一類的衝動。打仗時,國家會大聲推崇同袍情誼,卻也難免引發焦慮,擔心這一種情誼是對還是錯?想確定這種情誼正確無誤,方式有一個,就是公開譴責另一種情誼,和另一種情誼撇清關係。另外一種衝動是殺人的快感——」

曼寧滿臉驚訝。「我不知道這——」

「你錯了,我指的是老百姓。寄託心,不過也夠真實了。平常會被壓抑的虐待狂衝動,開戰之後被撩起,這種過程也會造成焦慮。所以,在這種環境,將一個衆所周知的同性戀者寫的劇本搬上舞臺,而且內容是女人親吻身首異處的男子頭顱……」

「我跟太太簡提起審判的事。我說,我認爲真正的目標是羅斯和另外一兩人,結果她說,我當然有這種想法。她是這樣說的:‘面對這種問題時,能看淡個人性別,唯有心智高度靈活的人辦得到。’」

「我期待有朝一日能認識曼寧夫人。」

「她說,現代婦女挺身盡一點心力,這種角色引發發發……種種情懷,其實遮掩住一種深層的恐懼,唯恐女人越來越不聽話。她認爲,凌遲莫德·艾倫,其實是給女人一個警惕。不止是同性戀的女人。是所有婦女。正如同王爾德把莎樂美刻畫成堅強的女性,而她最後非死不可。我的意思是,最後所有人一擁而上,殺了她,挺怵目驚心的。」

「你覺得這樣的結尾如何?」

「我覺得有點天真。我認爲,這種結局忽略了王爾德對莎樂美的認同。王爾德的本意不是說女強人非死不可。他的意思是,像我這樣的人非死不可。他太有道理了。至今仍有道理。」

說得頭頭是道,沒錯,瑞弗斯心想,但曼寧病了,討論文學半天也無法痊癒。

「你認爲斯潘塞精神異常嗎?」曼寧陡然問。

「從他提供的證據來判斷,是的。至於他會不會被判定精神異常……」

「跟薩鬆形成強烈的對比,不是嗎?」

瑞弗斯一臉訝異。

「斯潘塞被捧成這樣。薩松針對戰爭講了一句完全合理的話,就被趕進精神病院。」

瑞弗斯心想,羅斯的交遊圈裏,當然人人都知道薩鬆因反戰而住院的事蹟,也知道瑞弗斯勸薩鬆回戰場的經過。

曼寧說:「我不應該提起他,對吧?」

「爲什麼不能?」

「因爲他是你的病人。」

「他是我們兩個都認識的人。」

「我提起他,只是因爲最近常想到他。我在想,他們有沒有膽,把這東西寄給薩鬆。或是寄給上戰場的任何一個人。」

「我認爲,以寄這種信的人的思想而言,絕不可能認爲‘四萬七千人’裏的任何一個會出現在法國戰場上。」

目前爲止,曼寧一直覺得難以談論戰爭的事。曼寧自己會矢口否認避談戰爭。他會說,他其實談得很多,談到戰略、策略、戰爭目標、平民文人的反應出奇平淡、薩鬆與格雷夫斯的詩。倏然間,瑞弗斯想出一個辦法,希望以非常輕柔的方式開始強迫曼寧正視戰爭。「弗洛伊德對戰時神經官能症有一套嚴謹的觀點,你熟不熟?」他問。他知道,曼寧涉獵過不少弗洛伊德學說。

「他有這方面的觀點?我沒聽說過。」

「有。基本上,這套學說相信,在清一色男性的環境裏,在情緒激盪下,結合作戰的經驗,這些條件能挑起同性戀和虐待狂的衝動。而這兩種衝動平時會被壓抑。有些男人的慾望特別強烈,壓抑慾望會導致精神崩潰。」

「你呢?你相信嗎?」

瑞弗斯搖頭。「我想了解你的想法。」

「別人精神崩潰的因素是什麼,我不清楚。我認爲,我精神崩潰和性事的關聯不大。」微微一笑。「不過,話說回來,我又不是壓抑慾望的同性戀者。」

瑞弗斯也對他微笑。「話雖這麼說,你一定有一種……一種本能反應,直覺認爲,崩潰是有可能的,或者是無稽之談,或者是——」

「我想到一件事。你讀過薩鬆的詩《吻》(The Kiss)嗎?」

「提到刺刀的那一首?讀過。」

「我認爲是他最擲地有聲的一首。你知道嗎,我跟他沒有在同一個單位服役過,不過我常和羅伯特·格雷夫斯交談,他說,薩鬆在前線的時候,有截然不同的兩面,差別之大令人瞠目結舌。你知道他是排長,帶兵很成功,而且嗜血的名聲遠播,可是呢,打完仗,一回營地,他拿出筆記本,又譜出一首反戰詩,詩裏引用排長的經驗,卻從來不引用他個人的態度。但是,在《吻》這一首,他總算把自己的兩面全寫進去了。」

對,瑞弗斯心想。「對,」他說,「我看得出來。」

「另外呢,當然,裏面充滿性暗示。不過我認爲,太容易把性暗示當成一種個人的……我不清楚是個人的什麼。事實是,陸軍對刺刀的態度曖昧得不得了。訓練手冊一翻開,裏面寫滿了肉搏戰的重要性。肉搏戰也無可厚非,只不過,那樣寫,給人的印象是,裏面隱含一種價值觀,而這種價值觀無關刺刀有沒有達成目的。刺刀是正當的戰爭。是男人的戰爭。跟機關槍和炮彈碎片沒關係。這種印象反映在訓練手冊裏。翻開來看,等於是一長串的性暗示:‘直戳他卵丸’‘殺光德國鬼子’。假如薩鬆的措辭像這樣,作品絕對不可能出版。」曼寧陡然停下。「我好像離題了。不對,我沒離題,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坦白,儘量思考我比較痛恨刺刀訓練的原因是不是……是不是因爲代表人體的布袋象徵着……我……唉,瑞弗斯,幫我一下。講一箇中聽的心理名詞。」

「愛。」

「答案是什麼,我不清楚。我自認不清楚。我們大家都討厭刺刀。因爲我們不討論這事,所以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比較討厭刺刀。只覺得,刺刀討厭歸討厭,舉槍就刺,不就行了?我是說,用刺刀時,隔絕掉心靈的一大部分就好。」

「你以這種方式應付嗎?」

「大概吧。」一時之間,他看似即將繼續,但他搖搖頭。

當瑞弗斯確定他無話可說時,瑞弗斯說:「你知道吧,戰場上的事情,我們非談不可,查爾斯。」

「我常談啊。」

沉默。

「事情好好擺着,幹嗎去瞎攪和呢?我搞不懂。我知道你根據的是什麼理論。」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我兒子羅伯特小時候……他本來喜歡洗盆浴,有一天,他突然不喜歡了。每次保姆抱他進浴缸,他變得全身僵硬,哭得呼天搶地的。後來才知道,他看到洗澡水從排水口流掉,以爲自己也會跟着流進水溝。大家都叫他別傻了。」曼寧微笑。「我倒覺得,他的恐懼是名正言順的恐懼。」

瑞弗斯微笑說:「我不會讓你從排水口流掉。」





晚餐期間,話題環繞着彭伯頓·比林的審判。由於法庭首度在這一類型的案子裏採用心理專家提供的醫學證據,頗受關注,但大家一聽所謂專家的說法,大感失望。「結果搞出什麼名堂?」有人問。「瑟雷爾·庫克鬼扯一大堆怪獸、遺傳退化之類的東西。那傢伙根本是個笑話。」

瑞弗斯暗罵,如果他是笑話,那我的幽默感已經沒了。

飯後,他慶幸能逃離醫院,去廣場散步。倫敦已經成爲一個令人情緒低落的地方。每一張海報、每一個報童的呼喊、每一條標題,無不關注着這場審判。如今登上證人席的是道格拉斯勳爵,他認爲英軍在戰場上表現不佳,應該歸罪於王爾德的劇本搬上舞臺。法國戰場上的死傷再慘重,現在已乏人深思,焦點全轉向中央刑事法庭裏的非理性偏見,民衆看得熱血澎湃。曼寧說的沒錯,民衆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代罪羔羊。同樣的情況在醫院裏也看得見,法國傳回的戰報一天比一天糟,反戰派的勤務員承受的敵意也逐日加劇,但這其中不乏邏輯因素。男人被鞭策聽話,被驅策回前線。除非,他的確罹患簡·曼寧診斷出的症狀——凡事不能看淡個人的性別。不是這樣。他認爲曼寧說得對。莫德·艾倫成爲標靶,幾乎是一場意外。真正的目標是無法或不願順從的男人。

瑞弗斯的心思轉向薩鬆。曼寧的經驗明白顯示,羅斯的交遊圈裏人人都有危險,都可能受到羅斯遭受的待遇。雪上加霜的是,羅斯反戰,但他也不贊同薩鬆的抗議宣言,理由是宣言不僅會毀滅薩鬆,更不會影響當前時勢,而瑞弗斯認爲相當有道理。根據曼寧,羅斯個人的反戰方式是拿着殘屍照給老百姓看,嚇得他們改變立場。瑞弗斯高興的是,現在薩鬆遠離羅斯,也遠遠避開彭伯頓·比林審判案。

在克雷格洛卡時,有一次瑞弗斯想警告薩鬆。最早在去年十一月,他曾告訴薩鬆暗室黑皮書一事,提及書中揭露四萬七千人過着雙面人的生活,恐遭德軍恫嚇。

——「放輕鬆,瑞弗斯。我又不是名人。」

——「對,不過,你是羅伯特·羅斯的朋友,而且公開倡導和平協議。這兩項就夠了!西格弗裏德,你現在的立場脆弱,沒必要硬裝堅強。」

——「你要我怎麼辦?乖乖服從,修正個人的意見……不過,你真正想說的是,如果我在某個生活領域無法從衆,那麼,我一定要在其他領域順從多數人。不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而是一切。甚至不惜違背個人良知。哼,那種日子,我過不下去。沒有人應該過那種生活。」

能與曼寧談及西格弗裏德,令瑞弗斯神清氣爽。瑞弗斯偶爾能見到羅伯特·格雷夫斯,除了他之外,曼寧是兩人僅有的交集。

廣場杳無人蹤。每逢滿月,入夜之後,民衆趕緊回地窖避難。瑞弗斯走着,腳步聲迴盪在空曠的人行道上,似乎伴隨他前進。最後一片殘雲飄走後,月光通明,將他的影子映在身前,輪廓幾乎與白天同樣鮮明。

今晚好平靜,萬里無雲。他心想,今夜一定有空襲。在克雷格洛卡,他從來不必擔心碰到空襲。在克雷格洛卡,即使是茶匙輕敲杯碟,病患也會嚇得魂飛魄散,炸彈落地還得了?他轉身,加快腳步,直奔閉窗熄燈的醫院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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