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生三部曲 by 派特‧巴克
2019-12-30 18:06
普萊爾抵達牛欄時尚未黃昏。每週這時候,牛欄裏無牲口,因此無人看管。如果麥克想來,他會等到入夜之後纔來,因此普萊爾好整以暇。他點了一根香菸,來回散着步,憶起今生第一支菸的滋味——麥克給的煙。他也想起自己當時費盡了全力,才不至於嘔吐。
他駐足一陣子,雙手握着冰冷的牛欄金屬桿,回想童年多病的自己,有一天病好了一半,還沒痊癒到可以上學,卻在家悶不住,索性到街頭亂逛。記得那天很熱,層層衣物裹在他身上,圍巾刺得脖子好癢,胸口貼着一帖糊藥。他拖着腳步前進,人行道烤出的熱氣直撲他的臉,雙腿因臥榻太久,膚色蒼白,枯瘦如樹枝,冬青的氣息升進鼻孔。冬青的名字令他聯想到松林與丘陵雪景,也想到蓋被單的一種滋味——當被單把腳蓋得溼熱,抽腿移至比較涼的地方。
未見牛羣,先聞蹄聲,他與所有人一樣,在大街上停下來,觀看牛羣被趕進屠宰場。一股熱乎乎的屎味。灰土漫天,飄進他的肺,令他咳嗽,綠色的濃痰往上躥。他從嘈雜混亂的場面退開,奔進一條夾道,兩旁是黑色的高牆,突然發現,一如噩夢的情景,背後跟來一頭母牛,連走帶滑,兩眼直瞪,幾個漢子追上來,夾道的另一端也衝進來幾個男人,包抄母牛,步步逼近,嚇得母牛踩進自己拉的綠屎而滑一跤,兩路追兵則對準她撒黑網,以厚重的網子將她拖回牛羣,把洗好的衣物踹倒,巷內的主婦紛紛從後院衝出來揮手叫罵。
黑網罩住母牛的那一刻,小普萊爾望向牛背的另一邊,當時看見一個同年齡的男生,背貼牆站着,蓬亂的黑髮遮住白臉一半,面無表情。麥克。
母牛落網的這一幕至今仍逗留他的腦海。很多次,他夜半夢見這頭母牛,驚醒過來,躺在牀上,望着迴旋的黑暗。有幾次,他驚醒時,天色已亮,他怕再睡着,於是悄悄下樓,輕輕開門,溜到外面,走在無人的街上,嗅到破曉的氣息。時辰那麼早,除了他之外,路上只有一個敲窗人——一位駝背的老婆婆——以黑色的羊毛披肩罩頭,遮不住白髮,手持長棍子,挨家挨戶敲着樓上的窗戶,等着聽睡意惺忪或脾氣火爆的應答,叫醒人後繼續走。小普萊爾跟着她,找到牛欄,進入孩提時代最深刻的一段友誼。
現在,普萊爾離開牛欄,走進高大的養牛場,這裏寬廣如大教堂,聲聲迴盪。他來回走着,在高大的天花板之下顯得渺小,想象這地方原本的模樣。如果在每週固定的日子進來,這裏依然熱鬧。他記得大雨叮咚敲打屋頂浪紋鐵板的聲音,想象他第一次與麥克在這裏過夜的情景。普萊爾四下張望,空蕩蕩的隔間突然站滿惶恐的牛,守牛員提燈來回巡視着,牛角在天花板上揮舞出巨大的影子。由於空間太擁擠,有些牛會窒息而死,守牛員的任務是儘早發現異狀,趕快通知屠夫過來,因爲如果牛在屠宰之前斷氣,牛肉不適合人類食用,只不過有些仍會以「羊肉」之名,流入市面,出現在赤貧階級光顧的店裏。死牛的肉沒有利潤可言,因此牲口狀況緊急時,看似瀕臨死期,守牛員必須趕快通知屠夫。守牛員的任務是值夜班,整晚不睡,但由於他們白天趕牛,路途漫長,有機會回家,當然想與妻子或女友同牀,所以把值夜的差事外包給麥克,一夜一分錢。小麥克很稱職。碰到不安分的母牛,即使是嗅到血味而造反的牛,小麥克不但能安撫她們,甚至能拿着檸檬水的瓶子去擠奶。普萊爾現在依稀看得見他,擠在汗水淋漓的高大牛身之間,踩到綠屎打滑,而牛屎總有那種令人恐懼的氣味。小麥克哄着母牛,對她們低語,撫摸着,頭貼向牛身,然後得意揚揚帶着暖呼呼的鮮奶回來,與小普萊爾共飲。養牛場的角落有捆疊成堆的乾草,兩人並肩坐在上面,輪流拿起瓶子猛灌。喝完後,兩人好比生意人品嚐着上等雪茄,拿着麥克從街頭撿來的菸屁股,慢條斯理地抽着,慵懶而悠閒。
普萊爾這時走向那堆乾草坐下,菸頭在黑暗中宛如一顆小行星閃耀。夜幕迅速籠罩而來。他隱約看得見牆上有一根鐵釘。小時候,他與麥克總以那根鐵釘爲標靶,看誰的尿尿比較準。他的想象從鐵釘飄向校園遊樂場。他記得不少麥克在遊樂場上的往事,也記得一些麥克在課堂上的往事,但後者的歡樂場面屈指可數。小麥克渾身髒兮兮,一頭亂髮,穿大人的鞋子,夾克的袖子太長,只有指尖外露。此外,小麥克老是捱揍。普萊爾心想,一開始他以爲麥克比其他同學更常捱揍,是因爲麥克比別人調皮。但現在,普萊爾傾向於認定,在那所一無可取的學校裏,他受的教育唯一寶貴的一點是,他學習到捱揍與調皮無關。麥克的母親莉齊從事什麼行業,人人都知道。她只來過學校一次,那天她講話口齒不清,在走廊上拉開嗓門,師生望向教室窗外,見到她抑揚頓挫的憤慨,氣得帽子上的羽毛一抖一抖。同學揍麥克揍得太兇了,想必她是來學校抗議的。如果她的來意是抗議,她這一趟是白來了。她前腳一跨出校門,小麥克又捱打。普萊爾記得打人的場面,記得當時感受到情緒壓力帶來的痛苦:恐懼、憐惜、憤怒、興奮、快感,種種情緒積壓在胸口。他這時懷疑,那份快感該不會像記憶中一樣帶有性快感的成分吧。應該沒有。
有一次,小麥克捱打過後,普萊爾背對着欄杆坐着。欄杆隔離男女生的遊樂場。小普萊爾嚼着三明治,看着麥克。麥克揹着喬·思麥爾斯,被壓得搖搖晃晃,在遊樂場來回奔跑,指關節受傷結痂,髒手緊握思麥爾斯的粉紅色肥腿。麥克是一隻麪包馬:他讓同學騎着玩,以換取麪包屑或蘋果核。麥克的家境不窮,這一帶比他家窮苦的家庭多的是,奈何母親莉齊經常醉醺醺,無能供應規律的三餐。這一天,小普萊爾目睹麥克被人騎的景象,心情特別紊亂,視線固定在麥克的臉上,看着麥克來回踉蹌着,因爲普萊爾領悟到一件事實:他和麥克同樣欠揍欠踹,但由於他的儀容乾淨整潔,成績優異,可望贏得獎學金,爲治學成效不佳的本校爭光,所以才逃過同學的拳腳。想到這裏,普萊爾對着第二個三明治咬下去,嚼着,哽咽。普萊爾突然站起來,衝向遊樂場,把剩下的三明治塞進麥克的手,淚水潰堤,匆匆跑走。
有了泰特街坊小學,誰需要馬克思呢?普萊爾這時心想。他把菸頭戳進金黃色的乾草,小心捻熄,心思仍沉浸在往事中。他站起來,開始來回走動。月亮出來了,月光夠亮,把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最初意識到麥克,是因爲地板上多了一道身影,接着一隻手落在肩膀上,有人以輕盈、略帶笑意的語音說:「聽說你上過我母親,是真是假?」
普萊爾轉身。「憑什麼這樣說?」
「你不是講了一堆‘謝天謝地,終於碰到一個誠實的男人’?不然還能怎麼解釋?」
「我是做那種事的人嗎?」
「我不曉得。在戰前,原野有母牛,你要是能找到一隻比較不會亂動的,你連母牛也幹。」
公牛也是。「麥克,我發誓——」
「不計較了。假如我計較這檔子事,我老早就翹辮子了。」麥克微笑着。這話近乎消遣他,但不盡然是玩笑。
普萊爾說:「要不要坐一下?」
兩人在草堆上坐下,相隔幾呎遠,泉涌的往事讓兩人既分又合。有月光照耀,也有間歇的煙火,兩人彼此看得夠清楚,能判斷對方的表情。
「看來,下午躲在廚房裏的人確實是你,」普萊爾說,「被我猜到了。」
「不然你會猜誰?」
普萊爾遲疑着。「我還擔心說,可能是哪個被嚇呆的小逃兵哩。我擔心他會——」
「如果是,你會怎麼辦?」
「舉報他。」
麥克以好奇的眼光看他。「你不是才說,他是個‘被嚇呆的’可憐小子嗎?」
「對。被嚇呆卻不做逃兵的可憐小子怎麼辦?」
「哼,至少我們現在知道各人的立場是什麼。」
「我不想劈頭就對你撒一堆謊話。」
麥克大笑。「你剛不是纔對赫蒂撒幾個謊?檔案部門的那個小姐幫你調檔案。我的天啊,比利,你一定是把小姐搞得神魂顛倒了。」
「說啊,麥克。」
「好,要我說,我就說。我突然覺得,以你的條件,你最適合被他們收編。你既有軍官階級,腔調又高尚,而且你還有一堆……」麥克故作嬌柔姿態,手按自己胸部。「低層級的友人。今晚在軍官食堂享福,明晚去索爾福德的暗巷打混。左右都自在……」他微笑着,沾沾自喜於傷人的能力。「或者左右都不自在。」
「你呢?你當然是緊緊嵌進愛心無限的無產階級胸脯裏,對吧?好,讓我告訴你,麥克,跟我同一陣線的那一部分的無產階級——也就是絕大多數人——他們一看你不順眼,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就近找一盞路燈,馬上把你吊死。至於你那些鬧罷工的軍火工人……」普萊爾對着養牛場裏面做出舉機關槍掃射狀。
場面頓時被震撼得無言,彷彿這番幼稚的舉動確實導致慘重的死傷。
「別以爲他們不會。他們會的。我很清楚他們。」
麥克說:「工人互相開槍,你竟然能想象出那麼大的樂趣,我很訝異。」
「沒有樂趣,麥克。面對現實而已。」普萊爾從制服口袋掏出一壺酒,遞給他。「來,和着吞下去。」
麥克扭開壺蓋,喝一口,被嗆得淚水激增,眨眨眼,然後還給普萊爾,壺嘴不擦。遲疑片刻之後,普萊爾也喝酒,邊喝邊想,這種近似聖禮的交心之舉空泛無意義。檸檬水瓶裝鮮奶,不擦瓶口就喝,那份交情是上輩子的事了。
「你還是不解釋嗎?」麥克說。
「檔案的事?我在情報處上班。」
麥克不由自主,微微動了一下。
「假如我通報,他們早就來抓人了。」
麥克微笑。「跨圍牆坐,兩邊各掛着一條腿,滋味一定很棒吧?這樣坐,對睾丸不太好,只要你不在意就沒關係,對不對?」
「它們好得很,麥克。要擔心,擔心你自己的吧。」
「喔,原來如此。我剛還在猜,什麼時候才吵得起來。男人之爭,是吧?」
「不是。我看得出來,想成爲和平主義分子,沒勇氣是做不來的。至少我認爲是這樣。只不過,我的問題在於,我不明白勇氣的定義是什麼。我做過的事情裏面,和勇氣稍微沾得上邊的只有一件,現在卻完全想不起來當時的情形。有點像莽夫拿火鉗敲破老婆的頭,出庭推說:‘報告庭上,當時大腦一片空白。’」
麥克點頭。「哼,既然你想說實話,我認爲,有些人屁話講了一大堆,說什麼反戰需要多大的勇氣。那次我從克萊德河被遣返,他們半夜過來抓我。我前一分鐘還夢到長着漂亮大奶子的金髮美女,睜開眼睛卻看到六個警察,拿着漂亮的大警棍。警察把我押進局裏,圍住我,開始推我,只用手心,把我推過來推過去,每個警察都在奸笑,有點緊張的味道,我知道接下來會碰到什麼。我知道,他們是在煽動自己的心火。一般男人要費多大的力氣煽動心火,才做得出真正殘暴的事,好令人意外。你嘛,對這種事最清楚。」
「對。」普萊爾面無表情說。
「我那時候嚇得屎滾尿流了。不過我想一想,沒關係,警察又不會打瞎我,不會拿火熱的金屬板燙我脊椎,不會轟掉我的頭蓋骨,不會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砍斷我的手腳。既然都不會,我幹嗎害怕?上法國戰場的士兵,人人都會面對以上的狀況。我當時問自己,我能面對嗎?我能通過考驗嗎?不過,我想,比利,我和你的差別是,你認爲這種問題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而我卻覺得是他媽的雞毛蒜皮小事。」
普萊爾斜眼瞧他。「不對,你不覺得是小事。」
「好吧,你說對了。」
「你總能自稱你展現道德勇氣。」
「哪有那種事?這不就像中世紀的‘以戰代審’嗎?到最後,道德和政治的真理都必須由肉身來驗證,因爲人體是由神經和肌肉組成的。」
「那種想法非常危險,很接近說,受苦的意願能證明信仰之合理性。問題是,無法證明。頂多只證明信者的誠意。而且不一定能證明誠意。有些人只是喜歡受苦而已。」
麥克環視養牛場。他說:「我不認爲我喜歡苦難,」但他似乎已厭倦爭論,或者是被威士忌軟化了心境,「我常想起那些日子。」
普萊爾等着。「你可以信任我,你應該知道。」
「我誤信了斯普拉格。」
「你又沒有跟斯普拉格比賽誰的尿尿比較準。」
「喔,是這麼一回事啊?我們是尿着玩的哥倆好。」
普萊爾呵呵笑。「差不多。」
沉默許久。「你要的是什麼?」
「我要你說出你對斯普拉格的所知。」
麥克憋不住笑出來。「媽的,他是你的員工啊。」
「已經不是了。身份在法庭曝光了。」
「那就好。」
「前一天晚上,他跟你在一起,不是嗎?」
「是我叫他去找貝蒂的。」
麥克必定覺得此事難以忍受,普萊爾心想。麥克對羅珀家是欠盡了人情債。當年若沒有貝蒂關愛,他勢必淪爲一個傷痕累累、灰頭土臉、備受冷落的小孩,近乎文盲,長大隻適合趕牛與屠宰場的工作。貝蒂接納他。到了十三歲那年,麥克住羅珀家的日子比他與生母同住的日子多。街頭的狐羣狗黨裏,男生年紀大到一定程度,憑空臆測性事已經不夠看,開始登上莉齊的樓梯,追尋更爲具體的信息,更令麥克覺得自己的家難以忍受。有一年夏天,麥克不告而別,踏上趕牛路,久久不回家,最後回來了,大了幾歲,心腸變硬,嘴角與眼角初露幾絲憤世嫉俗與心死。貝蒂看不下去了,跳出來接管母職。「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問。「你認得字,對吧?老師認爲你笨,並不表示你是真的笨。有些老師自己的腦筋都不太靈光。來,讀這個。喂,快讀啊。我想知道你的讀後心得。」
「斯普拉格原本的目標是你,對不對?」普萊爾問。
「對。」
「你是不是認爲,她真有暗殺首相的意思?」
「哪有?貝蒂的個性,你不是不懂。蜘蛛掉進洗手檯,她會撕下一小片報紙,把蜘蛛救去院子放生。」
「嗯。我在想,假如首相掉進洗手檯被她發現,她會怎麼辦?」
「開水龍頭,沖掉王八蛋。」
兩人相視爆笑。
麥克說:「如果供詞真有幾分可信度,歪主意的出處一定是斯普拉格。而且,我認爲,協助越獄很接近斯普拉格的想法。他以前試過。」
「對誰試過?」
「查理·格里夫斯、喬·哈斯威爾。斯普拉格提供炸藥給他們,提議他們去炸掉軍火工廠。他說他知道哪裏弄得到炸藥。唉,講什麼鬼話,炸藥是隨隨便便弄得到的東西嗎?他們不肯,斯普拉格立刻打退堂鼓,推說他不是那個意思。」
「聽他這麼說,你還把他介紹給貝蒂?」
「這是後見之明,老弟。鬧出風波之後,這事才徘徊在我的腦海。在當時,我只在心裏嘀咕,天啊,又碰到神經病。」
「你可以叫他們寫下來嗎?可能的話,把日期也寫清楚?」
「我連他們住哪裏都不清楚。」
「麥克,看在貝蒂的份上。」
麥克尖聲嘆氣。「你要這做什麼?」
「當然是用來摧毀斯普拉格的可信度。」
「法院纔不肯重審這個案子。」
「對外是不會,不過,有可能會釋放她出獄。檯面下。麥克,她再不出獄,會死在裏面的。她不可能活過十年。」
一陣綿長的沉默。
「我不是叫他們寫下自己的罪狀。他們只要寫說:‘他主動提供炸藥,被我們拒絕。’」
「你以爲,他們講的話會被法院採信?」
「我認爲,採信的可能性高出你的想象。很多人質疑軍火工廠裏的臥底方式。麥克,有些做臥底的間諜比你更會策動罷工。」
「好吧。」麥克站起來。「給我幾個星期。」
「要那麼久?」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知道他們住哪裏。」
「我怎麼聯絡你?」
麥克笑說:「聯絡個屁。來,你的地址給我。」
普萊爾接下紙筆,寫下聯絡方式。「可以了嗎?」
「千萬別寫信給赫蒂。她家的信全被拆開檢查。另外還有一件事,」麥克湊得非常近,雙手重重放在普萊爾的雙肩上。「比利,如果這是圈套,你就死定了。別忘了,我不是他媽的貴格會教徒。」
一時之間,肩膀上的壓力加重,隨後麥克才轉身走開。
普萊爾決定抄快捷方式回家,橫越造磚場地。這片荒原總令他聯想起法國。污水坑倒映着昏暗的天色,長草被風吹得直不起腰,廢金屬鏽蝕,垃圾發臭,一座生鏽的鐵牀架豎起來,黑色的尖角聳立,輪廓映在地平線上,可供巡邏士兵作爲地標。
普萊爾自覺與軍官同事有許許多多的相異之處,其中一點是他們心目中的英國是個充滿鄉野情趣的地方,有原野,有溪流,有林木蓊鬱的山谷,有古榆樹環繞的中世紀教堂。他們無法理解的是,對普萊爾而言,對絕大多數的弟兄而言,前線不是老家的對比,前線的相反不是伯明翰、曼徹斯特、格拉斯哥、威爾士的煤礦村。前線把個人降級爲機器裏的螺絲釘,前線把地貌轟炸得淒涼,是夢魘的極致。「左右不自在。」麥克曾說。他的話很貼切。
普萊爾逗留片刻,聆聽夜晚的雜音,記得童年晚上睡不着,他會坐在椅子上,等父親回家上了牀,確定母親安全了,他自己才肯睡。引擎隆隆響,咳嗽,嘶嘶咻咻。卡車轉彎,擋泥板互撞。幾條街之外,有個醉漢高歌起來:「溪旁有座老磨坊,內莉·迪恩。」
該回家了。他原本只想出門一會兒,沒想到在外面待這麼久。他加快腳步,穿越荒廢的制磚場,邁着自信的步伐前進,不料,一腳踏空了——應該是踩滑了,整個人順着陡坡滑進漆黑之中。他躺在坑底的泥濘上,仰望長草交織的天空,沒有受傷,但跌得一時呼吸暫停。慢慢地,他的心跳緩和下來。從坑裏望天,星星比較亮,正如在戰壕裏的情形一樣。他伸手摸索,想尋找支點,手指摸到類似巖架的物體,張手在表面拍一拍,全身呆住了。是射擊踏臺。不可能,卻是千真萬確。他失去方向感,心生恐懼,繼續再往前摸索,摸到一個孔,旁邊另有一個孔,接着又摸到一個:掩蔽坑,從黏土裏挖出的坑。果然是戰壕。即使在他理智動搖之際,他仍極力尋求解釋。男孩常來這裏玩耍。街頭的小混混。想必是花了幾個月,才挖這麼深。但話說回來,也許這一座是陳年老戰壕,也許與真正的戰壕同樣久遠。他爬出洞口,站在他懷疑是無人地帶的地方,向遠方一望,果然,敵軍陣線就在那邊。
他暗笑着,不願承認這樁怪事對他的震撼有多深切。他繼續走,現在走得比較謹慎,最後抵達另一邊的欄杆。他在發抖,不得不握住欄杆,穩住身子。
他的叛逆心被震出來了。他決定,還是不要直接回家算了。父母小吵,被他目睹,對他們無益處,對他的心靈則會造成嚴重傷害。喊停的時候到了。他想去小酒館。哪一間呢?瑰冠正好在回家的路上,黃銅門開開合合,嗝出一陣陣啤酒味的暖風。進去吧。他想進去做放假士兵返鄉後會做的事。買醉,遺忘。
撲鼻而來的是人身悶出來的暖流,熱到鼻皮的毛孔擴張而刺癢癢。他觀望着一張張紅暈而喧鬧的面孔,在遠遠的角落瞧見索普與萊利太太,與一堆嘰嘰喳喳的女人同在。他決定過去請她們喝酒,畢竟,往年她們也招待他喝了不下千萬口。他接近時,一陣認出人的驚呼聲迎面而來,整羣醉醺醺的人羣站開接納他。
兩小時之後,哈利·普萊爾蹣跚走回家,擡起迷茫的眼睛欣賞滿月,萬里無雲,月亮高高掛。運河上有一座橋,他過橋一半,停下來,想解內急,順便賞月。月亮倒映在河面上。一泡熱尿灑在橋壁上,順着圓石縫唰唰涓流,他向下看着月亮的倒影,懷疑月亮怎會上上下下蹦個不停。他擡頭確定正牌的月亮乖乖不動,然後再次低頭細看倒影。
可惡,哪來的倒影?是屁股。我的天啊,那小子真努力。哈利有點想替他加油,卻有所顧忌。最好不要吧。恐怕被誤認是偷窺狂。他進一步彎腰向下瞧,身體緊貼粗糙的花崗岩面,希望再看清楚一些。女人全身只露出膝蓋。媽的,誰想看男人屁股跳上跳下的?媽的,兩個高爾夫球。幸好,還能遐想出大概。家裏的那個,膝蓋黏在一起,能做個屁?他對着橋壁磨蹭下身,追求快感,接着繼續漫步回家,心情淒涼。
「橋上有人。」
比利·普萊爾轉身,但看不見人影。他聽着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走掉了。」
女人的身體繃緊了,縮頭挨向他。他只好從頭來過。他親吻芳脣、鼻子、頭髮,然後在通體暢快之中垂頭,感覺到,整個該死的國家所有的禁忌,一個個在他耳際墜毀,他顧着吸吮萊利太太的乳房。
第二部