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重生三部曲 - 歷史軍事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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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普萊爾回到倫敦,走進溼黏、悶熱、多雷的天氣。洛德少校比平常更難相處,原因除了天氣之外另有其他。由於戰爭部想統籌情報機構,洛德的部門面臨裁撤的命運,因此少校正力挽狂瀾中。推動這項變革的是最高層,普萊爾得知的內情極少,但他觀察到,隨着洛德的情報處開始崩塌,洛德的性情一天比一天兇,藍眼變得更脆弱,八字鬍更需加強抹貼撫弄呵護。奉上級之令,情報處的檔案即將轉往戰爭部。洛德將檔案稱爲「本處之腦細胞」(普萊爾心想,願上帝保佑本處)。在檔案移交之前,「清理」檔案的工作落在普萊爾的身上。起初,普萊爾認爲這項任務只是尋常的文書作業,或許用意在於避免他閒得有空亂來,但他不久得知,洛德希望普萊爾將「敏感資料」轉交給他。換言之,過濾檔案的過程中,如果普萊爾發現情報處嚴重失職的證據,必須在移交之前加以毀滅。檔案的數量共有八百多份,清理的任務雖然艱鉅,卻正合普萊爾的心意,因爲這項工作解決了他目前最大的難題:從衆多舊檔案裏蒐集斯普拉格的行事證據。

普萊爾忙着過濾檔案,工作得還算開心,只不過他並不覺得特別安好。回倫敦四天之後,他遇到一件痛心的事。

那天,他去附近小酒館吃午餐,買一杯啤酒,照慣例掀開《泰晤士報》,閱讀陣亡名單。赫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人的姓名。

吉米·弗雷德裏克·霍爾上尉,四月五日執勤期間陣亡,是霍爾先生摯愛之次子……

吉米·霍爾。他與吉米當初在騎馬場上相識。當時兩人繞操場騎馬,馬鐙交叉在前,雙手抱後腦。訓練正確騎馬姿勢。紳士的坐姿。普萊爾已親身體驗過戰壕戰,對這種訓練既憤怒又覺得好笑,但他把這兩種感受壓在心底,因爲他深信,除了他之外,沒人能體會這種訓練多白癡。最遲鈍的當然是騎馬迎面而來的這個面無表情的低能兒。騎馬交錯而過的同時,普萊爾瞧見對方的眼神,發現對方並非無表情,而是強忍住笑意,忍得臉皮僵硬,看見普萊爾也同樣笑在心裏,吉米再也忍俊不禁,哇哈哈大笑,從馬背上跌下去。

普萊爾環視小酒館裏的景象。狀似事業有成的男人身穿細條紋西裝,在酒吧前推擠,銅板敲得叮咚響,對着慄褐色頭髮的吧檯美女獻上油滑的笑臉。而吉米死了。可憐的小混蛋生前的心願只有娶……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在銀行上班。此時此刻,普萊爾最宏大的願望無非是喚來一輛坦克車,破門而入,輾死所有人,好比戰場上來不及救走傷兵,索性直接壓過去。他眼見斷肢,耳聞慘叫,腦海編織的一幕幕情景令他膽戰心驚。

他吃不下去了。他打算喝完這杯啤酒就走。但當他舉杯之際,琥珀色的杯光閃爍,勾住他的注意力。日光穿透啤酒杯而過,在桌面投射一環晶瑩的金光,他的手一動,杯光也隨之起舞。他開始來回擺着手,玩弄着光輝。

他回到辦公桌。時空毫無間距。前一秒,人在小酒館,剎那間整個人變回辦公室,端坐辦公桌前。他望向緊閉的辦公室門。眨一眨眼。心想,我剛纔一定是睡着了。他覺得身心輕鬆,但沒有午睡過後那種混沌感。他原本閱讀着《泰晤士報》……吉米·霍爾死了。他不記得自己離開了小酒館。想必是進入夢遊狀態,一路走回辦公室。他看手錶,頭腦極力辨別長短針的相對位置。四點十分。

午休至今已過三小時,而這段空檔裏的作息,他只記得大約二三十分鐘,其餘一片空白。





他逼自己辦公到六點。這不算什麼。在法國,桌子經常被震得騰空幾呎,他照常辦公不誤,現在絕對能應付這點小小的干擾。然而,過濾完畢的檔案被放在另一疊,他一面辦公一面留意到,意識的邊疆有一股聲音喊着,這件事纔不是「小小的干擾」。剛剛發生的事是重大災變。

六點過幾分鐘,他好像聽見人聲,開門向外查看,在走廊走幾步,看見洛德少校站在電梯前,正在與斯普拉格交談,旁若無人,交談的內容不得而知,但普萊爾注意到,電梯來時,洛德熱情地與斯普拉格握手。普萊爾悄悄回辦公室,門不關。

他盤算着,等洛德走過門口時,他可以隨便問一小件事,把洛德引進門,但這番盤算是多餘的。洛德來到門口停下,奸笑着說:「我剛見過斯普拉格。」少校以乾脆而高尚的口音說:「你對他做了什麼事?」

「我?沒有啊。」

「他說你有意給他一份工作。」

「我哪有?恐怕是他一廂情願吧。」

「他嘛,好像是認定你確實有意。我剛纔不得不告訴他,沒這回事。沒就沒。」洛德凝望他片刻,然後以脅迫的語氣,以近似保姆唱兒歌的態度說:「他一口咬定你了。」

洛德關門離去的時候,普萊爾暗罵着,畜生。你的臭部門被裁撤,又不是我的錯。

快六點時,雷聲開始隆隆,斷斷續續在天邊嘟噥着,但日光依然耀眼。普萊爾繼續辦公半小時,最後辦不下去了。自從他回倫敦後,頭天天疼,痛得厲害,他認爲起因是天氣不佳,但他其實心知,頭疼的起源是誤入小孩挖的戰壕。他考慮去稱心一點的餐館吃晚餐,寵愛自己一下。

走到門口,站在大門前的臺階上,一陣急雨剛開始滂沱而下。他擡頭,想分析這場陣雨會下多久。一派白花花的日光穿透薄雲而下,但烏雲正在納爾遜紀念柱上空盤踞。他回樓上拿長大衣。路過洛德的辦公室時,他聽見陌生人說:「你認爲他信了嗎?」

洛德回答:「應該信了吧。我看不出他憑什麼不相信。」

普萊爾繼續走向自己的辦公室,把沉重的長大衣套上身,走回電梯。這次電梯總算一按就到,伴隨着錚錚的纜繩聲與開門聲而來。他告訴自己,沒理由把剛旁聽到的對話與自己扯上關聯,但他難以不往自己身上硬扯。情報處目前人心惶惶,諜影幢幢,有陰謀更有反陰謀,許多謀略似乎是白費心機。到目前爲止,他尚能明哲保身。

地鐵站人擠人。他站在站臺邊緣等車,一股股死氣沉沉的熱風撲向他的臉。上級禁止軍人手拿外套,他無法脫掉長大衣,熱汗往腰間直流。他不知不覺納悶,這種反應也許不算過度,也許自己並非真的發病了。地底傳來一陣隆隆聲,列車轟然鑽出隧道口。他在門邊找到空位坐下,瞄一眼鄰座的女孩。這位小姐的頭髮垂軟無力,頸部有一種皺紋深重而臃腫的白皙,裙子與白上衣皺亂,卻自有一份魅力。普萊爾瞥向她上衣的頸部開口,瞄她雙峯之間的陰影,然後強迫自己轉移視線。他覺得,女人這種皺皺的模樣異常有魅力。

大理石拱門不遠處有一間小餐飲店,他進這裏用餐。這間餐飲店的內部不如外表那麼宜人,牆壁褪色成病懨懨的淺褐色,凝結在窗戶上的水珠向下亂躥。女服務生進出廚房時,對開門開開合合,嗝出陣陣熱氣。普萊爾飯後點了一根香菸,喝了兩杯熱騰騰的橙色甜茶,勸自己相信自己舒坦多了。

他的公寓位於地下室,有一道迴旋梯直通,小客廳窗外是一座小前院。所有房客的垃圾桶全放在前院,因此甘藍菜的腐臭味瀰漫,晚上普萊爾不時聽見翻垃圾的窸窣聲,儘量叫自己相信是貓。他把鑰匙伸進鎖孔,開門進入。門廳陰暗但不陰涼。他把公文包與大衣扔向椅子,拉掉領帶,從走廊進浴室,放一缸冷水,壯膽坐進去。泡水的皮膚顯得浮腫,一行行銀色氣泡受困在陰毛裏,他以手指撩過,釋放小泡泡,然後握住浴缸的邊緣,把頭沉進水面下。

他走出浴缸,裹着大毛巾,打開落地窗,外面是小院子。他在牀上躺下。儘管窗戶開着,屋內的悶熱卻不減。促進空氣流通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同時打開落地窗與正門。但正門一開,甘藍菜的臭味也會飄進公寓。

他的頭在痛。他轉身望着牀邊薩拉的相片。薩拉坐在某個雕像的最下一階,比現在年輕幾歲,豐滿而不胖,頭髮不扎,幾乎蓋住額頭。相片中的薩拉很美,但他覺得當時的美貌比現在平庸,因爲如今薩拉的顴骨更明顯有型,頭髮向後扎,露出飽滿的額頭。她的笑容也變了,相片裏的微笑顯得友善、親近、近乎初生的幼犬。如今她的笑容依然熱情,卻總是顯得有所保留。過幾星期,薩拉即將前來相見。確切的說法是,她幾乎確定能來。普萊爾生怕自己太指望這件事。他不敢想象薩拉置身這間公寓的情境,因爲他知道,照這樣想象下去,薩拉的空影無法滿足他空虛的心靈,更令他難以忍受。

他最需要的是出去走走。這些日子以來,他規避噩夢的方式是傍晚出去夜遊,睡前大灌滿滿三杯威士忌。瑞弗斯料中了,普萊爾不情願地理出結論:安眠藥只在最初幾周有效,失靈之後,夢魘會捲土重來,威力加倍。至少在散步與威士忌的作用之下,他能在噩夢再起之前安睡幾小時。

入夜後燠熱不散,他走在市街上,似乎覺得,人行道與無人的白陽臺對着他的臉,猛吹着蓄積一天的熱氣。他最喜歡散步的地方是海德公園。他喜歡塵土飛揚的樹蔭,喜歡遠處閃現波光的九曲湖。接近湖畔的地方甚至有颯颯微風。他駐足觀看三個上衣塞進襯褲裏的小女孩戲水。接着,兩個較大的女孩挽着手散步過來,他把視線轉向她們,但他眼中的飢渴太明顯,女孩解讀出含義,快步走開,嘻嘻笑着。

他覺得心情浮躁,但這一次總算無關性慾。他有一種明確而極爲異樣的感受,一心想置身他處,想去一個確切的地方,卻不清楚地點是哪裏。他開始走向阿喀琉斯[48]雕像。晚上散步時,這裏常成爲他的指標,原因不外乎這座雕像威風凜凜,既令他着迷,也讓他排斥。童年的普萊爾極爲欣賞《輕騎兵隊的衝鋒》[49]這首詩,而這座雕像似乎象徵詩中那份貿然崇拜勇氣的意境。普萊爾至今仍覺得這首詩的意義重大,但如今對他的意義複雜許多。他仰望這座偌大的雕像,看見阿喀琉斯高舉劍盾進攻,不止一次心想,雕像象徵的理想再也不具合理性。

他有一份未盡滿意的感受,彷彿預期這次散步另有目標,而非只照往例過來瞻仰阿喀琉斯。他轉身離去,這時注意到,有個男人站在樹蔭裏,猛盯着他看。是嗎。黃昏流連公園的小夥子免不了體驗到注目禮。他刻意加快步伐,不料頸背的細毛紛紛聳立,一秒之後,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萊昂內爾·斯普拉格拖着龐大的身體走向他,喘不過氣,態度哀愁。「你想去哪裏?」他質問。

「回家。」

這時候走來一羣年輕人,大約五六個,肩並肩,挽着彼此的手臂,踏着同一條步道而來,經過斯普拉格時,像河水撞岩石一樣繞過,繼續往前沖刷。後面另有兩個男孩跑步跟上,以手肘推開斯普拉格。趁着這陣騷動,普萊爾走開。

「喂,等一下,」斯普拉格喘着氣追來,「怎麼能說走就走?」

「爲什麼不能?」

斯普拉格拍一拍手錶。「阿喀琉斯。九點。」

「那又怎樣?」

斯普拉格面露真心疑惑。「人都來赴約了,幹嗎不想談事情?」

普萊爾開始覺得惶恐。「我只是出來散散步。」

「你是來見我的。」

「是嗎?我不認爲是。」

「你別裝傻。」他瞪着普萊爾。「哼,你這次是糊塗透頂了。你明明告訴我,‘我現在不方便商量這事,九點在阿喀琉斯那兒見。’沒必要否認吧?你說說,看呀,有否認的必要嗎?」

斯普拉格的身體散發臭味,襯衫齷齪,下巴有三天未刮的胡茬兒,而且喝了不少酒,眼球佈滿血絲,但他是打從心底疑惑。

普萊爾說:「好吧,反正我正好來了。你想商量什麼?」

「假如你沒來,我準備去敲你家的門。」

「你又不知道我住哪裏。」

「知道。我跟蹤你回家過。」

普萊爾笑一笑。以狂嘯代替震驚。

「等車時,我排在你後面。上車以後,我和你相隔三個位子。」斯普拉格以食指對準太陽穴,比劃幾圈。「建議你多留意一下。初期徵兆如果不留心,恐怕會被送進瘋人院。」

「滾。」

斯普拉格抓住他的手臂。「你不想聽聽我想說的東西嗎?」

「不太想。」

「你想啊,怎麼不想?」斯普拉格說,做出取信對方的態度,湊近他,對着他的臉孔呼氣。「來吧。找地方坐一下。」

他們找到一張長椅坐下,另一端坐着一名老婦人,正在喂松鼠吃果仁。普萊爾看着松鼠以黑色小手翻轉着果仁,動作輕巧。「有話快說。」

「我記得我在哪裏見過你。」

「是嗎?」

「在利物浦的一場集會。你那時候發言支持戰爭,你父親發言反戰。」

「快講重點。」

「我對你的瞭解可不少喔。一挖下去,竟然能挖出很多東西,而在我還有工作可做時,任務不正是挖掘事實嗎?」

「你的任務不是挖掘事實,」普萊爾說得乾脆,「而是捏造事實。」

「你和羅珀家。你們以前像這樣。」斯普拉格交纏食指與中指,衝着普萊爾的臉。「打得火熱。跟麥克道爾也是。」

「所以上級纔派我去。」

「對呀,趕我走,推你進去。」

「我開始上班是在你離職一年以後。」

「你告訴我說,我有工作可做。」

「我沒有。」

「明明有。那天我直接回家告訴老婆好消息。後來一直沒有進一步的消息,我纔去找洛德,被他趕出門。可惡,他居然嘲笑我。」斯普拉格將眼角向下歪的藍綠眼珠轉向普萊爾。「你約談我,只是想壓榨我,逼我說那個老賤婆被我陷害。」

普萊爾站起來。「嘴巴洗乾淨再來找我。」

「就知道你會生氣。你跟她呀,你們——」

普萊爾交纏食指與中指。「像這樣?」

斯普拉格瞪着他,太陽穴有一條青筋暴突,宛如溼冷的皮下有蠕蟲。「人是不會變的。」

「對,我同意,人不會變。我以前支持社會主義,現在也支持社會主義。以這場戰爭而言,我不必對你證明愛國心。我沒有答應給你工作。你如果真的告訴老婆你找到工作了,我爲你感到遺憾,不過那是你家的事,不是我的責任。好了,還不快滾蛋,少來煩我。」

普萊爾走開。他知道斯普拉格在背後叫罵,但他氣得聽不出他在罵什麼。他以爲斯普拉格可能尾隨,最後勢必大打一架。斯普拉格的個頭比較高,但年紀也比較大,肌肉也比較鬆弛。反正普萊爾無所謂。他想打一架。斯普拉格的臉孔在他的眼前飄浮:微微圓腫的鼻頭、一層薄汗、鼻孔周圍放大的毛孔、從鼻孔向外突出的白鼻毛。他不曾如此強烈意識到外人的身體,性愛除外。他感受到的不是單純的反感,而是親密的、執迷的、深切的肉體仇恨。

回到公寓,他以冷水洗臉,然後拖着微微發抖的身體上牀躺下。他把枕頭堆在背後壓住,在制服口袋裏摸索香菸。摸着摸着,他想到,他本來穿着長大衣。他下牀,檢查口袋,找到一包雪茄。他沒有抽雪茄的嗜好。但雪茄在口袋裏,他必定是買了雪茄,不是自己抽,就是請人抽,因爲裏面缺了兩根。這事如同忘記約見斯普拉格一事。斯普拉格不可能爲這事說謊。這種謊話太明目張膽,太容易被一語排除。對,他一定是口頭約定過。至於何時約定,目的何在,只有天知道。

他下牀,覺得手心溼黏。他走向前門去鎖門,然後背靠着門站着,望向黝黯的走廊,看着半開的臥房門,陡然心生一股如釋重負感,慶幸自己被反鎖,但他旋即斥之爲無稽。無論他需要怕的是什麼,他怕的東西就在門的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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